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说 > 次元 > 湘西秘史 > 铁 门 槛 人 家

铁 门 槛 人 家

盘瓠崖猎获老虫以后,整整七年,梁法东的虎匠坛门就再也没见过老虫的踪影。有次,麻阳县西晃山来人,说有老虫进寨子咬了水牛。梁法东随即带石老黑和吴二狗前往。当他们赶到西晃山时,老虫移途了,到芷江五郎溪咬了一头猪。师徒赶到五郎溪。老虫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又一次,听说芷江县桅子岭有老虫活动,咬了耕牛、肥猪,还伤了人。师徒立刻发脚,就在他们赶到桅子岭的当天“竹叶子开花”。会同的梅山虎匠,两把弓弩齐发,已经将两只老虫射死在弩堂。迟到一步,梁法东气得捶胸顿足。

更不幸的是,三年前师父梁法东得了黄痧病。他的浑身黄得如同黄裱纸,肚子胀得如同水桶一般,人们称此症为“担水胀”。梁法东膝下无子,与老伴相依为命。出嫁的女儿得知父病重,急忙赶回娘家。石老黑已在病榻之前,伺奉多日了。石老黑为师父熬药煎汤,倒屎倒尿。有这样的徒弟,梁法东感到欣慰。石老黑投坛梅山,学习虎匠多年,可一直没有“界卦”。虎匠不经“界卦”,纵然会念神词、咒语,会画符,会挽诀,到弩堂施法也是不灵验的。重病的梁法东自知来日无多,便把石老黑叫到病榻之前,将梅山之法作了“肉口传度”。并将他坛上的倒立张五郎神像,召唤“梅山兵马”的令旗,连同弓弩、药角,以及科仪抄本等等,一并交付给了石老黑。石老黑终成正式虎匠。师父却并不知道,这个弟子曾犯过梅山大忌。他纵然成了虎匠,只怕也打不到老虫了。

石老黑原想抢得“神叉”回家,虔诚供奉,或许能够冲消他当初一时失手的罪孽,重振梅山神功,猎得山中虎豹。然而事非所愿,虎豹总是离他而远去,不肯受死于他的弩堂。甚至有人说,这些年他猎场的悖时,就是那柄“神叉”在作祟。目连戏宣扬的是佛法,绝对不能杀生害命,何况猎杀的是兽中之王,神明是决不会让你得手的。石老黑一想,此言有理。他真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往这上面想呢?这些年,除了狩猎无获,其余的事倒也顺遂。婆娘阿春嫁到铁门槛,七年生了五胎,眼下肚子又胀了。真是一个会生崽的堂客!男人的裤子盖一下,她就会生下一个伢儿。阿春生下的三男二女,有一男一女不幸夭折。留下的二男一女,除了老大火儿体弱而外,其余的白狗和甜妹,都肥得像枞树里的蛀木虫。他在山里烧荒,种植包谷和红薯,勉强可填饱一家人的肚皮。老屋被官军放火焚烧后,他在原址搭了一个窝棚,作为栖身之所。窝棚里,安有三个神坛:盘瓠坛,供着一个狗的光身;着梅山坛,供着倒立张五郎;神叉坛,供着目连戏神叉。两年前,石老黑修了这幢新屋。阿春不让拆除窝棚,说要用来堆放杂物。盘瓠坛和梅山坛都移到了新屋里。那神叉坛,虽有人提出异议,石老黑却不敢轻易拆除,就依然留在那窝棚里了。

火儿身体瘦弱,阿春最为牵挂。这些日子,火儿不思茶饭,走路打蹿,夜里趴着睡,还时不时发梦呓,歪喊歪叫,直瘦得身上的肋骨如同鱼剌一般。阿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说要带他去浦阳镇上看郎中,老黑却说,这是伢儿“走胎”,等龙家垴的老表龙法胜有闲空,请他来为火儿“烧胎”,伢儿便会好起来的。说是这样说,可就是不见行动。阿春有想法了,这黑鬼莫不是因为这伢儿不是他的亲生,才不放在心上。这天,阿春天不亮就起了床,挺着个大肚子,从锅子里舀了一碗红薯汤,一边吃,一边走到房门边,对还睡在被窝里的石老黑说:“今天你招呼屋里,我出去有点事情。”

“哪样事情,非得要你去不可?”石老黑一边起身,一边问。

“你莫管,也不该你管。”阿春重大口大口地喝着红薯汤,没好气地说。

石老黑听出阿春话里有话,便追着问:“呃!你讲,到底是哪样事情?”

