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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 花 木 匠

浦阳镇上的刘、张两家,祖上都是江西省临江府龙泉县人。明代中叶,龙泉木商的足迹,遍及整个南部中国。龙泉木商创造的木材计量方法“龙泉码”,以“两码”为单位,计量精确,规范了当时的木材市场。万历初年,龙泉县泥池村的刘运隆和张克成,见许多同乡做木材生意发财了,也去赣南林区采办木材,由赣江水运到九江发售,淘得了第一桶金。为了寻求更大的发展,二人相约同行,走长江,过洞庭,溯沅水,来到湘西。湘西和邻近的贵州都盛产杉木,因水路外运时必经辰州,木市上称其为“辰杉”。辰杉品质上乘,畅销长江中下游。刘、张两家,同在浦阳落脚,从事木材经营。为了寻求价廉物美的货源,他们溯沅水而上,去到上游的黔阳托口,购得木材,水运到浦阳编扎成大排,再运到常德、汉口出售,利润丰厚。两家人同时成为浦阳镇数得着的大户。

几年下来,木商刘运隆在沅水的木业中名噪一时。他的闻名并不是生意做得最大,而是他有极高的心算技能。以龙泉码量算木材,需要在原木五尺处量出围径,根据围径的大小算出相应的两码数。每次河下围量的原木常以千计。围量手一边围量,一边唱喊围径尺寸,买卖双方各出一人笔录,通过计算得出木材的两码。刘运隆围量木材时,任你原木上千根,只要他将最后一根木材的尺寸量过,喊过,就可以立刻算出这批木材总的两码,与笔录者换算出的数字绝不会有厘毫差错。

万历三十六年,刘运隆已是天命之年,一个机会从天而降,使他得到发迹。那年,紫禁城的三座宫殿扩建,朝廷派员到湖广采办木材,辰杉是首选。工部的一位采办大员,闻听得刘运隆的大名,倾慕之余,盛情邀请他协理采办事宜。朝廷采办木材的费用,动辄白银上百万两。刘运隆身在其中,如鱼得水,获利丰厚。他究竟采用何种办法赚钱?外人无法得知。传言说,他通过这场协理,获得的银子当以万两计。没几年时间,刘家的资产,就远远超过了张家。

明末清初,湘西的最大商埠浦阳镇,进入了如日中天的发展时期。冶铁业在浦阳篷勃兴起。这里出产的生铁,通过船装水运,畅销长江沿岸。木材业作为另一支柱,也支撑着浦阳经济的半壁江山。或许是由于浦阳木材业的发达,激发了一位地理先生的奇思妙想。他说,这浦阳的三街四十八弄,就是一块硕大的木排:三条顺水势并列的长街,如同并排的三根原木;横向的四十八条弄子,是编排的撬棍;四十八座土地坊,是原木与撬棍之间的楔子。浦阳镇,绝妙的风水宝地,就如同一块乘风破浪的大木排,前程不可限量。

