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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 的 契 约

刹黑时分,吉八斤和两个轿夫,悄声儿进了浦阳镇。吉八斤嘱咐轿夫,明天清早,一同带着银子去铁门槛赎少奶奶,在这以前不要露面。轿夫各自回家去了。吉八斤绕过避静的弄子,急匆匆来到张家窨子。张王氏一见吉八斤,感到分外诧异,问道:“八斤,你怎么回来了?”

吉八斤环顾左右无人,压低嗓门说:“夫人,出事了,少奶奶在铁门槛被强盗吊了羊!”

“天哪!这怎么得了!”张王氏懵了,急忙问道:“人没事吧!”

吉八斤说:“人没事。棒棒客说不会动少奶奶一根汗毛。三日内要我们拿一百两银子去赎人。”

张王氏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回过神来,问吉八斤:“没对外人说吧!”

吉八斤说:“没有。两个轿夫都回家了,我已经吩咐他们不要露面。”

“走,赶快去禀报老爷!”情急之中,张王氏忘了杨锡焘的嘱咐。她丈夫是个病人,不能气恼,不能惊吓,否则极容易发生中风偏瘫。她只是觉得儿媳妇出事了,儿子又不在家中,丈夫是一家的主心骨,必须向丈夫禀报。

这天,病中的张恒泰又调来了油号的账本,从早到晚查阅了一整天。他对油号的经营状况是满意的。若不是腊尔山榨坊的一场火灾,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了。他掩上账本,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笑容。突然,他看见老伴和吉八斤哭丧着脸朝着厢房走来。张恒泰立刻意识到,一定是路上出了大事。他一怔,红润的脸膛瞬间变得惨白;一双手脚顷刻间变得冰凉。脑壳里,直嗡嗡作响;额头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老爷──”张王氏和吉八斤,一同拖着嗓门叫道。

“快讲,出了哪样事?”张恒泰问。没等二人说话,张恒泰已猜到了八九分。他问道:“金莲在铁门槛被吊了羊,是吗?”

吉八斤栽着脑壳回答:“是的!开了一百两银子的票。”

张恒泰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脸气得煞白,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刹那间,张王氏想起了杨锡焘的嘱咐。她后悔了,不该来禀报这个消息。她赶紧用手为张恒泰抹着胸口,连声说道:“老爷!你莫生气,你莫生气!”

张恒泰周身上下发着抖,念叨着:“不听话……我讲要请保镖……偏生就是不听!”

“老爷!都怪我,怪我没能劝住少奶奶,没请保镖就上路,结果出事了。”吉八斤栽着脑壳说。

突然,张恒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为他抹着前胸的张王氏吓坏了,喃喃地说:“老爷!你莫生气,金莲在铁门槛,是不会出什么事的。明天着八斤把银子送去,他们就会放人。”

张恒泰的右边嘴角开始抽搐。他想说话,但说不出声。接着,他的右眼睛也开始歪斜,整个右边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为张恒泰抹着胸口的张王氏,看出了这是中风的症状,顿时慌了手脚,扯起喉咙大喊:“老爷中风了,快来人哪!”

“梅香,你快去请郎中。”情急之中,吉八斤还算老道,替张王氏作出安排。他又对另一个佣工说:“你快去喊秀山,说是老爷中风了,要他马上过来。”

张王氏见梅香和那个佣工走了过后,才猛醒过来。她泪流满面地叫喊道:“快!快去拿碗、拿茶叶和米来!”

卧房里,“老爷”声呼喊不断。一个佣工,朝着木楼板上,一个又一个地砸着碗;一个丫头,朝着空中抛撒着茶叶和米。碎碗片、茶叶和米,飞溅得满屋子都是,木楼板上一片狼藉。六神无主的张王氏坐在床边,哭泣着,叫喊着:“老爷!你要挺住,梅香去请郎中了,你要挺住呀!”

吉八斤不知如何是好。铁门槛上,少奶奶还在等着拿钱去赎人,老爷却偏生在这个时候病倒了。少爷远在汉口,屋里的事理应在由夫人作主。夫人处于这种状况,能静下心来处理少奶奶被吊羊的事吗?如不能及时处理,过了三天的期限,将会是怎么的后果?他等待着张秀山的到来。张秀山是油号的总管事,他应该能替老爷作主,支付一百两银子,把少奶奶从盗匪手中赎回来。

梅香请来了老郎中杨锡焘。他一进卧房,便对砸碗、撒茶叶的摆了摆手,说道:“不要砸了!不要撒了!”

没人砸碗了,也没人撒茶叶和米了,屋里清静了许多。张王氏哭丧着脸哀求老郎中:“杨师父,你要救他呀!都是我不好,没听您的话,惹他生气了……”

“唉──”杨锡焘长叹一声,捋着胡须,摇着头说:“不消说,肯定又是为了生意,为了钱财。钱财是万恶之源,钱财是最害人的东西哟!”

