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是不喜欢那种客套和不相关社交内容互相试探的人，但叶言庭所抛出来的消息一桩桩都是让人很难不感兴趣，而且她拥有一种亲和特质，能够让人不对其设防，加上叶言庭并没有故意做套的架势，看起来倒是诚意十足，令我有些狐疑：这真的就是一直被诟病精于人事疏于技艺的北派作风？
良久都不语的陆阴阳终于开口：“你似乎是走的上清派路子？”
叶言庭笑而不语。
南天师陆修静修撰《三洞经书》后，道门在南派眼里就按照行事修行与核心追求分成三大流派，一是最讲究形而上的上清派，二是知行合一的灵宝派，三是精于鬼神之道的三皇派。陆阴阳曾经说过，上清的人很少，因为上清派本身对资质要求极高，而且理解起来十分抽象复杂，这一流派实际开创人，也是实际上履行上清炼神而达到炼形程度的就是被称之为“山中宰相”，留下《古今刀剑录》的宗师陶弘景。
修炼方法上，上清系重在调意和精神修养，不重符策、斋醮（jiao）和外丹，对房中术持反对贬斥态度。
比起灵宝派和三皇派，上清系显得有些飘然出尘的意味，某种程度上上清系实用性最低，不少上清系杰出道士不善道法，更近乎于纯粹的理论学者。但万流归宗，上清系高屋建树，形而上走得是最快的，一旦能够抵达那一个零界点，抵达宗师层次，不论是道法还是甄别妖魔鬼怪，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水到渠成的轻而易举。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陶弘景。这位后世闻名的山中宰相隐居于茅山四十五年之久，大乘之时已然是宗师之威——用俗话说就是在山里练级四十五年，然后满级就近乎无敌了。
不过陶弘景也并非是一帆风顺，他一生跨宋、齐、梁三代，经历可谓复杂，前期沉心于仕途，后来拜师陆修静传人孙游岳，而后就开始了隐居生涯。后来南梁举国尚佛，他又为了能够延续上清系香火，前往鄮县礼阿育王塔，自誓受戒，佛道兼修。正是如此才避免了如寇谦之的新天师道一世而亡的下场。
后来上清派在元代并入了正一道，同样被天师府节制。
“海市蜃楼……”陆阴阳口里反复念着这个词，陡然睁大眼：“你已经炼神固炁？”
炼神固炁这个词我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些没头没脑。
叶言庭也不回避，微微颔首：“只是才入修行路，前路漫漫，真正走入正轨才发现，上清一脉面临的危险何其之多。”
我悄悄问旁边正在摆弄手机的孙倪：“什么叫炼神固炁？”
“哦？炼神固炁，通俗来说就是宗师境界。”
宗师境界！
我人都傻了，眼前这个最多不过三十岁的御姐，看起来温婉亲切的叶言庭，是宗师？陶弘景那个程度，她现在就已经达到了？我只有疯狂爆粗来发泄自己内心的复杂情绪。
我他妈真是……
服气的。
孙倪一哂，眼角一挑：“想什么呢，上清一脉先天进展神速，上清在三洞中属于派头的洞真，《洞真》者，灵秘不杂，故得名真。修行到极致，上清先天就比灵宝、三皇要更易于往前延展，本身就属于大乘，洞玄灵宝其次为中乘，三皇洞神为小乘。只是这不论大乘还是小乘，讲的是后面继续更进一步的难易度，最难的是纯粹实战派的三皇。”
我愣愣道：“可她毕竟是宗师……”
“宗师的确很了不得。”孙倪也点头认可：“以叶姐姐的年纪能够精进到宗师层面，古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除非是那些传说中的异类。”
叶言庭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迈步过来：“可别给我戴高帽了，古人比起今天我们修行要难太多，没有合适的工具，信息流通也艰难，我们站在前人肩膀上，走得更快才是正常的。否则那不是退步了么？”