“我不讲,讲出来你也不会管。”阿春说。

石老黑一急便起了高腔:“你这婆娘也真是!这屋里的事情老子哪样没管?”

“哪样没管?!你心里最清楚!”阿春钉子钉板子,同样起着高腔。

俩公婆起高腔还是第一次。阿春觉得丈夫不近人情;老黑觉得婆娘脾性变了。谁也不相让。

石老黑一把扭住阿春的胸口,恶狠狠地说:“你跟老子讲明白!快讲!”

阿春气极了,将红薯汤朝石老黑泼去,起着吼:“剁脑壳的,你敢打人!”

石老黑原只想把婆娘吓唬住,没想到婆娘动了真的,把他泼得一身的红薯汤。他火从心上起,想给婆娘来一顿,见她那瘦骨伶仃,又挺起个大肚子,下不得手,便生起了软壳蛋:“我的个观音菩萨,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憋在肚子里做哪样?”

阿春伤心地哭了:“剁脑壳的,我问你,你讲过要把火儿当亲生的话没有?”

石老黑说:“讲过呀!火儿六岁了,我从来就把伢儿当做亲生。”

阿春仍然泪流不止:“哼!讲的比唱的好听。伢儿都瘦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关你的事。天天讲要去请龙家老表来‘烧胎’,就是不见去。龙家垴又不是北京城。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好了!”

听了阿春的埋怨,石老黑立刻感到是自己的不是。他陪着笑脸说:“没去接龙家老表给火儿来‘烧胎’,是我的不是。我去,我这就去!”

“哼!你这黑鬼,补起都是个疤!”阿春脸上挂着泪痕,气还没有消。

石老黑有难言的苦衷。请巫师给伢儿‘烧胎’是要给利市的。不给利市便不灵验。眼下石老黑身无分文。去把龙家老表请了来,没得钱给怎么办?事情就这样搁置了下来。打理火儿当紧,先去把龙家老表接来再说。

石老黑去了龙家垴。表哥龙法胜比他大十五岁,只生有一个女儿,名叫兰花,才八岁。石老黑寻思着,两手空空怎么好进屋?兰花叫表满,没得东西送她怎么好意思?他看见路边的山上,到处是红透了的山枣子。铁门槛一带的糯米山枣子,比别处的要大些、甜些、粉些。摘些山枣子带给兰花不是很好吗?他摘起山枣子来,没有家什装,就脱下衣服兜着。不一会,他就摘得一大兜。

石老黑来到龙家垴。表哥龙法胜行香火去了,只有表嫂阿珍带着兰花在屋。兰花吃着石老黑带来的山枣子,“表满,表满”叫过不停。

阿珍说:“老黑,你是不轻易出屋的。今天来找表哥,想必是有哪样事情?”

石老黑说:“也没得哪样大事。我屋里火儿黄皮刮瘦,只怕是走了‘胎’。想请表哥有空时去一趟铁门槛,给火儿‘烧胎’。”

阿珍说:“不管有空没空,为了你们家火儿的事,再忙也是要去的。”

“那他什么时候能去?”石老黑问。

阿珍说:“他这几天在辛女溪还傩愿.。等他回来,我跟他说,让他到铁门槛去一趟就是。”

中餐很丰盛,有鸡,还有猪头肉。阿珍晓得老黑爱喝一杯,还给他筛了拍满一碗包谷烧。石老黑好久没有得吃这样的美餐了。

阿珍说:“吃吧!这鸡,这猪头肉,都是你表哥托人带回来的。他出门行香火,这些东西倒是有得吃。现在秋凉了倒还好些。天热时吃不赢,常常放臭了。”

石老黑呷了一口酒,对阿珍说:“表嫂,你跟了表哥,是你的福气啊!”