康熙初年,安徽霍丘人张扶翼,来到湘西的黔阳任县令。他在家乡就知道,长江里数不清的木船,为了防腐,需要大量的桐油涂抹。这些桐油多来自四川。上任之后,他发现湘西一带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非常适合油桐树生长。于是,他在民间大力倡导种植油桐树,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不几年,油桐树不仅在黔阳县,而且在整个湘西和邻近的贵州都普遍种植起来。大量的桐油需要相应的市场。洪江凭借地理优势,成为沅水上游桐油的集散地,新兴的商埠应运而生。在木材方面,洪江也大量阻截了浦阳的货源,使浦阳的木材业处于被动。到了乾隆末年,湘西、黔东苗民起事,起义军放火,将浦阳烧成一片废墟。古老的商埠开始走起了下坡路。洪江的日渐兴盛,浦阳的日渐衰落,引起了当时湘西的最高军政长官,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台傅鼐的特别关注。笃信阴阳的道台大人,为了浦阳这块“大木排”免于在风浪中倾覆,遵照阴阳先生提议,在浦阳对岸一个叫球岔的地方,修了一座七层宝塔。让宝塔成为冥冥之中的一根“拴排桩”,牢牢地拴住这块“大木排”,浦阳也就安全无虞了。若干年后,浦阳人说,当年的那位道台大人虽属好心,却办了一件天大的坏事。试想,一块被拴住的大木排,永远无法前进,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好端端的一个浦阳镇,就葬送在了他的手中。鸦片战争后,浦阳一带的铁矿资源日渐枯竭,加之欧铁又大量输入,浦阳的冶铁业日薄西山,直到不得已停炉熄火。这块被球岔宝塔拴住的“大木排”便从此裹足不前,被新兴的洪江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浦阳虽是走向衰落的市镇,可瘦死的骡子比马大,它仍然保留着古镇的构架,精明的商人,仍然可以在这里赚到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张克成的孙子辈,也就是张恒泰的曾祖父张海山,看到了桐油市场的商机,审时度势,更弦易辙,做起桐油生意来。张海山的桐油生意越做越大。不到二十年,张家的资产,就可以与刘家匹敌了。浦阳镇上,刘、张两家世交重又并驾齐驱。

湘西的木商,都有一把铸有自家牌号的钢戳,称为“斧记”。进行木材交易时,由卖方在钢戳上蘸以桐油朱红,打印在每件木材上。直到如今,刘昌杰一直沿用着祖上传下来的“刘元隆”斧记。他的木行也就叫做元隆木行。

三百多年了,刘、张两家的子孙遍及湘西各地。如今,留守在浦阳镇的刘张两家的后代,又结下了姻亲。三年前,刘金莲十四岁,刘昌杰为了到时候能体面地将女儿嫁到张家,便请来雕花木匠,为她制作全套的雕花家具。

浦阳一带最著名的雕花木匠,人称麻老矮,家住离浦阳镇二十五里的麻家寨。麻家寨地处官道之上,那里的苗人与汉人多有往来。看表面,很难分辨出是苗人还是汉人。麻老矮雕作的神像栩栩如生;雕制的家具精美绝伦。除了手艺盖世以外,麻老矮的著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长得又矮又丑。人矮脑壳大,眼小鼻梁塌。他本有大名,人们却习惯以麻老矮相称。久而久之,大名便无人知晓了。麻老矮模子里铸出的两个儿子大喜和二喜,也生得和他一样矮,一样丑。兄弟二人从小跟着父亲学雕匠手艺。大喜生性灵空,学得好,手艺盖过了老子。

按照乡俗,雕花嫁妆必须请雕匠到家中制作。一套全堂雕花嫁妆,两个雕匠通常要做三年。将麻家雕匠到家中来做嫁妆,刘昌杰曾一度产生过犹豫。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位麻老矮有一个令人将信将疑的传闻。说是这麻老矮有一种祖传的秘方,称为“身身身身迷药”①。这种迷药只要在女人的左衣角上沾那么一点点,女人便会不顾一切跟着放药的男人走,不管他是老是少,是富是穷,是乖是丑,即使是瘸子瞎子,也会不离不弃与他厮守终身。说麻家人有此秘方,也并不是没有根据。麻老矮是个丑八怪,他的婆娘灵芝却是个如花似玉的俏女子。若不是用了身身身身迷药,一朵鲜花怎会插在他那坨牛屎上?有人问麻老矮,是不是下了身身身身迷药才把灵芝搞到手的?麻老矮总是说:“什么卵的身身身身迷药,没有的事!”他被逼问得太紧时,就把他和灵芝的那本经如实说出,让兄弟们相信身身身身迷药是并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前,他跟师父在乾州所里的一户人家打雕花嫁妆,一做就是三年。他年轻时很会唱歌,见子打子,出口成章。所里是个大场口,场口的中心进行商品的交易,场口的边上则是年轻人对歌交友的地方。年轻人来赶场,叫做“赶边边场”。一次所里的赶场日,麻老矮奈不住每日劳作的寂寞,也去赶了一回边边场。边边场上,麻老矮遇到今天的婆娘灵芝。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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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身身”为湘西俗字,读作“nia”,意为人与人,身子与身子的相附相粘。