杨锡焘去到床边,为张恒泰把着脉。屋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张秀山来了。见此情状,他立刻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不惊动把脉的郎中,他没说话,朝着张王氏颌首过后,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刚一落座,便发现吉八斤在对他示意,让他到卧房门外去。

“怎么?你回来了。”

“出事了!”

吉八斤压低嗓门,把铁门槛上出的事情,一直到老爷因气急而中风,对管事张秀山细说了一遍。张秀山感到极度的不安。头回,刘金莲出于对他的体恤,让他在屋照顾婆娘,替他去腊尔山建油榨坊。这次,腊尔山油榨坊起火,老爷本来是让他去那里处理善后的,刘金莲为了照顾他,又主动请缨前往。如今刘金莲被盗匪吊了羊,老爷又因为此事气恼而中风。张秀山有着一种莫名的歉疚。

“你就作个主取一百两银子,先把少奶奶赎回来吧!”吉八斤说。

张秀山沉吟了一会之后,问道:“那盗匪给的赎人期限是多久?”

“三天。”吉八斤回答。

张秀山说:“一百两银子,对张家不是大事,可也不是小数目,既然有三天期限,还是等夫人缓过气来,向她禀报一声,再拿银子去赎人不迟。”

吉八斤说:“铁门槛那个鬼地方你又不是不晓得,少奶奶怎么住得下哟!”

张秀山说:“我怎么不晓得,我也希望少奶奶能够早点回来。可是,你要晓得,我是端人家的碗,得服人家的管。这样的大事,我不能擅自作主。你先回家去吧!银子备办好了,我着人来喊你。”

“既是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吉八斤抽身离开张家窨子。

张秀山嘱咐道:“注意,你不要在人前露面,免得事情传开来。镇上人的嘴巴,你又不是不晓得。”

张秀山作为大管事,见老爷病成这样,很难说没个三长两短。这屋里该到场的人都必须到场。他安排了几个佣工,分头到该报信的地方去报信。他又来到万寿宫码头,从船上搭信到汉口,向大少爷报告老爷病重的消息。

张家窨子里,杨锡焘为张恒泰把脉过后,又沉思了片刻。他从布袋里拿出了事先捡好的五副药,交给张王氏。他说:“不瞒你说,张老板的中风来得不轻,幸亏我来得及时,先吃这五副药,若是缓过来了,病就会慢慢缓解。只是要好到和正常人一样,那就只怕难了。夫人你要心里有数。当紧的是,你要赶快着人去把这药煨好,今夜一定要喂他吃一次。我和徒儿,今夜就在府上打扰了。这里不要离人。有哪样变化,随时叫我,也好有个排解。”

这一夜,凤凰城里的一家小客栈里,住进了一位个子矮小的客人,他便是麻家寨里的祖传雕花木匠,浪迹于梵净山中八年之久的麻大喜。

八年前,流落到贵州的麻大喜,来到梵净山下的冉家寨,为一户冉姓人家打雕花嫁妆,一做就是三年。他那套精雕细刻的嫁妆,精美绝伦,轰动了方圆百里,前往观看者络绎不绝。麻大喜为人厚道,手艺精湛,与冉姓主东成为挚友。当主东得知麻大喜还是单身时,便为他物色合适的女人,希望他能成一个家。麻大喜却对成家之事提不起兴趣。冉家的雕作行将结束时,来请他打嫁妆的人家,挤破了门。麻大喜却宣布:冉家的这套雕花嫁妆,是他的收山之作。从此后,他再也不接这样的工夫了。如此精湛的手艺,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其中的缘由只有麻大喜自己明白。

麻大喜开始了新的生活,为梵净山中众多的寺院雕制佛像。梵净山地处黔东,是武陵山的主峰,远近闻名的佛教圣地,山上有四大皇庵,四***脚庵,供奉着数不清的佛像,有麻大喜做不完的雕匠工夫。他在辗转于山中的一座座寺院,以炉火纯青的技艺,雕琢着一尊尊菩萨的真容。他终日劳作,粗衣素食,清心寡欲。白天,他手拿凿刀,精雕细刻;晚上,他青灯一盏,捧读《坛经》。当年,六祖惠能在东禅寺里,是个舂米的小佬。如今,他在这梵净山中,是一个雕制佛像的雕匠。他常常感叹,自己没有惠能大师那样的慧根与悟性。与他投缘的僧人私下里问他,既明禅机佛法,怎无脱俗之心?何不了却尘缘,早早皈依佛门,求得一个清净。麻大喜总是淡淡付之一笑,没有人能知道他的隐秘。