“唉!”阿珍叹着气说:“唉!搭帮你表哥的道艺,我是吃不愁,穿不愁。可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他都那么大年纪了,我没能为他龙家留下个人。”

阿珍说的留下个人,是说只生了个女儿,没能给丈夫生个儿子。石老黑安慰着阿珍:“表嫂,生个男伢儿,是迟早的事。表哥不知替多少人求来了男伢儿,轮到他自己,向菩萨讨个伢儿,也是必定会给的。”

阿珍说:“那可不一定。有人说,学巫行傩的人命都太大,连同子孙的位置,都由他一个人占了,所以也就没有后人了。”

石老黑不相信。他说:“不对!这是胡诌乱说。我姑爷也学巫行傩的,怎么又生了表哥呢?表嫂,这些鬼话你莫信。你铁定可以为表哥生个男伢。”

“但愿如此吧!”阿珍说:“我真眼红阿春,生个不断纤,我要是也能那样该多好。”

石老黑曾听表哥说过,表嫂的娘家的哥哥米仁和,是有名的排头工,生有三个男伢儿。表嫂早想要一个来,又做儿子,又作女婿。米仁和却不愿让儿子当上门郎。他说,排古佬的伢儿长大跟老子放排就是,哪里也不去。石老黑倒是想得通。上门郎无所谓,只要伢儿日子过得好。不论是火儿,还是白狗,只要龙家看得中,他都愿送来。他对阿珍说:“表嫂,我同表哥的血亲,我的伢儿,就是你们的伢儿。火儿、白狗由你选。当儿子也好,做女婿也行。”

石老黑的话称了阿珍的心。她说:“真的这样,你和阿春会舍得?!”

石老黑说:“怎么舍不得?又不是给别人,伢儿从糠箩跳到米箩,巴不得哩!”

“烧胎”的事情定了下来,石老黑回到了铁门槛。他当务之急是设想搞点钱,在表哥为火儿行傩之后,作为利市送上。到哪里去寻这钱呢?石老黑决定向火儿的干爹,族中堂兄石老雄去借。寨子没烧之前,石老雄和他是对门对户。石老雄年长老黑十九岁,五短身材,绿豆眼睛,伶牙俐齿。他骑坡过岭,健步如飞。同猎狗赛跑,可以扯住狗的尾巴。他臂力过人,油榨的碾岩举得过头顶。偌大的枞树筒子,经他手掌三劈两劈,就成了一堆劈柴。铁门槛的棒棒客数他最有本事。石老雄“坐坳”、“吊羊”屡屡得手,手头要比老黑宽裕得多。生性豪爽的石老雄,他的钱就是众人的钱,任何人都可以向他借。借了钱还不还都不要紧。石老黑佩服这位堂兄的为人,让火儿认他做干爹。石老雄多次邀约老黑和他一起干,都被石老黑婉言拒绝了。生活拮据的石老黑,极少向人开口借钱。为了火儿“烧胎”的利市,他硬着头皮来找石老雄。

石老雄正坐门前的竹椅子上吸着旱烟。旱烟杆用竹子做成,酒杯粗,齐眉高,两头是硕大的白铜烟锅和烟嘴,既可用来吸烟,又是他的防身武器。

“雄大哥!”

“哟!老黑,你稀行。来,先吃锅烟。”石老雄说着,把长烟杆交给石老黑。

石老黑没有接烟杆,而是拿过了石老雄手中的纸煝子。他说:“这几日我有点咳嗽,烟吃得少。你吃,我来给你点烟吧!”

长长的竹烟杆优点很多,缺点就是点烟时总是够不着。石老黑吹燃纸煝子,为石老雄点着烟。

有人点烟,石老雄吸起烟来就方便得多了。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叶子烟,发出“唏唏”的声音,显得很过瘾,很自在。他问石老黑:“老黑,无事你是不上门的。有哪样事?你就说吧!”

石老黑说:“想来给你借点钱。”

“借钱做哪样?”

“火儿‘烧胎’,要给我龙家垴的老表包一个利市。”

“借多少?”

“不多,二十文就够了。”

一锅烟吸完,石老雄磕着烟灰,语重心长地说:“黑老弟,这叫做‘文钱憋死英雄汉’哪!”

“嘻嘻!眼下手头有点紧。”石老黑显得不好意思。

“一个梅山虎匠,都好几年打不得老虫了,手头能不紧的吗?”石老雄表示同情过后,接着说:“二十文,这几个小钱算个卵,可我不能借给你!”

