“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鬼胎息壤的情况很复杂，很难一两句说得清楚。”陆阴阳在我还未开口之前就主动堵住了我张嘴：“而且道门对鬼胎息壤的研究一直进展缓慢，从发现息壤至今，还没有一个确切可靠的定论。我能说的，只有过往一些确凿的有关息壤的经历……”
我安下心来听她讲述。
息壤一词要从大禹治水说起，而治水就不能不提大禹之父鲧（gun），严格说起来应该是“鲧禹治水”，通过了父子两代领袖不懈努力才遏制了水患。
最早记载鲧禹治水传说的是《尚书·洪范》，其云：“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晨怒，不异‘洪范’九畴，彝伦攸皲。鲧则殛死，禹乃嗣兴。”意思说是鲧用堵塞的方法治水，胡乱处理了五行规律，帝非常震怒，不赐给鲧治水法宝，治国的常理因此败坏了。《山海经·海内经》记载，其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在洪水肆虐的情况下，鲧未经帝的允许就擅自偷了治水宝物“息壤”来阻止洪水漫延，最后的下场是被帝杀害。从两段文献记载中不难看出帝对于治水法宝——“息壤”是十分看重的，对于鲧盗“息壤”的行为非常的愤怒。
此处的“帝”并非实际指某一位领袖，而是神灵。
帝这样一位无所不在、掌握世间万物的神灵，为何看着人类饱受洪水肆虐之苦而袖手旁观，对人类的死活不闻不问直到鲧窃取息壤之后才有所行动？这样显然与神灵亲和人类，鬼怪厌恶破坏人间的三元观相悖。
陆阴阳没有直接给出结论，而是再次展示了自己博学涉猎：“神话学家艾利雅德曾指出，潜水型创世神话中的一个罗马尼亚的母题或许给我们启示：魔鬼奉上帝之命多次潜入原始大水，才成功地造出并保持住一小块水中陆地，整个世界的创造便从这块陆地开始。工作完成之后，上帝处于昏睡状态，象征着他的智穷力竭。”
我听得发蒙：“不是咱中国的事，怎么扯上西方上帝了？”
“因为早期文化分歧和演化还不够剧烈，古代先民的世界观有很大相通之处，差异很小。”陆阴阳耐心对我讲：“鲧禹洪水神话中，魔鬼潜水取土造陆地的情节换成了鲧从处窃帝之息壤，这两则神话故事或传说在结构上的诸多相似之处。”
“核心在于，治水工作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上帝的生命和力量的损耗，这才是‘帝’袖手旁观迟迟不愿行动的原因。同理，鲧禹治水神话当中，由于鲧私自窃取息壤而导致‘帝’能量与生命的衰竭，息壤不仅仅是一件身外之物，它蕴含了某种不具形态的生命力。”
陆阴阳从容讲述下，关于息壤的真相一点点在我面前打开来。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一书描述过，婆罗洲东南得到皮努达雅克人每当孕妇临产时总要请一位巫医念咒作法。把新生婴儿的灵魂收进半个椰子里，蒙上一块布，放进一个方形浅盘上用绳子吊着挂在屋檐下，这样做法的目的是要把婴儿的灵魂放在比他的脆嫩身体更为安全的地方??在实际生活中，有些人不仅把自己的生命同无生命的物体以及植物互相交感地联系在一起。据说同样的联系也存在于人和动物之间。病者祸福与共，动物死亡，人也偕亡。”
西伯利亚的雅库特人相信每个巫师或男巫，都把自己的灵魂或自己几个灵魂中的一个附在一个动物身上，并把这个动物小心地隐藏着，不给世人知道。
陆阴阳见我思维跟上，言语越发简洁迅速：“治水工作需要宝物息壤，要消耗息壤以阻止洪水，息壤承载了生命和灵魂的本源，因此治水工作会消耗帝生命力。即便息壤具有无限的再生功能，但也仍然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帝当然不愿为之。按照逻辑推断，帝生命之所在就是息壤，帝将其‘生命之息’放入了同样具有无限生命力量的土壤之中。将其灵怪赋予物质化的载体形式，理论上只要时间足够给息壤不断同化繁衍增殖，帝就将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我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脑子也飞速运转：“你是说，鲧窃走了帝的宝物‘息壤’，这息壤其实就帝的性命存储物，消耗息壤，就相当于损失帝的寿命……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帝才发怒将鲧迫害致死……”