桐油灯下,麻大喜打开包袱行囊,里面放着八年来他的两件随身之物:一部《坛经》和一只玉镯。一部《坛经》,是他昔日的雇主,刘昌杰老爷所送,上面还盖有“昌杰藏书”的印章。一只玉镯,是他昔日的情人,雇主刘老爷的女儿刘金莲所留。按理说,雕花木匠为待嫁的姑娘制作嫁妆,却与那待嫁的姑娘有了私情,这样的过错是不可饶恕的,刘老爷可以打他,骂他,责罚他。刘老爷没有这样做,却是送给他这部《坛经》。刘老爷与其说是宽宏大量,倒不如说是用心良苦。殊不知明心见性不易,忏悔前愆更难。他让刘老爷失望了。八年来,他将《坛经》和玉镯摆放在一起。他明知既然留恋玉镯,何必诵念《坛经》;既然诵念《坛经》,何必留恋玉镯!他的心却偏在二者之间徘徊。一部《坛经》背得滚瓜烂熟,说得头头是道,却无法泯灭那耿耿于怀的凡心。

麻大喜对于尘缘的挂牵,既有对刘金莲的思念,更有对家里人的歉疚。当年惹下的祸息,迫使他离乡背井,不能在父母身边恪尽孝道。八年来,他常常托人搭信回家,向父母报平安。他开始佛像雕作生涯之后,对钱财就没了兴趣。有时,寺院执意付给他工钱,他之所以也就收下,是想在有朝一日,能将这些银钱亲手送给父母。家乡的本家伯伯麻老五,有个女儿嫁在松桃。他到女儿家走亲戚,上梵净山来进香,与他意外相遇。麻老五告诉他,他的爹娘很好,就是常常想念他,弟弟二喜要成亲了,弟媳妇是辛女溪的姑娘,时间就定在三月二十四日。弟弟的婚事促成了麻大喜的回家。一则他可以看望久别的家人,二则他可以将身边的积蓄带回家中,作为弟弟婚事开销的补贴。清点下来,他的积蓄一共才六十两银子。他将这些银子全都换成五两一锭的“方槽”带回。

张恒泰病情严重,张秀山派人四路报信。这一夜,看望张恒泰的轿子,一幢接着一幢,从四面八方连夜来到张家窨子。大妹妹菊香带着儿子康荣发来了;小妹妹荷香带着儿子杜英忠、杜英孝来了;大女儿松英和丈夫熊庆坤,带着大儿子熊盛经来了;二女儿竹英和丈夫粟用仁,带着儿子粟多先来了;小女儿梅英和丈夫聂元光来了。人们到病榻前看望昏迷之中的张恒泰,劝慰面容憔悴的张王氏。女儿们要母亲去休息,由她们来坐夜。张王氏不依。她将松英留在身边,和她一起守护。刘金山得知亲家爹得病,也连夜过来探望。松英见到刘金山,忽然想起怎么不见刘金莲。她问道:“咦!怎不见金莲?她到哪里去了?”

“怎么?你不晓得?腊尔山的油榨坊失火,她到那里打理去了。”刘金山说。

张王氏这才突然记起,刘金莲被吊了羊,还在等着拿银子去赎。她晕晕乎乎,竟把这样的大事都忘记了。也不知道张秀山是不是派人拿银子去赎人了。这时的张王氏,不知怎的,居然也多长出了一个心眼。她想,老爷病重,若再说出刘金莲被吊了羊,屋里就更加乱成一锅稀粥了。她做起没事的样子,附和着刘金山的话:“是的,她去了腊尔山。”

张家一夜的紧张之后,迎来了一个春雨淅沥的清晨。清早,杨锡焘起床过后便迳往张恒泰病榻之前探视。老郎中号脉过后说:“夫人,张公只怕一时还不会醒来。你也不要着急,记住按时给他喂药。吃了药他会醒过来的。药铺里的事情多,我还得回去。你们好生照顾张公。到了晚上,我会再到这里来的。”

钰龙得知爷爷病了,昏迷不醒,说什么也不肯去读书,吵着要守在爷爷的身边。奶奶和三个姑姑又哄又劝,好不容易才由梅香送他去学馆。张恒泰的病榻前,有松英、竹英和梅英三姐妹守护,张王氏这才得到片刻的喘息。张恒泰虽是昏昏沉沉,女儿们给他喂药时,倒是顺顺当当地吞咽了下去。晚上,老郎中杨锡焘如期而至。当他坐在桐油灯下,再次给张恒泰号脉时,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对张王氏说:“夫人,恭喜你,药医有缘人,张公和老朽有缘。吃了老朽开的药,脉象转缓,他已经脱离险境。”

这时,病榻上一直在昏睡中的张恒泰,果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张王氏一阵惊喜,连声叫着:“老爷!老爷!”

杨锡焘对着张王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惊动病人。病榻上的张恒泰,脸上露出了一丝凄怆的笑容。他的两片嘴唇在蠕动着,就是说不出声音。

张王氏的两眼,簌簌地滴着泪,直望着病榻上的丈夫。张恒泰在清醒过片刻之后,又昏迷了过去。众人立刻又紧张起来,张王氏更是慌神了,急着对杨锡焘说:“老大夫,他又昏了过去!”