吹燃纸煝子,正要为老兄点第二锅烟的石老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烟火点燃之后,他无地自容地抽身离开。

“回来!”石老雄喝道。

石老黑应声停止脚步。

“不想问问,这是为哪样吗?”石老雄问。

“不想。”石老黑头也没回,再次动身离开。

“回来!”石老雄站起身,厉声喝道。

石老黑回转身和石老雄面对面地站着。五大三粗的石老黑,从未受到这般奇耻大辱,他两眼充满着泪水,对石老雄高声说:“雄大哥,你太看不起人了!”

石老雄扳着脸,声音比石老黑更高:“是我看不起你吗?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火儿是我的干崽,他的事我能不管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让二十文钱憋死!跟我上一趟铁门槛,莫讲是二十文小钱,就是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也是小菜一碟!”

石老黑这才明白了石老雄的良苦用心。石老雄是想拉他入伙,去“坐坳”,去“吊羊”。多少年了,石老雄早就看中了他,相劝过他一次又一次。石老黑虽是穷得叮当响,可就是下不了那个决心。在他的心里,当强盗总不是好人所为。这时,石老雄的那双绿豆眼,直射着凶光:“讲话呀!”

石老黑没有做声。

石老雄将一张板凳撂在石老黑的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坐下!”

石老黑乖乖地坐在板凳上。石老雄在那旱烟杆上装上一锅烟,递给石老黑。他吹燃纸煝子,为石老黑点烟。石老黑皱着眉头,吸着烟,仍然没有说话。石老雄端一张板凳,在石老黑的对面坐了下来。石老雄年轻时,他漂泊江湖。在浦阳镇给油号装过船,给木行扎过排。他还当过船把佬,排古佬。到过辰州,到过常德,还到过汉口。他逛过堂班,坐过茶馆,听过说书,进过戏院,还跟着麻阳佬一起碰生碰死打过码头。凡是想做的事情,他都去尝试过。然而,他到任何地方,人家都说他是“苗子”,都不拿正眼看他。这使得他难以忍受。石老雄厌倦了漂泊生活,回到铁门槛继承祖上传下来的门径,当了一名棒棒客,过着充满风险和剌激的生活,他感到十分自在和惬意。眼前的这位本家老弟,是做棒棒客的好材料,却偏生认死理,放不下身架。他只能再一次对他开导:“黑老弟,我晓得你很为难。你心里会骂我,老哥怎么邀你去当土匪,做强盗?谁让我们投胎投在铁门槛?!铁门槛的人,不是强盗也是强盗。那年唱目连大戏,你手脚麻俐抢了戏台上的钢叉。千总衙门的段千总,先是夸你好身手。他得知你是铁门槛的,便说你是强盗窝子出来的,难怪有这么好的身手!其实,你并不是强盗,只不过住在铁门槛而已。话说回来,是强盗又有什么了不起!讲远点,乾隆六十年,松桃、镇竿的苗人拉队伍,声言要打过黄河去,为头的就是我们石家人,叫石柳屯,还有一个叫吴八月;讲近点,咸丰十一年,打富济贫的长毛从浦阳经过,为头的又是我们石家人,叫石达开。在官家的眼里,这些人都是强盗,都是贼寇。若是他们的起事闹成了,坐上了金銮殿,哪个还会说他们是强盗,是贼寇?石柳屯也好,石达开也好,他们为哪样起事?都是因为穷,手上没钱,日子过不下去了。六年前,三担饷银落到铁门槛,官军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个片瓦不留。接着上峰又来了指令,强盗窝子铁门槛,永禁修建房舍。禁得了吗?铁门槛的吊脚楼,还不是一栋一栋又建了起来。”

“雄大哥,我一直不明白,官家不让我们修屋。可我们还是修了。官家怎么又不闻不问了呢?”石老黑眨巴着眼睛问道。

石老雄不屑地说:“哼!什么卵的官家!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

石老黑恍然大悟了:“你是说那段千总他──”

“话讲到这里打止,你就莫再问了。”石老雄说:“其实,千总衙门也好,道台衙门也罢,都巴不得这铁门槛上出点事,要不然,他们的财路就断了。”