的对歌,固然要比喉嗓,同时也要比肚才。灵芝唱歌闻名于所里一带,从没遇到过对手。她曾经扬言,若是哪个男伢唱赢了她,她便以身相许,不用花轿自己上门。面对着麻老矮这三叠糍粑高的丑八怪,灵芝忍俊不禁。原只想唱两只歌打发他了事,没想到麻老矮的歌声竟像蚂蝗一样缠住了灵芝,叫她甩不脱,丢不掉。粘心粘肺的歌直唱得灵芝云里雾里。一乖一丑的对唱,引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听歌人。没唱多久灵芝就紧张得出了一身麻麻汗,她摘下细篾斗篷来扇风。麻老矮照此办理,也把细篾斗篷摘下,拿在手里扇风。那又稀又黄的头发结成辫子,盘在脑壳顶上,就像一丛剥了棕片的棕树蔸。众目睽睽之下,灵芝和麻老矮面对面地站着。姑娘竟比后生高出了半个头。灵芝姣好的面容,匀称的身段,使得麻老矮相形见绌。麻老矮能够占得上风的,是他那淋漓酣畅,婉啭动听的歌声。所里一带的男伢,几乎都知道灵芝曾许下的诺言,背地里骂她是嫁不出去的“歌精”。歌精总算是遇到克星了,克星又偏生是个丑得教人作呕的脚色。人们都在拭目以待,看你灵芝吐出来的口水,自己又怎么咽了回去?这婆娘倚仗着自己的聪慧目中无人,如今也只能咎由自取了。麻老矮与灵芝你来我往的对歌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坡。集市早已散去,边边场难得一见的对歌却还在继续。人们预计这场对歌到最后,一定会有精彩场面出现。渐渐地,灵芝开始招架不住。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麻老矮,充满着恐惧、惶惑和不安。越唱越来精神的麻老矮,却仍然是那样从容不迫。忽然,灵芝不再接着对唱,而是对麻老矮说:“大哥,要是你人长得也和你的歌一样,那该多好。对不住了!实在对不住!”话音刚落,她扭头就走。几个与麻老矮素不相识,却为他打抱不平的后生,上前一步拦住了灵芝的去路,大声地质问:“你这婆娘,讲话怎么不算数!”灵芝两颊绯红,无言以对,尴尬万分。笑呵呵的麻老矮一步上前,把拦路的后生拉开,说了声:“让她走吧!不要为难她。”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与灵芝相反的方向走了。

事情也真凑巧,麻老矮做雕花嫁妆那家的女伢,是灵芝的远房表妹。女伢对麻老矮有极好的印象。认为他人虽长得矮点,丑点,他的肚才和手艺,完全可以弥补这点不足。当她听到表姐与麻老矮对歌的事,就编着法子为表姐撮合这段姻缘。灵芝的针线做得极好,女伢就以请表姐帮忙做嫁奁为由,把灵芝请到了家中。她带着灵芝看麻老矮制作的雕花嫁妆,说了许多赞扬雕匠的话。灵芝看了雕花嫁妆,赞不绝口。这时,与她在边边场上对歌的麻老矮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聪明的灵芝明白了表妹的用心,便红着脸对麻老矮说了一句:“看你不出,歌唱得好,雕花嫁妆也雕得这么好。”灵芝动了心,一桩姻缘就这样成就了。一些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却硬要把他们的亲事,扯到那身身身身迷药上面去。