杨锡焘说:“不碍事。过一会儿,张公他又会醒过来的。这次,张公也算是到鬼门关上走了遭,能够转危为安,是府上修善积德得到的回报。实不相瞒,张公的这个中风病,要想完全脱体,只怕是神仙也办不到。如今得想个法子,为他延寿,为他祈福。依老朽之见,不如去老司来给他打一堂‘保福’。三亲六眷,女婿外甥,把自己的阳寿捐出来给他,让他多活个十年八载。这‘打保福’增阳寿的事,原来我也不信。十多年前,我到辛女溪出诊,碰巧遇上老司龙法胜在那里为一蔸老桂花树‘打保福’。那是一蔸月月桂,每个月都开花。这年秋天,桂树上的树枝枯了,树叶落了,花也不开了。爱树的乡亲们请来老司,为桂花树行傩延生。他们具结文书,或三年,或五载,为老桂花树捐出自己的阳寿。当时,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了。可过了不久,我又那里行医,发现那蔸原日干枯了的桂花树上,竟然长出了新枝嫩叶,还开起了香喷喷的桂花。我们行医的人一般都不相信这一套。可亲身遇着这样一回事情,也就只好相信了。依我看,夫人也不妨给老爷打一回‘保福’,大家捐点阳寿给他,惟愿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郎中杨锡焘的叙述,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老司“打保福”,竟然有这么神奇,连这位老郎中也津津乐道。张王氏当场决定,连夜着人到龙家垴,请龙法胜来为老爷“打保福”。

也是这天清早,凤凰城里春雨下过不停。麻大喜冒雨起程。他背着包袱行囊,打着油纸雨伞,裤脚卷得老高。从凤凰城到麻家寨,一百五十里山路,通常是做两天走。麻大喜回家心切,想要一天到达,为的是赶上弟弟结亲的日子。

晌午过后,麻大喜才在一个叫踏虎桥的场口吃中饭。小店的外面,春雨伴着“轰轰”的雷鸣越下越大,就好像天上被戳通了一个窟窿。幸好来得早一脚,如若不然,就是打着伞,浑身也要被淋湿。麻大喜吃完一顿饭,雨不见停歇。直落了近两个时辰。才渐渐小些。麻大喜这才接着赶路。

麻大喜在雨中走了没多远,便有点后悔起来。雨大耽搁了这久,只怕到不了铁门槛天就要断黑。到时候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倒不如在踏虎桥歇一晚,明天再走。既然已经上了路,那就只能是到哪山唱哪歌了。

不出麻大喜所料,当他一路风雨临近铁门槛时,就已到了傍晚时分。突然,天色骤然阴沉,更大的暴风雨说来就来。大雨如注,狂风猛烈,连手里的雨伞也险些儿被卷走了。麻大喜稳了稳神,他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岩洞,是铁门槛“棒棒客”“坐坳”时隐身的地方。正好是个躲雨的去处。这时,麻大喜早已浑身湿透,打伞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他索性收起雨伞,冒雨前行。当他进入到那个路边的岩洞,一声炸雷伴着闪电,就好像是打在自己的跟前。

岩洞外,大雨依然在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岩洞里的麻大喜,脱下了衣裤,拧干了上面的水。他打了一个喷嚏,意识自己着凉了,得赶紧去到铁门槛,找一户人家把衣裤烤干。如若不然,他将会大病一场。铁门槛对于一般人,是望而生畏的强盗窝子,对于麻大喜却并不是这样。这里离麻家寨毕竟太近了。麻姓人和石姓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们就是要“坐坳”、要“吊羊”,也决不会惊扰麻家寨的人。麻大喜心里寻思着,究竟去寨子里找谁呢?思量再三只有找虎匠石老黑。石老黑梅山坛上供奉的倒立张五郎神像,就是请他雕的。那年,他才十五岁。神像雕成,要在张五郎的肚子里,放进一只岩鹰的爪子。到哪里去找岩鹰爪子呢?他为石老黑想了个法子,将一只鸡崽安上地钩放在坪场里,岩鹰从半天云头俯冲而下抓捕鸡崽,便被安在那里的地钩钩住。石老黑终于得到岩鹰的爪子,放进了张五郎的“肚子”里。就这样,二人成了挚友。麻大喜淋着大雨摸着黑,去寨子里寻找石老黑。

虽是在黑古隆冬的夜晚,天又下着流子大雨,麻大喜凭着他的直觉,依然可以辨别石老黑房屋的方向。浑身湿透的麻大喜,抹了一把脸上流下的雨水,稳了稳神,在泥泞的小路上前行。突然,他透过漆黑的夜幕,发现远处有灯光在闪灼。那里正是石老黑房屋的方位。他曾经在那里雕过张五郎的神像。他加快脚步,大声地叫喊着石老黑的名字。雨声湮没了他的叫喊。突然,他觉得雨声中仿佛夹杂着“沙沙”的脚步声,继而他发现一个屋高屋大的黑影,迎面朝着他走来。他立刻停止了脚步,两眼盯着朝他走来的黑影。他感到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哪个?是人是鬼?”麻大喜的声音是颤抖的。

“你是哪个?”反问的声音,浑厚而低沉。

麻大喜听了出来,回话的人就是石老黑。他迎上去问道:“你可是老黑?”