从小起,石老黑对于这位雄大哥非常崇拜而又觉得无法效仿。听了他的一番话,石老黑想,如果雄大哥拉起队伍来,或许他也会是石柳屯,石达开一样的英雄,石氏门中又会多一个人物。他不敢想象,雄大哥与官家竟有如此这般的瓜葛。雄大哥没把他当外人,连这种事情也不瞒他。石老黑虽有点心动,却仍然坚守着固有的防线。他追求的只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对于大山的老虫,他可以下毒手置之于死地。对于与自己同样的人,他是无论如何丧不起良心,下不了毒手的。他对石老雄说:“雄大哥,人不能同人比,老弟不能同大哥比。莫看我长得那么大一坯,连老虫都敢打。事实上,我的胆子比老鼠子还要小。你让我做的事情,是英雄好汉做的事情,我没得那个胆子,我丧不起那个良心。”

石老雄哈哈大笑。他说:“老黑,你总算讲了真心话。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你穷得连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有哪个良心好的同情你了?大山里的老虫招你了?惹你了?你装起药弩伤它的性命,难道就不丧良心了?你为了活命,就顾不得老虫的性命了。这同在铁门槛‘坐坳’、‘吊羊’,有什么两样!”

石老黑摇着头说:“不一样,不一样。打老虫,是对山中的野物。‘坐坳’、‘吊羊’,是对世上和自己一样的人。”

石老雄说:“人!人有哪样了不起?!这世上的人,同世上的蚂蚁原本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一条性命。何况谁都晓得,铁门槛的棒棒客,只要银钱不取性命的。有钱大家用,有饭大家吃,道理通天下。你怎么这个弯都转不过来呢?”

石老黑不再说话了。他寻思着,这位老哥讲的话,也不能说没得一点道理。雄大哥劝他是出于好心,是想让他生活得好些。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上这条船。他不便当面拒绝,只是说:“雄大哥,让我想想再答复你。我先回去了。”

“老黑,你等一下。”石老雄叫住了石老黑。他从屋里拿出一串铜钱,塞到石老黑的手中,说:“拿去给火儿烧胎吧!”

石老黑一看,那串铜钱不是二十文,而是一百文。

石老雄说:“你不愿意跟我做不要紧,我不会勉强你的。什么时候,我上铁门槛上做生意,你躲在旁边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总是可以的吧!”

“到时候再说吧!”石老黑说着,将铜钱退回八十文给石老雄。他十分感激这位老兄:“雄大哥,多谢你为我解危难。火儿烧胎给龙家垴老表送利市二十文钱就够了。这八十文钱一时也用不着,还是退给你吧!”

石老雄很不高兴。他扳着脸说:“老黑,你这是做哪样?冲着我们是兄弟,我是火儿的干爹,这点钱我根本就不打算要你还。你把大哥当外人还是怎的?”

石老黑不再退钱,他说:“好!那我先拿着。等手头宽裕些时我会还给你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傍晚时分,石老雄拿着长长的旱烟杆,在屋门口吃烟。他突然发现,那远处的官马大道上,正行迹匆匆地走着一个汉子。那汉子的肩头背着一个褡裢。按照石老雄的经验,估计他身上的油水不会多,但也不会一点没有。他走路的速度不算慢。等他走到铁门槛时,天估摸也刹黑了。若在平时,石老雄不会惊动他。劳神费事炒这样一碟小菜,犯不着,划不来。今天不同,他想到了石老黑。他想通过一次毫无风险可言的行动,给他长点见识。:当棒棒客搞钱,远比他上山打老虫快捷得多,也松活得多,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有风险。

夜色渐渐降临,石老雄的两个儿子──大虎和二虎飞快地上路了。他们的脸上,涂着锅墨黑,手里拿着安有长柄的砍刀。石老雄没有与儿子同行,而是来到了石老黑的屋前,轻声喊叫:“老黑,出来一下,找你有点事情。”

石老黑一出屋,他的手便被石老雄像铁钳一样抓住。石老雄说了声:“跟我走!”拉着石老黑便往铁门槛的方向飞跑。这时,石老黑立马明白了老雄大哥的用意。石老黑想挣脱,奈何石老雄手劲惊人。他只得乖乖地听任拉拽。

“老雄哥,我害怕,不去‘坐坳’。”

“谁要你去‘坐坳’了?胆小鬼!我是要你去长见识!”

