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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 花 荷 包

光绪十年二月初六,火儿年满十六岁,生日是在铁门槛自己家里过的。

火儿到龙家垴跟表伯伯龙法胜学巫,已经九个年头了。前八个生日,都是在龙家过的,意味着火儿是龙家的人。龙法胜的坛门中,有两个徒弟:火儿是表侄;旺儿是姨侄。女儿兰花究竟选谁做上门女婿,两公婆发生了分岐。龙法胜偏向火儿,说火儿是天生学巫的料,来日定是个出色的老司,兰花嫁给他,也算是终身有了依靠;阿珍偏向旺儿,说旺儿是姐夫的遗孤,是一个遭孽的伢儿,于情于理都应该照顾他。他学巫虽说笨拙了点,做田里的活路却是一把好手。种好龙家的几亩薄田,小日子就不难过,他就这样跟着巫师班出去,多少也可以得几个油盐钱,兰花若是跟了他,是不得吃亏的。早些年,三个伢儿年纪都还细,可以不急不忙。转眼间,兰花到了嫁人的年纪,夫妻却仍然相持不下。龙法胜主张由兰花自己作主,在两个表弟当中,挑中哪个是哪个。阿珍坚决不同意。因为她看得出,兰花那鬼妹子的心里早就有了火儿,让兰花自己选,旺儿是肯定没戏的。阿珍没得别的办法,她的杀手锏就是哭。老司龙法胜也算得是个脚色,几多的风浪都见过,做起法事来,连凶神恶鬼都怕他三分,可就是见不得婆娘哭。婆娘一动哭声,他的心马上就软。女儿的婚事,他提一次婆娘哭一次,提两回婆娘哭两回。龙法胜被哭得忘里忘魂,两个徒弟,究竟由哪个来当他的上门女婿,也就一直定不下来。

二月初一,是龙法胜小溪河的姐夫向开宏过五十大寿,他带着兰花前去拜寿。按照风俗,寿酒要吃三天。阿珍趁龙法胜不在家,做了点小手脚。

正月、二月,剁春柴的日子。清早,火儿便起了床,邀旺儿一同剁柴。

“火儿,今天你莫去剁柴了。”阿珍说。

“不去剁柴,师娘要我去做哪样?”火儿问

阿珍交给火儿一个竹篮,里面有两刀腊肉、二十四个糍粑和两包丝烟。她说:“再过四天,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了。这些年,你的生日都在这里过,叫你爹你娘牵肠挂肚。今年你的生日就回铁门槛去过吧!喏!东西都已经给你办好了,到你自家屋里去,快快活活玩几天,过完生日再回来。”

火儿听了师娘那句“到你自家屋里去”,明白了师娘话里的全部意思。她是在告诉火儿,龙家垴的家不是他的,是旺儿的。去年八月间,师娘办了一桌菜给旺儿过生日。她不住地往旺儿碗里挟菜,一口一声“这里就是你的家”。火儿明白,师娘向着旺儿,师父却向着他,兰花姐更是一门心事要跟他好。师娘趁师父和兰花姐不在家,来了这样一招。火儿无奈,只有乖乖地顺从。

两天以后,龙法胜回到家里,知道了屋里发生的这样的事,气不打从一处出。可他只要一动气,阿珍立马就痛哭流涕。他拿婆娘一点法子也没有。最生气的是兰花。她把自己关在楼上小房里,到了刹黑,连夜饭也没下楼来吃。

“兰花,吃饭了!”阿珍来敲门。

“肚子饱,不想吃。”兰花说.

旺儿上楼来敲门:“兰花,下楼吃饭吧!我们都已经吃过了。”

兰花根本就不搭理,旺儿讨了个没趣。他发现门板上的缝隙里,透出了光亮。旺儿贴着缝隙往房里睨,不肯吃饭的兰花,正在桐油灯下,一边流着泪,一边绣着荷包。旺儿见兰花绣荷包,心里就有气。一年前,他学会了吃烟,讨兰花给他绣个荷包装烟,兰花推说不会,不给他绣。前不久,火儿也吃烟了。她的这个荷包,肯定是绣来送给火儿的。

旺儿没猜错,兰花的荷包确实是为火儿绣的。这些年,吃烟成为一种时尚。自从火儿学会吃烟,兰花便动手绣这个烟荷包。她去找寨子里的姐妹,要来了这个“喜鹊衔梅”的花样:一公一母两只喜鹊,站在一树梅花上,一只伸长颈根,一只弯曲身子,嘴里都衔着梅花。兰花绣荷包是背着母亲进行的。她本打算火儿满十六岁那天,把荷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没想到母亲趁她和父亲不在家,把他打发回了铁门槛。兰花越想越窝火,却又没得办法。她希望火儿早点回来。她要亲自把荷包挂在火儿的腰上,就像《十绣荷包》的小调里唱的那样:“小小荷包,挂在郎的腰……”绣着绣着,兰花感觉到门外有响动。原来是旺儿从门缝里偷着看她绣荷包。真是死皮赖脸!她按捺不住情绪,大声吼叫起来:“看哪样看!真是讨人嫌!”