“我是老黑,你是哪个?”

“我是麻大喜,麻家寨的大喜呀!”

“大喜?!”石老黑也迎了上去,一双粗壮的双手,扳着麻大喜的肩头。他问道:“你不是去了贵州吗?这大的雨,你来这里做哪样?”

麻大喜昂着头回答:“我从贵州回来,落大雨,回不去了,来找你。”

“走!快到屋里去!”说着,石老黑引麻大喜背着灯光的方向走。

麻大喜问:“怎么?你的屋里不是在亮着灯那里吗?”

石老黑说:“不!我的新屋不在那里。赶快跟着我走,你还淋着雨哩!”

大雨,依然在下过不停。麻大喜在石老黑的带领下,来到了他的新屋。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那火塘屋里一根大柴蔸燃着火。火光映照到堂屋。麻大喜一眼就看见堂屋的一侧安着梅山坛,供着当年他雕作的倒立张五郎神像。当麻大喜回过头来时,凭借着柴蔸发出的火光,发现了石老黑涂着一脸的锅墨黑。他心里打个转立刻便明白了一切。这位伙计哥,如今也干起了“吊羊”的勾当。那亮着灯光的老屋里,显然是关着“羊牯”。

石老黑见麻大喜发现自己脸上涂着锅墨黑,不自在地对麻大喜说:“嘻嘻!初次上路,没想到遇着你。先去洗个澡吧!洗完澡我再慢慢同你细讲。”

石老黑从火塘上架着的鼎罐里,给麻大喜倒了一提桶热水,又去给拿来了干爽的衣裤。他说:“婆娘不在屋,伢儿们都睡了,你就在堂屋洗吧!”

麻大喜洗澡过后,回到火塘屋时,他看见石老黑涂着锅墨黑的脸,已经洗干净了。火塘里加了柴火,火烧得更旺了。麻大喜开始在火塘上烤起衣服来。

石老黑在火塘边吸着烟,烤着火,一言不发。他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干这“吊羊”的勾当,就遇着了昔日的好友。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吊来的“羊婆”,竟然是好友当初的情人。大喜就是因为这妇人,才抛弃父母远走他乡的。他在琢磨着:要不要如实对麻大喜说那妇人事情?要不要让那妇人在这里同麻大喜见上一面?他几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麻大喜见石老黑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是他因为当了盗匪,不便启齿。其实,这样的事情在铁门槛是见怪不怪的。

“怎么回事?你让嫂子在那里看守‘羊牯’?!”为了打破僵局,麻大喜这样问道。其实,他从来没见到过石老黑的婆娘。

“不是‘羊牯’,是只‘羊婆’,才让她在那里看着。”石老黑回答。

麻大喜问道:“啊!是‘羊婆’?!哪里的‘羊婆’?肥不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石老黑觉得不说已经不行了。他栽下了脑壳,极不自在地说:“这只‘羊婆’你认得。”

听了石老黑的话,麻大喜立刻便想到刘金莲。“吊羊”的盗匪,如果吊到了刘金莲,确实是一只“肥羊婆”。他又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刘金莲跑到铁门槛当‘羊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我认得?!我认得的妇人多着呢!你讲到底是哪个?”麻大喜急切地问。

石老黑依然栽着脑壳。他觉得有点对不住朋友,嘟哝着说:“讲白了,是同你相好过的妇人,碗米打粑粑,你讲有几个?”

天哪!果真是她!麻大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必须进一步核实:“是如今张家窨子的少奶奶!是刘金莲?!”

“是的,正是她。”

麻大喜问道:“她为哪样到铁门槛来?又怎样做了你们的菜?”

石老黑说:“她去腊尔山。张家的油号在那里的一座油榨坊失了火,她到那里去调摆,坐了一幢轿子过铁门槛,又没带保镖,就做了我们的菜。”

听了石老黑的话,麻大喜火冒三丈。他大声骂道:“他娘的,张家男人都死绝了,要一个女人做这样的事情。”

石老黑说:“听说他的男人去了汉口的庄上,他的公公这晌身体不好。”

“那油号里的管事呢?管事做哪样去了?”麻大喜追问着。

石老黑抬起头来,两手一摊:“这我就不晓得了。听说那腊尔山的油榨坊,就是这位少奶奶去开的。我们已经打了她好久的主意了,头一个来回,一直没得机会下手。没想到这次她又送上门来了。”

“你们开的多少码?”

“开的不多,一百两银子。”

“‘羊婆’是几时进的圈?”

“昨天上午。”

麻大喜感到十分气愤。他问:“今天一整天,张家怎么不来赎人?”