果真如此,石老雄并没有拉着石老黑去“坐坳”,而是将他拉到一个可以俯视“坐坳”全过程的树丛中。到了那里,石老雄压低嗓门对他说:“就站在这里,莫动,莫做声,看着下面的路上,看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把戏!”

夜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天上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对于“坐坳”的人来说,是绝好的天气。石老黑却轻声说:“雄大哥,天太黑,我看不清。”

“闭嘴!习惯了,你就会看得清的。”

官马大道上出现了脚步声。一个朦胧的黑影,在夜色中移动着。石老黑屏住呼吸,瞪大两眼,注视着惊心动魄一幕。移动的黑影仍然模糊。只有他身上的褡裢似乎还可以辨别出来。猛地,从那黑影的身后,窜出两个黑影,用家什顶住了前面黑影的背心:“莫动,举起手来!”

石老黑听得真切,这是大虎和二虎的声音。

黑影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他肩上的褡裢被迅速地取下。出人意料的是,那个黑影开口了:“‘弯子生’来到贵地盘,只怕要高抬贵手啊!”

大虎、二虎充耳不闻,想从那褡裢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大虎!二虎!鬼崽崽,‘弯子生’都不懂,还坐哪样坳!表满告诉你,‘弯子生’就是唱戏的。表满是老司,也是戏子。戏子是棒棒客的朋友!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这是来给老黑家的火儿烧胎的,褡裢里什么也没有。喏!就只有这一副卦。”

石老黑听得真切,这分明是龙家垴老表龙法胜的声音呀!他不由得两腿发软,凑近石老雄的耳边轻声说:“拐场了,是我龙家垴的老表。”

“表满,侄儿有眼无珠,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官马大道上,大虎、二虎连连陪礼。

“回去给你老子把个信,明天给火儿烧过胎,我要到你屋里喝酒。”龙法胜找了点轻松的话题,缓和眼前棒棒客小兄弟的尴尬。

石老雄和石老黑,飞也似地跃出了树丛。石老雄不再手拉石老黑,而是各自飞快地回到了家中。

龙法胜摸黑进到吊脚楼,迳往火塘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铛架下燃烧着柴火在发出光亮。火塘角落里,挨个儿坐着的火儿、白狗和甜妹。阿春见龙法胜来到,高兴地说:“表哥,总算把你盼来了。”

“表哥的香火旺得很,不是来给火儿烧胎,只怕是轿子都抬不来。”石老黑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到了火塘屋,他赶紧在一个吊网里,点燃了枞膏光。又拿衣袖揩了揩火塘上的长板凳,说:“表哥,你快上火塘请坐。”

龙法胜上得火塘,还没落坐便说:“哈!铁门槛的棒棒客,果然名不虚传!”

“怎么?在铁门槛遇着哪样了吗?”石老黑明知故问。

龙法胜说:“老雄的两个鬼崽崽,想搞我的路子。冒冒失失,江湖上的规矩,一点也不晓得。我讲我是‘弯子生’,他们不晓得我讲的哪样。”

“两个冒失鬼,没弄着你哪里吧?”石老黑一副很关切的样子。

“鬼崽崽财迷心窍,还以为我这褡裢里装着金银财宝哩!一摸,里头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副卦。”说着,龙法胜大笑起来。

石老黑也笑着。阿春是个精细人,她发现丈夫虽然是在跟着笑,但笑得极不自然。刹黑的时候,丈夫曾被石老雄叫了出去,或许就和发生在表哥身上的事情有关联。当着表哥的面阿春不便把事情讲穿。她接过龙法胜的话头,不无风趣地说:“表哥,你该对那两个鬼崽说,我带着这副卦,是去给老黑屋里的火儿烧胎。你们是不是也走了胎?要我来给你们烧胎呀!”

阿春的一番话,使龙法胜再一次笑了。这时,阿春对火塘角落里的三个小家伙说:“你们还不快叫表伯伯!”

白狗和甜妹似乎有点害怕,不敢说话,只是滴溜着眼珠,望着龙法胜。

“表伯伯!”火儿羞涩地叫了一声。

“嗯!到底是哥哥,比起弟弟妹妹要懂事些。让我来算算看,呵!已经六岁了吧。”坐在火塘长板凳上的龙法胜,把火儿抱在身边,看了看火儿的眼睛,又捏了捏火儿的小手,说:“瘦成了这个样子,是走了胎,乖伢儿,不要紧,表伯伯给你烧胎。烧了胎你就会肥得像小猪崽一样。”

阿春抓来一只母鸡,交给丈夫,说:“老黑,杀鸡!”