在浦阳一带,人们对于麻家究竟有没有身身身身迷药的秘方,一直众说纷纭。刘昌杰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家里有个待嫁的女儿,对传闻不能没有戒备。刘昌杰曾想过,让雕匠在他屋里把雕花嫁妆做好,到时候再搬过来,多付点钱都是可以的。而当地的习俗却是,雕花嫁妆必须在嫁姑的家里做成。做嫁妆的时间越长,便预示着夫妻过得幸福久长。刘家怎么能失去这个彩头呢?刘昌杰还想避开麻家,另请别的雕花木匠。麻家人的手艺实在是太高超了。刘金莲声言一定要请麻家雕匠,旁人做的她不要。刘金莲不知从哪里听说,父母之所以拿不定主意,是担心她会被麻家的身身身身迷药迷住心窍。刘金莲“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她对父母说:“你们的女儿难道也会被那丑八怪雕匠迷住心窍吗?你们也太把女儿看扁了。”刘昌杰听了女儿的话很是高兴。女儿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懂事了。刘昌杰决定,请进麻家雕匠为女儿打雕花嫁妆。

刘昌杰和夫人刘邬氏,生了一男一女,儿子刘金山,成婚还不到一年,儿媳名叫伍秀玲,是辰州厘金局伍总办的女儿。麻家雕匠进屋之前,刘昌杰给家里的年轻女眷,包括秀玲和金莲,订下“约法三章”:“平时不能找雕匠闲谈、玩耍;有事找雕匠必须通过大人;和雕匠谈话必须有大人在场。”秀玲究竟较金莲年长几岁,她明白长辈的良苦用心。不喑世事的金莲,却认为这是一个好笑的规定。雕匠进屋,是请先生择了日子的。这天正逢浦阳镇赶场。雕匠师父麻老矮带着大喜、二喜,挑着行头,进了刘家窨子。一同进屋的还有师父娘灵芝。灵芝来浦阳赶场,打个转身就回麻家寨。有父亲立下的规矩,金莲不敢到厅堂里去看。她上了绣楼,从那里往下看,一目了然。请来的雕匠师父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般的矮小,一般的丑陋,和外面的传言没得差别。令金莲不解的是,那师父的婆娘,怎么长得那么光鲜?金莲的母亲虽是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拿母亲和那妇人相比,母亲也黯然失色。金莲不解,这样光鲜的婆娘,怎么会嫁给如此丑陋的汉子呢?金莲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天哪!这伙雕匠莫非真的有身身身身迷药!她更想不通的是,老娘如此有模有样,两个儿子竟然没得丝毫老娘的影子,而是把老子的尊容全盘继承了下来。

雕匠进屋的第二天,麻老矮便带着二喜回了麻家寨。刘家窨子里,只剩下大喜一个人。雕匠做雕花嫁妆有规矩:雕匠进了屋,在整堂嫁妆完成之前,屋里的雕匠是不能断档的。若是断了,主东便认为是彩头不好。父亲临走前,嘱咐大喜把要雕作的家具先画出个图样来请主人认可。这天下午,麻大喜拿着一张图,来找刘昌杰:“老爷,我这里画了一张图,请你过目。”

“我看看。哦!是张梳妆台的图嘛!这是金莲用的,要让她来看,还有太太、秀玲,让她们都来看。”刘昌杰拿着图纸吩咐丫头桂香。

不一会儿,仨娘女来了,轮番捧着图细看。只见那梳妆台的设计图,除了上下的缕空雕刻之外,最突出的是一个由莲花和鲤鱼构成的镜座。

刘昌杰问女儿:“金莲,你说说看,这张梳妆台的图是什么意思?”

刘金莲摇了摇头,吐了吐舌头,说:“我不晓得。”

刘昌杰哈哈地笑了。他对麻大喜说:“小师父,我来说说,你看对不对?这梳妆台的底座,两朵莲花和两条鲤鱼。这莲花,就是我的女儿金莲;这鲤鱼,就是我的女婿复礼(鲤)。小师父的意思是这样吗?”

麻大喜点着头说:“是的!老爷好悟性。”

秀玲在金莲的耳边说着悄悄话:“把你们俩的名字都雕了上去。我的那套嫁妆,可没有这么个说法啊!”