石老黑说:“这我就不晓得了。那少奶奶望呀望,直到太阳落山,还不见张家派人来赎她,眼泪就是簌簌地流,一副遭孽的相。”

麻大喜不做声了。他的双手烤着路上打湿的衣服,两眼木然地望着火塘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八年前的情景,此刻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当时,他面临着两种艰难的抉择:一是接纳刘金莲的情感,把生米煮成熟饭,让这位千金小姐,做一个清贫的苗家雕匠的妻子;一是逃避刘金莲的情感,让她去做张家窨子的少奶奶。思量再三,他选择了后者。这种选择的本意,是不希望这个女人跟着自己受苦、受累、受白眼,让她嫁到一个富豪之家,去享受人生的荣华富贵。不幸的是,眼前的事实证明,她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个妇道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劳碌奔波,被吊了羊,屋里居然也不来赎人!这都是自己造下的罪孽。麻大喜后悔了。两行晶莹的泪水,禁不住滚到了腮边。

石老黑见麻大喜落泪。他说:“怎么?你哭了!”

“没有,是烟子熏得出了眼泪。”麻大喜用烤干的衣服擦拭着腮边的泪。

麻大喜与刘金莲的那段恋情,在浦阳一带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石老黑晓得,麻大喜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他为刘金莲落泪,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是真的哭了,决不是烟子熏得落了泪。

“要不要去和她见一面?”石老黑轻声问道。

麻大喜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

石老黑说:“大喜,我是个粗人,也不晓得怎么劝你,事情都过去这久了,该放落的,你就放落吧!世上的事情,都各人命中注定了的。你这样心疼她,我看着也不忍心。明天清早,我就把她放了,那银子也不要了。”

“这怎么行?”麻大喜摇着头。

“这怎么不行?”石老黑是最讲朋友情义的。

这时,麻大喜放下了手中烤干的衣裤,解开了随身的包袱行囊,从里面取出了十二锭五两一锭“方槽”,放在火塘边的小桌子上,对石老黑说:“老哥的为人我最清楚,你走到这一步也是出于万般无奈。你的情义我领了,可不能因为朋友断了你的财路,断了你全家人的生计。这里一共六十两银子,是我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你先拿着,其余四十两就算我欠老哥的。日后我一定奉还。我只会久你的,决不会少你的。请你明日清早就把她放了,让她早早回家。”

“大喜!你把老哥看扁了。”石老黑说着,把银子重新装进了麻大喜的包袱。他说:“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麻大喜是个有着一手绝艺的雕匠,离开家那么多年,空着手回到屋里,你怎么向父母交待?老哥我就是再穷,也不能要你的这些银子。石老黑讲话算数,明天一早我放人就是。”

麻大喜又从包袱里取出了银子,放在小桌上。他说:“老哥,多谢你处处替大喜着想。讲句实在话,这次能带些银子回家,固然是好事,可更重要的还是亲人的重逢。麻家有这祖传的雕匠手艺,粗茶淡饭有来吃,粗布衣衫有来穿。我就是不带银子回去,屋里人也会高兴的。这银子无论如何你要收下。”

石老黑说:“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走着悖时运。你去了贵州不久,我师父过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打到过老虫。讨了个婆娘,伢儿一个接着一个生,都张着嘴要饭吃,伸着手要衣穿。我是万般无奈才干上这个门径的。吊到这‘羊婆’时,我就立刻想到了你。我心想你和她虽有旧情,那牛年马月的事情,说不定都忘到了脑壳背后了。没想到你这样有情有义,还在为她牵肠挂肚。我又怎能做对不住弟兄的事情。我需要银钱不假。找钱嘛!有的是门路。明早我把她放了,再去吊别的‘羊牯’、‘羊婆’就是。这银子我是决不会要的。”

麻大喜恳切地说:“老哥,你听我说,我和这妇人的那点事情,都过去八年了。我想把她忘掉,不知怎的,总是做不到。今夜的事也真是鬼使神差。如若不是天下大雨,这时候我早回到麻家寨了。老天爷偏生安排了这场大雨,把我送到了铁门槛。这完全是天意呀!是天意让我来为她付这点银子,这也算是我们的最后一点缘份。我只有把这个钱出了心里才好受。你不让我出这个钱,我一世人生都不得安宁。好老哥,你就成全了大喜吧!”

麻大喜说完这番话,声音哽噎,泪流满面。这情景,着实让石老黑感动,圆瞪瞪的眼睛里,竟也被泪水湿润了。

“大喜,你莫讲了,我收下就是。”

麻大喜接着说:“明天一早,你就把她放了,送她上路,回浦阳镇。你什么也不要对她说。我为她付赎银的这件事,天底下就只你一个人晓得,不要对任何人讲,就是对你的婆娘也不要讲。如果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又会给她增加说不清的麻烦,也会给我增加赎不清的罪过。老哥,你能答应大喜吗?”