石老黑接过那只鸡,操起菜刀就要杀。龙法胜眼疾手快,一把将菜刀夺过。他说:“杀鸡做那样?我这个当老司的,吃鸡都吃厌了。阿春就要坐月子,鸡还是留着给阿春月子里吃吧!”

“为了火儿你摸黑上门来,没得一点吃的,那怎么对得人住!”阿春说。

龙法胜说:“弟妹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现在是有点忙,若不是为了火儿的事,就是吃龙肉我也不得来。这鸡,你们就千万莫杀。夜饭,撇撇脱脱吃一点,莫把时间耽搁在吃饭上了。吃过夜饭,我就给火儿烧胎。烧胎过后,还想同你们商量个事情。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赶到焦溪,那里有一堂傩愿等着我,选好的日子是误不得事的。”

老黑夫妇依了龙法胜。阿春捧来一大捧朝天辣椒,丢在火塘坑里,任柴火把辣椒烧得爆裂。满屋辣椒味,呛得众人咳嗽不止。她将烧爆的辣椒和着酸薤头放在擂钵里,用木杵不住地擂捣成泥状。石家人就用这种擂辣椒子招待客人。开饭了。擂钵辣椒飘散着令人垂涎的酸辣味。龙法胜三扒两咽,就把一碗饭吃完。他笑着把碗递给阿春说:“擂钵辣子真好吃。来,给我添碗饭。”

吃过夜饭,白狗和甜妹就在火塘角落里的板凳上趴起睡着了。火儿听说表伯要给他烧胎,没有了睡意。龙法胜问阿春:“弟妹,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火儿的一件衣服,五根麻线,一个鸡蛋,一团艾叶,还有一升香米。”说着,阿春做一筛子端了出来,香米上,放着个红纸包的利市。

“这五根麻线是哪里得来的?”龙法胜指着筛子里的麻线问。

阿春说:“讨了五户人家,每家讨了一根。”

龙法胜说:“这就对了。伢儿的胎走了,我帮你寻回来。寻回来了还要走,只有用五根麻线才能掏得住,只有用众人的绳索才能掏得住。”

龙法胜开始“烧灰胎”。他用火塘里冷却的柴灰,均匀地平撒在堂屋地面上。他念动神词,取来火儿的衣服平铺在木柴灰上,按照衣服的样子在柴灰上画出轮廓。再在这衣服的图形上加画上头、手、脚和阴膛。柴灰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继而他将揉成粉团状的艾叶,分别放在图形的人头、胸口、阴膛,以及两手的掌心,两脚的脚背,用神香将艾叶一处处点燃。艾叶燃过,将灰烬归聚到图形的胸口处。这撮艾叶灰便是治好火儿走胎的灵丹妙药。

接着“烧火胎”。石老黑按照龙法胜的吩咐,端来了一盆燃烧着的木炭火。那五根从五户人家讨来的麻线,其中有两根黑线,三根白线,交织在一起。黑白交织,昭示着阴阳的协调。阴少而阳多,表现了阳气的上升。患儿的病体自然也就会痊愈。龙法胜诵念神词“化线”,麻线才能具有神力:

太上老君赐吾金线、银线,金线捆,银线缠,刀来砍不断,火来烧不燃!

龙法胜边念神词,边用五根“化”过的麻线,缠在一枚鸡蛋上: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三才,三才生八卦,八卦定乾坤。

神词念过,麻线也缠好在鸡蛋上。龙法胜将缠着麻线的鸡蛋,投入火炭火之中,并扇动扇子,使火燃烧得旺盛。他再次念动神词:

太极生来两个圈,无极太岁两相连,中间有点真消息,便是老君亲口传。

火盆里的木炭火,经过扇子的扇风,吐出了熊熊的火舌。炭火中的鸡蛋被烧得爆裂,那缠着鸡蛋的麻线,不知怎的却没有被烧燃。龙法胜用手从炭火中将鸡蛋取出,通过对鸡蛋爆裂不同部位的观察,得到太上老君传递来的消息。

“请问师父,火儿走的是哪样胎?”阿春没有叫表哥,而是在问师父。

龙法胜没有立即回答阿春,而是仔细地观察着那爆裂的鸡蛋。他看见那鸡蛋烧过之后,有两个部位爆裂出两它蛋白。他掷卦占卜。当神卦一翻一复成为“胜卦”时,龙法胜问道:“火儿夜里睡觉,喜欢怎么个睡法?”