金莲看着画有莲花、鲤鱼的梳妆台画图,不由得两颊绯红。

刘邬氏夸奖道:“都说麻家雕匠手艺好,果然名不虚传。”

小雕匠麻大喜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这新娘房里的家具,除了床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这梳妆台了。夫妻好合,常常表现在梳妆台前。古时候,有个典故叫‘张敞画眉’,在什么地方画?就是在梳妆台前。除了刚才老爷所说,把小姐和姑爷的名讳,嵌入了画面之外,我在画这图时,还想了一层意思。”

刘昌杰问道:“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麻大喜说:“这画面上的鱼,自水中跃出。这莲花又叫荷花。这张摆在新娘房中的梳妆台,就是小姐和姑爷‘鱼水和(荷)谐’呀!”

刘昌杰禁不住连声称赞:“对!鱼水和谐!鱼水和谐!”

麻大喜接着说:“再有,梳妆台上为哪样要雕两朵莲花、两条鲤鱼呢?这就是说,小姐和姑爷,永远都成双成对。莲花和鲤鱼,也不单只是嵌进小姐和姑爷的名字。古人有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其中的‘连理’,也正好应在小姐、姑爷名字中的‘莲’和‘礼’二字上。”

“好!好!”刘昌杰对麻大喜的构思赞不绝口。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来自苗乡僻壤的小雕匠,竟有如此奇妙的构思!为了再试他一试,刘昌杰问道:“你说说看,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出自何人的哪首诗里?”

麻大喜回答:“它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娘娘生死不渝的情缘。”

“你常常读书吗?”刘昌杰问。

麻大喜说:“我们做雕匠手艺的人家,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这些人家,都有好多好多的书,我便常常借来看。”

刘昌杰说:“我屋里也有好多好多的书,书房就在阁楼上。想看哪样书,跟我说一声,你可以到书房里去取。”

“多谢老爷!”麻大喜很有礼貌。他接着说:“如果老爷、太太点了头,我就按照这个图样下料了。”

刘昌杰看着精彩的画图,实在有点不相信,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雕匠画的。又问道:“出这样的画图,你们雕匠有定规吗?”

麻大喜回答:“定规是有的,爹爹也把定规教给了我。可不能完全照着定规做。定规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比如这个梳妆台,就是依据小姐和姑爷的名讳画的。老辈有句话:‘十套嫁妆九个样’。每套嫁妆,都要根据东家的不同情况,雕出不同的图样。这些图样都出在雕匠的心中。东家满意了,雕匠心里就高兴。做这样一套嫁妆,花费银钱,还要服侍匠人,一般人家是做不起的。我们这些做雕花木匠的,一世人生也雕不了几套嫁妆。每雕一套,我们都会尽心尽力做好的。不图富贵也图名。留下个好名声,手艺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其貌不扬的小雕匠,给刘昌杰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手艺人,怎么会使身身身身迷药那样乌七八糟的邪法呢?他甚至还想,这个小雕匠,如果换上一副相貌,如果投胎在书香门第,或许还能成大器哩!