石老黑说:“我答应你。”

与此同时,张家窨子的大堂里,灯烛通明,巫师龙法胜将为重病的张恒泰“打保福”。傩事由张恒泰的大外甥康荣发发起。舅爷重病,康荣发作为张家年龄最长的外甥,邀约张家亲戚中的男丁,包括三个表妹夫熊庆坤、粟用仁和聂元光,两个姨表弟杜英忠和杜英孝,为病中的舅爷捐奉阳寿。巫师龙法胜提出,捐奉阳寿的外甥、子婿辈中,杜家的两个外甥,英忠十四岁,英孝十二岁,还属于童子身,不宜捐奉。两个杜姓外甥却非得要捐奉不可。那小外甥英孝听说不让他捐寿急得哭了起来。“天上雷公大,地下舅爷大”,外甥为舅爷捐寿岂论年纪大小。杜氏兄弟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龙法胜便也不再说了。

傩坛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照,斋供铺陈,茶酒飘香。六位为张恒泰捐阳寿的男丁们,虔诚地面朝傩坛而跪。人们聚集在大堂里,围观这充满神秘色彩的傩仪。巫师龙法胜手舞牌印,吟诵神词:

金炉内,把香焚,灯烛红莲供圣真。众姓虔诚伸恳祷,拜叩冥王作证盟。

龙法胜口中念念有词,恭请名目众多的神灵,为张恒泰保命延生。他手捧黄裱纸书写的《保状》,高声宣示:

玉皇门下出给保状一道,今据

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张家弄土地祠下居住,奉

圣祈禳保福,受患张公恒泰名下。奉命外甥康荣发偕姻亲晚辈人等,是以叩许十保院内保安良因一中,由是卜取今月吉日,仗师酬谢,诚心具保。公叨生盛世,幸处清时。忠孝传家,仁义处世。安民阜物,赈孤济贫。本当善果有报,福寿绵延。奈何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灾咎。沉疴痼疾,缠公福体。思

圣帝掌生死人伦之柄,为下民开叩愿祈祷之门。盛德无所不通,仁慈有求即应。上拜

城隍主者,庙王正神,白帝天王,五门寨官,保福会上一切神祗,移曹转案,将我等阳寿捐奉于张 公名下。计开:

奉命外甥:康荣发捐奉阳寿三年

杜英忠捐奉阳寿三年

杜英孝捐奉阳寿三年

奉命子婿:熊庆坤捐奉阳寿三年

粟用仁捐奉阳寿三年

聂元光捐奉阳寿三年

凭中:元皇弟子龙法胜皈命奉行

天运大清光绪三年三月吉日发行

龙法胜一字一句的宣示,显得郑重其事。满堂人等,都在屏着呼吸聆听。所有在场的人都确信,张老爷有了这些外甥和女婿捐奉的阳寿,便可以保命延生了。六个人,每人捐奉三年阳寿,张家老爷就可以多活十八年了。宣示完毕,龙法胜拿着一支笔,要六个跪拜在地上,为张恒泰捐阳寿的外甥和女婿,在一式两份的《保状》上,画了。龙法胜作为凭中,也画了押。龙法胜将其中一份《保状》在傩坛前焚化。文书能否得到神明的首肯呢?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龙法胜的表演。龙法胜从一个布口袋中,拿出三根新砍下的陶竹和一把木槌。

“岩佬,他拿陶竹做哪样?这陶竹不是死了人才用吗?”围观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佣工轻声问岩佬。

岩佬说:“等下你看嘛!他要把陶竹插下土里。”

那人问:“那么薄,那么脆的陶竹,能插得下土里吗?”

岩佬说:“这就要看老司的法力了。把陶竹插下了土里,患良便死里逃生。若是陶竹打折了,打碎了,插不下土里,捐的阳寿再多,患良也无法消受。”

这时,只见那龙法胜手拿神香,在一杯清水的上空画起了神符,而后,他又一遍遍地念动着咒语。继而,他口衔杯中的符水,向着陶竹猛地喷去。

“这大堂里都是三合土,倒看他怎么个插法?”岩佬对身边的佣工轻声说。

龙法胜手拿木槌和三根喷过符水的陶竹四处张望。三合土地上,陶竹是无论如何也插不下去的。他的眼光,投向了大堂外的廊檐。廊檐的地上铺着青石岩板。岩板与岩板之间,有一条条缝隙。缝隙之间原来都是粘的三合土,有几个地方三合土脱落了。龙法胜走上前去,将那脱落了的三合土剜了出来,插上那三根陶竹。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拿木槌,对着一根陶竹,先是轻轻打了几下,而后猛地一槌,那陶竹便全部插到了地下。大堂里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接着,龙法胜又打没了第二根陶竹。第三根陶竹是关键。若打不下去,便前功尽弃了。他背转身去,对着傩坛虔诚一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抡起木槌,对准第三根陶竹,先是轻轻地慢敲,后是重重地快打,“嘿”地一声,那陶竹便深深地插没在那石板缝隙的泥土之中。窨子屋里立刻响起了炮竹声。那跪在傩坛前的外甥、女婿们,一个个都起了身。他们一同对着张王氏拜揖,向她表示祝贺。晚辈的孝心,令张王氏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三根又薄又脆的陶竹,居然能插入这廊檐下的泥土,这固然是老司的道艺,更说明了张家老爷的缘分和福气。