被兰花一顿吼起,旺儿悻悻地走了。他心里:小妖精,你悄哪样悄,反正你终究是老子的人,到了那一天,老子再来收拾你!

火儿回到了铁门槛。屋里有了那六十两银子垫底,日子比先前好过得多了。石老黑和阿春从此也金盆洗手,不再做那“棒棒客”营生。他们用那些银两做本钱,开垦了一片山地,栽上了油桐树。如今油桐树已经挂果,摘来买到浦阳镇,足够一年的花销。火儿把表伯娘的话告诉了母亲。这一切,尽在阿春的预料之中。如果是这样,对这家人来说又未尝不是好事。大凡男子汉,又有几个愿去招上门郎的?!凭着火儿的一身道艺,即或是铁门槛名声差了点,也不愁找不到婆娘。火儿在铁门槛的家中,热热闹闹,快快活活过了一个生日。

火儿回到龙家垴,得知师父回来后又去了辛女溪,留下话要他立刻赶到那里。旺儿跟着也回来了。他裤脚高高挽,一身的田泥,显然是刚犁完田回来。时令到了。师父催火儿回来跟着他去行香火,把旺儿留在了屋里做阳春。

“看你,都成泥黄牯了,还不去圳里洗洗。”阿珍说着,把旺儿往门外拉。

就在阿珍拉旺儿到门外的一瞬间,兰花红着脸挨近火儿身边,手脚麻俐地把绣花荷包挂在了他的腰上。火儿喜出望外,竟然忘了说声“多谢”,便用手将荷包紧紧捂住,似乎是生怕它不翼而飞。

等到旺儿洗洗干净,阿珍的饭菜就摆上了桌子。她说:“吃吧!两兄弟吃过饭,一个跟着他去行香火,一个留在屋里做秧田,你们的师父也真会调摆。”

火儿三扒两咽,一碗饭就吃完。他起身去盛饭的时候,阿珍无意中见到了他身上挂着的荷包。

“哟!火儿,才回去不几天,就有女伢儿送荷包了。快讲给表伯娘听听,是哪家的女伢儿?到时候,表伯娘是一定要来喝喜酒的哟!”阿珍快言快语,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火儿别处有了相好,她求之不得。

火儿急了。他料定这荷包是兰花姐偷着给他绣的,表伯娘还蒙在鼓里。他后悔没把这荷包收好,弄不好会让兰花姐为难。他不晓得该如何回表伯娘的问话,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哪、哪里……”

这绣花荷包的来历,旺儿是最清楚的。他看到火儿身上的荷包,恨不得一把夺过来。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两眼盯着兰花。兰花只顾吃饭,一句话也没说。旺儿几番起意,要当场把事情揭穿,又觉得不妥,这样会得罪兰花,把事情弄僵了,兰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阿珍见火儿含糊其辞,以为是他不好意思说。火儿有个聪明贤惠的女伢儿做相好,是她巴不得的事。只有这样,兰花才能心安理得地嫁给旺儿。

“来!让表伯娘看看,这女伢儿的针线做得如何?”阿珍弯下腰,从火儿的腰上取下了绣花荷包,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起来。阿珍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火儿措手不及。他神情木然地坐在饭桌前,哑了嘴巴,甚至连出气都显得不自如,额门上立刻渗出了麻麻汗。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决不能把兰花说出去。兰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壳栽进了饭碗里。兴头上的阿珍,全然没注意两个年轻人的表情,而是兴致勃勃地品评起绣花荷包来:“喜鹊衔梅,是个老花样,绣得好嘛!针线也不错,和我们家兰花不相上下。火儿,你找到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伢儿,表伯娘也就放心了。”阿珍说着,大笑起来:“哈哈!年轻人的事情,没到火候,你不肯告诉表伯娘,表伯娘是不会多问的。”

阿珍把荷包挂回到火儿的腰间,火儿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兰花草草吃完饭,碗一丢,便上楼去了。一旁的旺儿见这般情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三扒两咽吃完饭,犁他的秧田去了。

这天,阿珍对于火儿,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她亲自把火儿送上大路,还特意叮嘱了他一番:“女伢儿的事,要经常走动。若是你要到她那里去,又不方便跟师父讲,就告诉我,我帮你和师父讲就是。”

吃过夜饭,兰花去了楼上她的房间。火塘边,就坐着阿珍和旺儿姨侄二人。

“姨娘,你被打哄了!”旺儿压低嗓门对阿珍说,生怕楼上的兰花听见。

“打哄?!我被哪个打了哄?”阿珍不解地问。

旺儿凑近阿珍压低嗓门说:“火儿身上的那个荷包,是兰花给他绣的!”