刘金莲从小受到宠爱,母亲对她百依百顺,促成了她的任性。女人缠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刘邬氏为金莲缠足,可是费尽了周折。只要给金莲一缠上裹脚布,她便会呼天喊地地叫骂,甚至在地上打滚。疼爱女儿的刘邬氏,便立刻将裹脚布松开。反反复复,裹裹停停,刘金莲没能被裹成“三寸金莲”,而是裹成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雕匠进屋之前,父亲订下约法三章。开初,由于父亲的规定,特别是身身身身迷药的传闻,使刘金莲的任性有所收敛。在品评过小雕匠所画的图样之后,她的顾忌便消除了。在刘家窨子劳作的雕匠,父子三人同在的时候少,大喜一人留下做活路的时候多。刘金莲对这个比自己年长四岁,却只登自己耳朵高的小雕匠,除了他长得矮生得丑之外,其它的印象都是很不错的。这样的小后生,怎么可能与那邪恶的魔药联系在一起呢?画出一张梳妆台的图样,不但说得头头是道,还包含着典故。一个苗家小雕匠,肚子里居然还真有点墨水。经过小雕匠对图样的描绘,情窦初开的刘金莲对于未来的婚姻,就更加充满着美好的向往。刘金莲甚至觉得,不应该害怕他,躲避他,而是应该感谢他。他将用三年的辛勤劳作,为嫁到张家窨子的刘金莲,营造出一个温馨的生活环境。刘金莲甚至想入非非,当她与丈夫依偎在这雕花的梳妆台前,将是一种何等幸福的情景!约法三章就这样失去了约束力。刘金莲常常守候在雕花木匠身旁,津津有味地欣赏他劳作时的一招一式,像小妹妹守候着大哥哥一样。三年了,她从一个细妹子,渐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三年之中,未婚女婿张复礼,每年正月要来拜年,端午和中秋要来拜节。张复礼每次来到岳家,都要在刘昌杰的陪伴下,来到雕制嫁妆的工场,看麻大喜制作的每一件家具。面对着精巧的雕作,老丈人总是兴致勃勃地作着介绍,这有哪样寓意,那有哪样典故。张复礼表面上附和着老丈人,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码事情。他听到的是麻家人太多太多的传言。本能的警觉,使他对矮子雕匠越看越不顺眼。似乎这个丑八怪已经给刘金莲下了身身身身迷药。他故意昂首挺胸高傲地站在麻大喜的跟前,想让没得他肩膀高的矮子雕匠自惭形秽。麻大喜却全然不理会这些,依然故我地进行着劳作,丝毫也没有畏葸之感。一次,张复礼独自一人来到麻大喜的工作间。麻大喜正在雕刻一张团凳边沿的缕空花板,图案是一联串玲珑剔透的莲花。

“啊!是莲花。”张复礼站在麻大喜身后品评着:“嗯!正好和梳妆台配套。”

“姑爷以为如何?”麻大喜回过头问张复礼。

张复礼回答:“雕莲花很好嘛!应对了金莲的名字。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是一种高洁的花。”

“金莲小姐可不是出自污泥之中啊!”麻大喜笑嘻嘻地同张复礼搭着腔。他说:“我把金莲小姐看成是观音菩萨莲台上的莲花。这一套卧房里的家具,都要围绕着莲花来铺排。‘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是王昌龄《采莲曲》中的句子。王昌龄当年就是从浦阳镇经过,去到龙标的。龙标就是如今的黔阳。姑爷,你可是有福气的采莲人哟!”

“小师傅,你真会说话。”张复礼听了麻大喜的话,心里乐滋滋的。

有一次,张复礼和刘金莲在天井里相遇,见没人,刘金莲问他:“到看过那些雕花嫁妆了吗?”

“看过了,还不错。”张复礼回答道。继而说:“矮子雕匠鬼得很,要当心哟!”

三年之中,麻大喜大都是一个人在劳作,深感寂寞与孤独。他是个健谈的人,盼望着有人来和他谈天说地,能和他谈得来的只有刘老爷。刘老爷忙,哪有时间和一个小雕匠闲聊!小姐倒是常来看他雕花,他一直视她为不懂事的小姑娘。待到她渐渐长大,又觉得不便和她过多的交谈了。到了晚上,他就在桐油灯下读书,什么书都读。刘老爷书房里的书很多,他经常找刘老爷借书。遇着好书,他常常读到更深夜静。麻大喜也像父亲一样,很会唱歌,特别是情歌。浦阳一带有规矩,在别人的家里是不能唱情歌的。麻大喜对于唱高腔戏有特殊的天赋,看过的剧本过目不忘;听过的曲牌即刻会唱。烦闷时,他常常一边雕刻一边哼唱高腔戏。他记得许多整出戏,可以把一出戏里生、旦、净、丑各个脚色的道白、唱段,外带锣鼓点,从头哼唱到尾。一天,他正在哼《白兔记》中的“磨房会”一折。刘昌杰来到他的工场,他竟然没有发现,还在津津有味地哼唱着刘知远的唱段。

“好哇!”