龙法胜来到张恒泰的病房,将《保状》放在他的枕边。张王氏弯下腰,轻声对丈夫说:“老爷,老司给你打过‘保福’了,你的外甥和女婿为你捐了十八年阳寿,《保状》就在你的枕头边。你的病就会好,还可活十八年。”

昏睡的张恒泰,似乎听懂了老伴的话,歪斜的嘴巴歙动着,双眼缓缓地睁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失望了,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不停地晃动。

“老爷,你要做哪样?”张王氏问道。

张恒泰的眼睛里,透出了焦急的神情。两片歪斜的嘴唇,歙动得更剧烈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康荣发对张王氏说:“舅娘,舅爷是有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他是要把想说的话写出来,这只手才老是这样动。快去拿纸笔给他。”

张王氏如梦初醒,连声说:“对!对!老爷他是要写字,梅香,快去老爷书房拿纸笔来!”

纸笔拿来,张恒泰左手握笔,在纸上写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救金莲!”

张王氏不识字,她问身边的康荣发:“你舅爷写的哪样?”

“舅爷写的‘救金莲’。”康荣发回答,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救金莲……”张王氏喃喃地重复着。天哪!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偏生忘记了,也不晓得吉八斤是不是拿着银子去赎人了?

“秀山!秀山!”张王氏大声喊叫着。

张秀山应声来到房里,说:“夫人,你叫我?!刚才我送龙法胜安歇去了。”

张王氏压低嗓门问道:“秀山,我问你,你派人拿银子去赎金莲没有?”

“还没有,一百两银子,我作不了主,在等着你发话。”张秀山说。

张王氏埋怨起张秀山来。她说:“嗨呀!你是怎么搞的,你不见我都急糊涂了吗?我不发话,你也不提醒我。这样的事情,你就是作了主,我也不会责怪你的嘛!你快拿着银子,要吉八斤带上轿夫,明天绝早动身去铁门槛赎人。”

众人这才晓得,是少奶奶被铁门槛的盗匪吊了羊,老爷才气得中了风的。真是祸不单行!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张王氏,这样大的事情,怎不早对他们说?张王氏结结巴巴,说是怕讲了出来屋里会乱套。张王氏的话叫众人哭笑不得。

四更过后,吉八斤便带着两个轿夫上了路。他们空手撒脚,顺着官马大路飞奔而去。过了麻家寨,天才大亮。他们继续前行,突然间,两个轿夫感到奇怪,前面的路上怎么会有人抬着他们的轿子在下山呢?

“八斤,前面那顶轿子是我们的。”

“你们没看错?!”

“自己的轿子,还会不认得!”

他们一行快走近轿子时,两个轿夫突然放下轿子,对着他们高声喊叫:“人和轿子都在这里,我们没事了。”

话音未落,两个轿夫打了转,飞也似地奔跑上山,消逝在官马大路拐弯处。

吉八斤立刻迎了上去,掀开轿帘,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刘金莲下了轿子,没好气地说:“怎么回事?!等你们赎人,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家就这样把我放了。我晓得是怎么回事?!”

吉八斤见刘金莲生了气,便把两天来张家发生的事情,向她作了通报。刘金莲得知是出了这种特殊情况,心里就是有气,也不好发作了。

刘金莲坐在轿子里,心中疑团难解。铁门槛的盗匪怎么会这样便宜她?他们没有按照原来的要价,一百两银子赎人,一两银子也不要,就这样把她放了?盗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真叫刘金莲琢磨不透。

刘金莲回到张家窨子。下得篷轿,就直奔公婆的卧房,去看望公公张恒泰。病榻前,坐着婆婆和大姐松英。

“娘!大姐!我回来了。”

“金莲哪!娘没有早去把你赎回来,让你受苦了。”张王氏说。

刘金莲去到病榻前,对着公婆满怀愧疚地说:“都是金莲不好。若是听爹的话,带着保镖走,就不会惹出这场祸,爹爹也不会得这场病了。好在家门有幸,吉人天相,爹爹病体已经好转,金莲也平平安安回了家。”

病榻上的张恒泰,望着儿媳露出了微笑。张家窨子不能没有这个妇人。

傍晚,一条从汉口回来的麻阳船,又带来一个翠珠捎给刘金莲的布包。又是一件丝棉背心。前回的那件丝棉背心,刘金莲用来孝敬了婆婆。这回,她又给刘金莲送上一件。和前次送丝棉背心一样,暗荷包里又有一张画纸。画纸上画着一幢房子。房子里,画着一个女戏子。女戏子的胯下,画着一个女伢儿。翠珠是在告诉她,女戏子已经为那天杀的生了一个女伢儿。刘金莲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两眼发直,泪水情不自禁地掉下了腮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