阿珍懵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样?那荷包是兰花绣的?!”

“那还有假!兰花绣荷包,我亲眼看见的。”旺儿拍着胸脯说。

阿珍这才想起,当她说起荷包时,火儿是那样支支吾吾。绣荷包的针脚,确实和兰花的一模一样。她相信旺儿说的话是真的。阿珍怒火中生。她立刻起身要上楼去质问兰花,却被旺儿拉住了。

“姨娘,你莫去找她。都怪旺儿不争气,旺儿没记心,学巫不如火儿。她看中的是火儿,不是旺儿。”

阿珍坐在火塘边,气不打从一处出。她心想,这旺儿平时懵里懵懂,到了这关键时刻,倒也想得周全。这时候若去责备兰花,定然弄巧成拙,把事情搞僵。火儿的身后是她的丈夫,这户人家的当家人。倒不如放一放,凉一凉,装做不晓得。让旺儿抓住机会,来个先下手为强,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兰花她再犟也犟不到哪里去。她冲着旺儿说了句:“你呀,也真是太不争气了!”

旺儿栽着脑壳,用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灰,一句话也不说。他坚信姨娘会替他想法子,让兰花成为他的婆娘,以后他便是这户人家的主人。伢儿学巫是块木头,心里的主意却是格外的多。他嘟起个嘴巴,故意对姨娘说:“姨娘,我学巫学不进,还是让我回米家滩算了。”

旺儿的一句话,果然激怒了阿珍,她说:“回米家滩?!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前不久你大哥讨亲,我去贺喜时,还跟你娘说过,我要把你留在龙家垴,做我的上门女婿。讲这话的时候,米家滩好多的娘女们都在场。吐出去的口水,难道还教我捡起来再吃下去不成!”

“姨娘,你轻声点。”旺儿生怕楼上的兰花听见。

“有哪样怕的!”阿珍越说越有气,像是根本不在乎兰花。而实际上,她还是压低了嗓门。她的言语,句句都点在了旺儿的穴堂上:“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有哪样怕的!你的胆子硬是比老鼠子还要细。成天守着个女伢儿,连手指壳都不敢动她一下。有哪样怕的!有姨娘替你作主,她反正迟早都是你的人。”

旺儿回到房间里。两个铺,一个是火儿的,床上空着。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被窝,一锅一锅地吃着烟,一点儿瞌睡也没有。姨娘那左一个“有哪样怕的”,右一个“有哪样怕的”,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这个十七岁的大男伢,被姨娘点醒了。平时,特别是热天,他眼睛扫过兰花的胸脯,那一对硕大的nai子,挺得差点儿把单薄的衣服冲破。他的心,便立刻变得酥软了。有几次,这屋里就只有他俩个人,他真想上前摸上一摸,那一定很快活,可他没得那个胆子。要是姨娘早对他这样说,何止是摸摸那东西,只怕是连那样的事情,也早就已经做了。要真是那样,这兰花就不会对自己这样讨厌,这样凶了。旺儿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他掀开被窝下了床,趿着鞋子,打开门出了拖栅,绕到正屋一旁,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这时,楼上小房里的兰花,也一直没有睡着。没想到送给火儿的绣花荷包,惹出了母亲那么多的话来。阴错阳差,简直可以拿来做戏唱了。楼下的火塘屋里,旺儿和母亲讲了好久的话。讲了些哪样,一句也没听清楚。可她猜得出,旺儿肯定是在讲荷包的事情。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奇怪的是母亲怎不上楼来,或是把她喊下楼去,将她训斥一通。她正巴不得。她直截了当地跟母亲讲,她喜欢的就是火儿,荷包就是她送给火儿的把凭,母亲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因为她的背后有爹爹作主。兰花想着想着,似睡非睡。她听见楼板上有响动。有人赤着脚,一步一步,正朝她的房间走来。接着,闩着的房门,被人用手指顶了顶。她本能地一个翻身便在床上坐了起来。门外的人在喘着粗气。

“哪个?”兰花问。

旺儿回答:“是我嘞!”

