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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 地

庄大海扣着香烟猛吸一口,吞云吐雾。烟雾腾腾升空,最终在天花板消散。

孟城是小城,或许可以说是镇。没有一份自己的报纸,唯一与外界交流的物品就是黑白电视与破收音机。孟城前方是江,群山把江绕在其中,隔绝一切陆路、水路。也把梦想阻绝在内。进去的难出来,出来的难进去。这不是围城,是困地。

大海是个执着的人,在别人眼中他是倔强的。他的梦想就是离开孟城。庄大海每天捣鼓着收音机来同步世界的精彩,这让他有了外出之心。每日做工回来他在自己心中的日历上抹去一日。孟城是不承认梦想的,在这里的每个人基本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代随孟城门前那条江滔滔而去。每个人在这都被套上灰色灵魂,最终在孟城安息为魑魅魍魉。这说明了很多事物是名不副实的,譬如“梦”城。

前不久大海的一位故人李想远游归来,这使大海佩服得紧:竟然能够来去自如。李想踩着他的新摩托轰鸣驶来,大海见过的最新奇的物品莫过于村长家的二轮电瓶车,此骑使他感慨良多,恨不能立马离去,这更加坚定了他远去的信念。

大海可以抛开孟城,但他抛不开崔凤凰。崔凤凰是大海的后妈,有一口金灿灿的金牙与满嘴的油菜味。崔凤凰早已知道大海有此念头,她是十分不赞同甚至鄙夷大海想法的。但殊不知大海同样这样看她。大海知道如若自己待下去,终究难逃命运的摆布。他无法接受自己在平庸里生活。

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到头来终究是梦。他站在屋子里,吐了一口烟雾。

“外面有多大?”大海问李想。

“它会吓你一跳的。”李想叼着烟,咧开嘴笑了。

大海捻掉烟头,缓缓地抬起头看窗外。窗外天很暗,树枝在摇摇晃晃地吱叫着,树丫在分叉着舞蹈。

“明天我在这儿接你。”李想说。大海应了一声,心中无限澎湃。终于他的精神打败了物质现实,他不断地重复自己将要离开孟城的话。梦想是要付出代价的,大海这样想。

次日大海起了个大早。他穿上衬衫,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我要走了,这一切我都再也不会看见。”他的书,他的儿时玩具,他的破收音机等等都将不复存在,在他的记忆中蒸发。橱上物具也看着他,用被风吹来的灰尘代替说话。大海穿好回力鞋,转身离开。

这一切让他如在梦中,但身后的一声喊叫使他不得不转过身子来。“你——当真要离开吗!?你要学你爸爸那样——”果然是崔凤凰咧着嘴在大叫。“该死的,她怎么会知道。”大海想。大海欲张嘴又闭口,崔凤凰早已哭泣不止。大海明白自己要么下定决心离开,要么向崔凤凰妥协,不过这样他将今生今世都被困居在孟城。他想想都害怕,更何况他已答应了李想。

崔凤凰的泪水让她刚化好妆的脸肮脏不堪。大海开始烦躁起来。他大声吼道:“你懂些什么!你懂些什么!二十几年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十几年前你就是不懂爸爸,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大海涨红了脸咆哮着,气势澎湃着,他随手抓起一个玻璃杯向前方掷去。玻璃杯应声而碎。

他要离开孟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要学他父亲一样,到外面的世界去。庄家世世代代踞于孟城,庄母生下大海难产而死,而庄父一心要离开孟城,但又被亲子与续弦所束缚。这使庄父陷入两难之地。终于在一日凌晨他什么都不带,孑然一身离去。

大海早已迫不及待,他飞快地跑出门外,担心这一切只是一瞬而后又成泡影。他跑了一会,终于在一个矮小的屋子旁看见李想与摩托车。

他一个箭步蹦上摩托车后椅,挪着屁股坐好。李想慢慢地坐下来,抽着香烟发动了车。

听着摩托车的“隆隆”声,他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车随声动,一路风景。

大海在幻想到了外头的生活,但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到过孟城外。不过这一切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已经可以离开孟城了。