这倒是没错，以前牛顿搞出经典力学可以说是震惊世人，但现在一个中小学生都能够讲得像模像样，这就是知识积累和工具进阶后的结果。
“况且上清系原本就是兑现最慢的。”叶言庭仿佛自嘲般笑说着：“虚有其表而已，宗师听起来好听罢了，其实并无多少用处。”
“那个。”
我知道这时候插话不怎么好，但我这人就是有强迫症，必须搞清楚，容不得不清不楚马虎过去。
于是我鼓起勇气继续问：“再怎么说也是宗师吧？这个，宗师还是和普通道士有区别的哈？”
叶言庭眨了眨眼，突然笑出声：“果然和罗子敷说的一样，马烨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调笑完毕，她如实告知道：“宗师在古时主要是对极有名望人士的一种称谓，开宗立派，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现在几乎已经没人再去纯粹创新流派，那样做只是门面工程，对实际上毫无推动意义。如今，宗师指的是和古代宗师某种境界造诣持平的称呼。”
我脑子一抽，没忍住说：“也就像是工程师，总工程师这样的职称啰？”
叶言庭莞尔：“也没错，只是造诣研究的程度，继而有了某些方面被认可的特征，其实现在都不怎么用宗师这个词，没几个人能担得起。”
我算是明白了，这“炼神固炁”就是古代道士宗师至少要抵达的境界。
“炼神固炁，炼神是将自身的‘神’，也就是灵怪，通过一些特殊方法锤炼，固炁，‘炁’指的是特殊气息，也是灵怪和肉体之间的纽带，这炁一断，灵怪就可能溢出飘散，两者断了联系人就算是半死不活。”叶言庭耐心对我不厌其烦说着：“炼神固炁是一种有些抽象的说法，其实就是对自身躯体控制达到了一个零界点的表现。”
“比如说？”我有些小好奇。
“比如说。”
叶言庭也不拒绝，原本那双温柔的眸子陡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两道旋涡，看得我心脏剧跳不止，浑身汗毛倒竖，体表皮肤仿佛被剥离放入冷藏箱一样失去了知觉。
整个过程只有两三秒中，她很快就又收起了“炼神固炁”的威力。
我却扶着墙大口喘气，浑身近乎虚脱。
太像了。
这明明就是当初我见到九黎君发威时的场景，那一瞬间叶言庭已经进入“非人”的状态，就像是某种能够辐射出不可言说能量的物质，让人不能靠近、直视。
人竟然能够通过修行达到鬼神程度？！原来这才是宗师的意义。
听了我的话，叶言庭又笑了：“非也非也，鬼神是一种稳定的状态，‘炼神固炁’也好，宗师极点也好，都只能保持一段时间的‘破界’，对生理负荷极大，这也是肉身存在对自己界限的一个衡量与警告。即是说，人只能无限接近鬼神，却永远不能等同于鬼神，其根源就在于‘界’，要发挥出灵怪之力就需要破界，但一旦超负荷下去，炁就散了，那根弦将会崩断。那时候就是身死道消，魂归魂土归土，纵然再强也没有了意义。”
她转头看向巧天工：“人是局限性的，生理的脆弱注定不能彻底破界，而仙道兵器却能做到这一点，毕竟。”
“它们可是能容纳鬼神的兵器。”
叶言庭淡淡道：“上清系的典籍就有前辈记载，怀疑仙道兵器原本就是给鬼神准备的‘肉身’，让它们能够越界而来，不死之人，又能够随意破界，在冷兵器时代人世界几乎是所向匹敌。”
我心里一动：“那么是哪里出了状况，导致这情况并没有出现。”
“喂，你还是稍微肯动点脑筋好吗？”孙倪不忘挤兑我两句：“若是按照这个逻辑来说，当然是因为仙山体系本身因为某种缘故而崩溃了，仙道兵器遗落四方。”
看着独臂的巧天工，我内心情绪有些复杂。
你到底曾经属于哪一尊鬼神的肉身？
青铜人俑静静持剑伫立，纵然仅剩单臂，狮头面盔依旧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