麻大喜听到身后有人叫好,回过头,发现是刘昌杰。他随即停止了哼唱,和主东搭腔:“嘻嘻!随便哼几句。”

“不错嘛!你唱的是一支[桂枝香],唱得很好。[桂枝香]非常难唱。戏班里有句行话:‘学会[桂枝香],满口都是腔’。”刘昌杰称赞着小雕匠,继而又问道:“你唱得这么好,是跟哪个学的?”

麻大喜回答:“跟我爹爹。”

“学的哪样行当?”

“也打鼓,也唱脚色。主要是旦角。”

“我们这条刘家弄子里,有一个围鼓堂,叫做合义堂,大家选我当堂长。哪天唱围鼓时,你也来一个。”刘昌杰就这样向小雕匠发出了邀请。

这天,刘金莲正在闺房之中飞针走线,剌绣枕头花。枕头花平整地绷在绣花绷子上,图案是“鸳鸯戏水”。当初她描此画图时,还请麻大喜给作了改动。她绣着绣着,突然想起,她和嫂子伍秀玲约好,去向她学唱哭嫁歌。她向嫂子学过两次了。嫂子夸她灵泛,一点就通。她出得闺房,下得楼梯,往嫂子的卧房走去。她来在嫂子的房门前,听见嫂子在里面大声说话,语气里充满责难。

“死丫头,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们都晓得了,就没对你们说。”回话的是丫头桂香。

伍秀玲的声音:“这姑爷也真是,怎么和下人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呢?要是金莲晓得了,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刘金莲听得真着,是张复礼出事了,还是和一个下人出了那种事。她脑壳“轰”地一声,顿时就发了懵。她停下脚步听起了壁脚。

“这些日子,镇上没得一条街,没得一条弄子,不在讲这件事情。怎么你会不晓得?”听桂香的口气,她感到很奇怪。

“你是怎么晓得的?”

“听我三哥说的。”

“就是那个走街串弄卖魔芋豆腐的山麻雀?!”

“就是他。我这个三哥,真是跟山麻雀一样。卖一路的魔芋豆腐,叽叽喳喳嘴巴讲过不放空,生怕别人讲他是哑巴!”

“难怪人家都说,什么事情让山麻雀晓得了,四门不用贴告示。”

刘金莲实在忍不住了,她真想立刻冲进房里,抱着嫂子大哭一场。这时候,桂香又开声了:“少奶奶,和姑爷相好的那个丫头你见过。”

“没有吧!我在哪里见过?”

“太太过生日那天,亲家太太来拜寿,就是带的那个丫头。”

“啊!我想起来了,那丫头模样儿还算光鲜,笑起来怪妖气的,脸巴子上还有一对酒窝。真是个狐狸精!”

刘金莲实在控制不住了。她猛地一脚便踏进了嫂子的房间。刘金莲的突然出现,使得伍秀玲和桂香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伍秀玲最大的希望,是她刚才同桂香的对话,小姑没有听到。于是,她试探着对小姑说:“啊!金莲来了。来!我们来学哭嫁歌。”

刘金莲两眼直盯伍秀玲,气呼呼地吼叫着:“怎么?你还要我学唱哭嫁歌?!我要当尼姑,唱佛歌!我要剁他的脑壳,唱葬歌!”

伍秀玲知道坏事了,她和桂香的讲话,小姑全都听见了。面对着刘金莲的吼叫,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睡梦中的达儿被刘金莲的吼声惊醒,大声哭叫起来。伍秀玲赶紧过去抱起达儿,拍着哄着,在房里踱着步。这似乎为她暂时解了围。一旁站着的丫头桂香,晓得是因为自己的嘴巴多,闯下了大祸,趁着达儿哭叫时,栽着脑壳悄悄儿溜走了。

经过拍哄,达儿停止了哭叫。伍秀玲和刘金莲,姑嫂二人泪眼对泪眼,面对面地站着。猛地,刘金莲走上前去,趴在伍秀玲的肩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金莲啊!事情都已经出了,你就想开点!”