突然,车子停下了。李想下了车,指着远处的电瓶车对大海说:“准备好一切再走吧,你最好了无挂念。”这时,随着丁零零的声音,远处的车子停下了,是村长的电瓶车。他在李想的摩托面前自惭形秽,这又让大海想到了出去的好。

村长抬头对大海说:“大海啊,我们先回去吧……”大海刚想说“不”,村长又说了,这次让大海十分意外。

村长说:“你妈妈……已经在抢救了……”大海呆了一下,他明白抢救背后的字眼基本上就是死亡。大海脑中闪过千头万绪,结果被一一否决。突然,他觉得他的心底流露出一丝畅快,也许没了崔凤凰,他就没了阻碍的人与在身处外面的世界还牵挂的人。

他转身对李想说:“先回去吧。”村长疑惑地看了大海一眼。

到了医院门口,他叫李想把车停下,就进了医院。医院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诊所。掉光白漆的墙上挂着几张职员单,还有医生护士们的可笑面孔。他没走几步,就有一名护士急匆匆地走来。

女护士指了指崔凤凰病房位置,就连忙走了。真是笑话,病房也就只有可怜的两三个人,还谈什么抢救!庄大海走进病房,看见一个正在看报纸的医生与一个躺在椅子上的护士,还有那全白的床与崔凤凰。

医生看到了大海连忙站起身来,弓着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声音细若蚊哼。病房门又被打开,进来的是村长与一个白衣医生。他们手里拿着几张纸。

村长首先靠过来,说:“大海,不要悲伤,凤凰已经没了,这谁也改变不了,这是医药费,这是财产,那么你就是……”村长说话亲切中听,好似在劝导犯人从良。说毕,他随手翻了一下几张单子,旁边的医生连连点头称是。

刚刚睡觉的护士擦了擦眼睛,不知是刚刚工作太过劳累还是刚刚睡醒。走过来说:“请签个单,你妈妈是被地上的玻璃片割断了颈动脉。”大海垂下了头,玻璃片是自己制造的,那么母亲竟是被自己间接杀死的。他看了看已死的崔凤凰,白布披身。这多少让他有些愧疚,他对不起病床上的女人。

但这愧疚只持续了片刻便消失,因为他要走了。英雄不能被感情所羁绊,这是大海与其父亲都终身奉行的名言。

医院的地上回荡着庄大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海只觉得四周黑黢黢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终于他看到了门。“我要走了。”他打开了门。

门就这样被推开,大海期待他的新未来。

可是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塞满酒精瓶与注射剂的垃圾桶。

他以为李想只是上个厕所什么的,但身后的村长出来了,李想依旧不见。这让他开始焦急起来。

他着急地喊着李想的名字,声音却回荡在天地之间,无人回应。厉劲的风把他的一切话语吹得支离破碎,但这时支离破碎的不仅仅是大海的话。他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他所期待的李想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他像一个找不到家长的迷路的孩子,呆呆地站着。像是灵魂出窍,躯体被榨干,空无一物。

村长走上前,搭了一下大海的背,说:“不要悲伤啊……”庄大海迅速转过身来,急不可耐地对村长说:“村长村长,那个与我一同来的人呢?”

村长晃晃脑袋,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人?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么?”大海说:“就是那个开摩托的人啊!”村长还是晃晃脑袋,嘀咕道:“什么摩托车?大海你刚才不是一个人在奔跑吗?跑得还真快……大海,你不会是脑袋坏了吧……你妈妈是没了……”大海怅望天空,又看看地上,那里还留着几根烟头。那是李想的足迹。这一切让大海如坠梦中,亦真亦幻。

事情究竟是怎样,大海也不知道,不过最终的结果是,大海留了下来。一切恍如梦境,一个再直白不过的梦到头依旧是梦。大海似是命中劫数,他终究寸步难行。

孟城依旧潮涨潮落,星宿列张。时间不会随梦想的伟大而停止。庄大海还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在脑海中拼凑他的梦迹碎片。每日每夜用几根香烟来代替沉默。仰观青山远黛,自己就这样环绕在孟城之中,困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这使他沮丧。他离不开孟城,他终究是这座城池的伴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