阿春说:“他喜欢趴着睡。”

龙法胜说:“这就对了,蛤蟆总是趴着的。你看,这鸡蛋烧爆出的两它,正好是蛤蟆的眼睛。太上老君把信了,火儿走的是‘蛤蟆胎’。蛤蟆胎神用火烧过了,火儿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烧胎时,火儿一直躲在堂屋的黑角落里观看。听表伯伯说他的病会好起来,心里很快活。他从黑角弯里钻了出来,对龙法胜说:“火儿多谢表伯伯!”

“哈!火儿还懂礼性。”龙法胜很高兴,问火儿:“怎么?你还没睡呀!”

火儿说:“表伯伯费神为火儿烧胎,火儿怎么能去睡呢?”

“火儿真懂事!”龙法胜从心里喜欢上了火儿。说着,他缠在鸡蛋上的麻线解下,结成了三个黑白相间的麻线圈,分别戴在火儿的脖颈、左手腕和左脚腕上。他说:“火儿,带上这线圈,胎神就近不了你的身,你会壮得像头小水牯。”

火儿睡觉去了。龙法胜又走进火塘屋,坐到了火塘上。这时,石老黑将那升香米倒进他的褡裢,将那个利市塞进他的怀中。

“老黑,你这是做哪样?”龙法胜不肯收利市。

石老黑说:“按照规矩办,‘没得利市法不灵’啊!”

龙法胜说:“怎么?你有钱了?!未必你也到铁门槛‘坐坳’了!”

“哪里!哪里!我怎么会去做那事?”石老黑说。

龙法胜给石老黑敲起警钟:“老黑,这铁门槛在外头的名声可不好啊!你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就是那棒棒客千万做不得。”

石老黑说:“表哥,这事你尽管放心就是。”

龙法胜接着说:“老黑!阿春!你们俩公婆都在这里,想同你们商量件事情。”

“不知表哥说的哪样事?”阿春问。

石老黑说:“表哥,你有哪样事情,尽管说。”

龙法胜说:“我们两家是姑表亲。两家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瞒的。这 些年来,我有点道艺在身,日子过得还将就。老黑虽然也有道艺,可运程不对,又遇上一把冤枉大火,日子就过得艰难点。我的日子虽然过得还可以,可也有不顺心的事:四十多岁的人了,只有一点妹崽,连个接香火受道艺的人都没有。你们真好,膝下儿女双全,眼下阿春又有喜了。”

石老黑联想起那天他对表嫂的承诺,立刻明白了表哥的言下之意。他说:“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是血老表,是至亲,你有话只管说。”

龙法胜说:“你表嫂和我讲起那天你说的话,我可是当真了。今天一来给火儿烧胎,二来是特意来和你两公婆商量你说的那件事情。”

“我和表嫂说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同阿春商量。”石老黑说着征求阿春的意见:“表嫂说,他们希望有个男丁;表哥的道艺也希望有个传人。我就说,我们的火儿和白狗随他挑选。伢儿当儿子可以,做女婿也行。不知你意见如何?”

阿春是个爽快的人,她立刻觉得是可行的。伢儿过继到龙家,把表哥的道艺接过来,一世人生的吃穿也就不用愁了。比起窝在这臭名远扬的铁门槛,只怕要强万倍。她说:“我和老黑的伢儿,就是表哥和表嫂的伢儿。只要你们不嫌弃,火儿和白狗两个伢儿随便挑。”

龙法胜说:“弟妹呀!伢儿是你身上的肉。你舍得把伢儿放给表哥,表哥感谢不尽。你们让我挑我就挑火儿。”

阿春说:“既然是表哥看上了火儿,就让火儿跟着表伯去龙家。伢儿身后能有表伯这蔸大树,也是他的福气。

第二天,火儿就跟着表伯龙法胜下了铁门槛,去到了一个神秘的巫傩世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