“想开点?!我怎么想得开啊……”刘金莲泣不成声。

“有些个男人,就是这样。做女人的得忍着点。”伍秀玲在寻找着最婉啭的语言,劝慰着伤心的小姑。

“我忍不了!男人不是好东西!”刘金莲叫骂着。

刘金莲第一次受到这么沉重的打击。她曾对爱情充满着天真的遐想,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憧憬。她希图以自己的纯洁与真诚,去满腔热情地迎接新的生活。她会像母亲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未来的丈夫,相夫教子,完成一个女人应该完成的一切。三年了,她随着雕花木匠在一块块香楠木上的精雕细刻,从一个细妹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完成了对未来生活的精心设计,在热切的企盼中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这一切都伴随着浦阳镇上的街弄子闲言倏然消逝。茫然的刘金莲,任泪水冲刷着她的哀怨与伤情,她急需寻找一种最强烈的方式来宣泄她内心的愤懑。

猛地,刘金莲停止了哭泣。她飞快地走出房门。这时,伍秀玲懵懂了。她回过神来正想追上去,偏生达儿又大哭。她抱起达儿就往外走。刘金莲已经穿过天井,大步流星,奔向大喜的木雕工场。

“金莲,你要做哪样?”伍秀玲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去禀报公婆。

刘金莲气冲冲朝着工场走来,麻大喜知道出事了。张家窨子发生的事情,他早在十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他不敢想象,刘家小姐若得知此事会出现样的情形。这一幕终于展示在他的眼前。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小雕匠惊呼。

“没得你的事,不要你管!”刘金莲通红的眼睛在四处搜寻。猛地,她抓住一把靠在墙根上的砍刀,朝着那已经完工的梳妆台奔去。当她扬起砍刀要往下砍时,眼疾手快的麻大喜,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抓住了刘金莲抓砍刀的手。

“你松开!”刘金莲发疯一般地吼叫着。

“小姐!使不得!”麻大喜不放手,像是在哀求。

刘金莲生气地质问麻大喜:“你凭哪样要阻拦我?”

麻大喜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这是我做的。”

“你做的?!是我花钱请你做的!”刘金莲怒目圆瞪,那只被抓住的手在挣扎着。麻大喜虽然矮小,手力却大得惊人,任凭刘金莲怎样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你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要你的钱!”麻大喜像是受到了侮辱,也大声吼叫起来,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麻大喜的动怒,使刘金莲感到惊讶。她发呆地望着麻大喜,握刀的手停止了挣扎。麻大喜用另一只手,来掰刘金莲的手,夺她手中的刀。刘金莲的手,被麻大喜抓得太紧,疼痛难忍,便松开了。那砍刀落了下来,正砍在了麻大喜的左手背上,顿时血流如注。刘金莲吓坏了,“汪汪”地大哭了起来。

那落下的砍刀,砍中了麻大喜手背上的一根筋。鲜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滴到了铺着砖头的地上。这时,伍秀玲带着刘昌杰和刘邬氏匆匆赶到,众人都被眼前这血淋淋的情景惊呆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刘昌杰急切地问。

刘金莲不再大哭,啜泣着,惊恐地站在一旁不做声。

“先莫问,快给我倒杯水来,还要一根香。”麻大喜强忍着疼痛,对刘昌杰说。

麻大喜将一杯清水,放在工作台上。他的右手正用点燃的神香,在水面上比划着。左手的手背,鲜血还仍然在喷涌。众人都屏住呼吸,静观着这位小雕匠的神秘举动。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刘昌杰知道,他念的是“收刀止血咒”:

反眼看青天,师父在眼前,传度师父麻法太,显灵在眼前。筋断筋相合,皮断皮相牵,骨断骨相接,肉断肉相连。止了江河水不流,止了穴口血不翻。有肿肿消散� �有痛痛必断。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念过神咒,麻大喜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符水,朝着左手手背上冒血的伤口猛地喷去。刹时间,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就被止住了。伍秀玲随即用一块白布为麻大喜包扎好伤口。在场的人们,特别是刘金莲,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说,这是怎么了?”刘昌杰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