试问一位至高掌权者，谁能容忍有下面人盗走自己权利与力量的象征物？
真正令我吃惊的是，原本鲧禹治水在我固有印象里是一起典型称赞古人勤劳不屈的意志的故事，却没想这短短一个片段里居然藏着一起天大奥秘，一次中国式的普罗米修斯窃火，一起残酷的背叛与追杀血案。
脑子里反复梳理了好几次，我越发感觉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信息量的不平等让我和陆阴阳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她以冷酷又敏锐的方式看待每一个看似美好的故事，不像我们普通人，仅仅是看个乐子，很少去深度挖掘其背后的本质和深意。
既然如此简单的“鲧禹治水”都藏着这样巨大的信息量，那么流传下来如此巨量的传说和志怪杂记，其中又隐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后背发凉，额头渗出汗来。
继而我对息壤的好奇程度更是直线提升，转头问陆阴阳：“息壤真的这么神奇和珍贵？那‘帝’看来是真的存在的了？它是什么，是和阴间之主对应的某种存在吗？”
“它就是阴间之主啊，或者说，帝就代表了一切鬼神。”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巧天工断臂上那些息壤形成的银灰色纹路，轻声说道：“我记得你讲过，天蓬君带你去过一次度朔山，你还记得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重新回忆了一番。
度朔山那里四周都是雾气，一个个巨大的气泡体悬浮在周遭，那些气泡里都是“半成品”的九黎族人，而进出的万鬼门就是神荼和郁垒合体而成巨灵神的嘴。不过这么一想，我却想到一个此前没有注意的重要细节，都说度朔山上长神桃树，神荼和郁垒两位鬼神都是自神桃树上诞生。里头云雾缭绕，别说树木，就连其他石头这样的东西都没有看到。
“因为你们在树冠上，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能够以更远更高视角就能看到，度朔山其实就是神桃树枝条缠绕而成的一座树山。”陆阴阳翻出笔记本，用麦克笔在上面速写了一番，递给我：“大概模样是这样的。”
笔记本上画着一棵拥有茂盛树冠的巨树，树木上生长出来的却不是果实，而是两个人，这俩人有胳膊有头，口吐云雾，肢体壮硕，只是原本应该是腿的地方和树枝融为一体，就像是从枝头长出来的泥人。
我心神大震，捏住笔记本的手指都是汗水：“这两个就是神荼和郁垒？！”
“没错，就是他们，原本神荼和郁垒就是从神桃树上长出来的东西，也叫做原住民。”陆阴阳面无表情道：“神荼和郁垒被上一位阴间之主泰山君东岳大帝捕获，捏合成了一体，就有了万鬼门，从而也获得了阴主阶位。每一尊鬼神的诞生，都是夺取了阴间原住民的领域，才得以实现自己的力量辐射的。”
我立刻想到：“既然泰山君最初选择了夺度朔山，肯定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具有某种巨大战略价值。”
陆阴阳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度朔山看似和其他阴间领地差异不大，只是别的地方都仅仅能诞生一尊原住民，而度朔山有两位。但泰山君看准的不是神荼和郁垒，而是神桃树，或者说神桃树下的东西。”
“你知道神桃树是怎样长得那么高大如山的么？”
我想了想：“应该有特殊的养分，才能支撑起那么庞大的躯体，甚至诞生神荼和郁垒……”
话说到这里我有些讲不下去了，喉咙发干，舌头隐隐刺痛起来。
我吞了吞口水，看着陆阴阳的双眼：“你是说，是说……神桃树，是依靠息壤才能长大的……”
“是的。”陆阴阳依旧以一种毫无波动的语调说：“那里藏着阴间最多的‘鬼胎息壤’，由于息壤的存在，才能够哺育神桃树，继而诞生了两尊极其强悍的原住民神荼、郁垒。”
她看了一眼巧天工，神色复杂：“东方朔将息壤称之为‘鬼地元胎’，原住民要诞生，就必须有息壤不可，换句话而言，要得到鬼神阶位，必须有息壤不可。这就是能孕育出鬼神的胎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