兰花接着问:“半夜三更,你来做哪样?”

“兰花,你开门啰!”旺儿回答,声音在打颤。

“快走,有事明天讲!”兰花好言相告,似乎还在给他留面子。

“兰花,开门啰!求求你……”

“快走!”

“兰花,开门啰,我给你跪下了……”言语声中,门外果然“扑通”一声。

兰花羞愤已极,厉声斥责:“快走!死不要脸的。再不走,我就要喊了。”

门外的人不再做声了。接着是他从楼板上爬起来的声音,过了一会,便是下楼的脚步声。兰花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如同一锅稀粥翻滚。这样的可怜虫,短命鬼,竟然是母亲为她安排的男人!为了她的婚事,爹和娘一直拗起。爹爹见不得婆娘的眼泪,婆娘一哭心就软。依着娘的,她就将跟着刚才的男人厮守一生。她抱怨爹爹的软弱,嗟叹自己的苦命。她又怎么能安生入睡呢?

旺儿清早起身,便到井边去挑水。挑水回转遇着姨娘。姨娘白了他一眼,说了声“真不中用!”便到对门坡上的菜园里摘早菜去了。听夜的事情,姨娘全都听见了。旺儿懊丧极了,觉得没脸见姨娘。他把水倒进水缸的时候,听见楼上“吱扭”一声,那是兰花起了床,正在开门。旺儿丢下水桶,出得厨房,三跨两步就上了楼。兰花正走出房门,到了敞楼上。旺儿走上前去,喘着粗气,两眼泛红,浑身有点儿发抖,挨着身子拦住了兰花。

“你个悖时的,昨晚的事还没找你算账,你又想做哪样?”兰花开口就骂起人来。

旺儿稳了稳神,结结巴巴地说:“兰花,我想做、做哪、哪样,你还不晓得?这件事,我们是迟、迟早要做的。”

“不要脸的死东西,剁你的脑壳!”兰花骂得更凶了。她羞愤得满脸通红,想绕过旺儿往楼下走。

姨娘那句“有哪样怕的”,壮了旺儿的胆。他一个庞桶箍,就把兰花箍了个铁紧。兰花哭着、骂着、挣扎着。旺儿的嘴巴朝着兰花的脸上擂去,被兰花啐了一脸的口水。旺儿急了,一个撇脚,把兰花撂倒在楼板上,想趁势把兰花压在身下。兰花不是好惹的,双脚朝着旺儿的暗处乱蹬。兰花用指甲在旺儿的脸上乱抠起来。旺儿的脸上顿时便出现了几道血印。旺儿的一只手把兰花的两只手紧紧地钳住,想腾出另一只手来,去扯掉那裹在她身上的衣服。兰花在那只手上狠狠地了咬了一口,旺儿只得把手松开。兰花插个空档,从楼板上爬了起来,指着旺儿的鼻子,又哭又骂:“剁你的脑壳,拖你的牢眼!想下蛮。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去屙泡尿照照镜子……这里是我的屋,滚!滚回你的米家滩!”

兰花骂了一阵,扭转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旺儿呆呆地站在楼板上,栽着脑壳,皱着眉头,用落下牙痕的手,揩拭着有几绺血印的脸上的口水。狼狈的样子,如同一只在斗鸡场里被打败的公鸡。他的耳边又回响起姨娘的话:“有哪样怕的!”可不管怎么壮起胆子,事到临头,总也奈何不了这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小表姐。

旺儿拖着脚步下了楼。阿珍摘了早菜回家,见旺儿的一副狼狈相,立刻明白了一切。恨铁不成钢的姨娘,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旺儿像见到了救星,满肚子的委屈,“哇”地一声,在姨娘面前大哭了起来。

“嗯嗯……她讲这里是她的屋,要我滚回米家滩……”

“哭哪样?没出息的!”阿珍骂了一句,接着说:“她要你回去,你就回去?!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别的哪样都莫讲。吃了饭,去把那丘秧田耙好!”

兰花的眼睛都哭红了,哭肿了,像五月的桃子。阿珍视而不见,没说也没问,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兰花越想越怄气。楼上的大吵大闹,母亲在对门坡上听得清清楚楚,旺儿脸上的一道道血印,也告诉了母亲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这样装做不晓得呢?呆头呆脑的旺儿,平时没得那大的胆子,不是母亲的怂恿,他是绝对不敢这么干的。兰花不由得暗自伤情,若真是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龙法胜和火儿在辛女溪行完香火,带着主家馈赠的香米、雄鸡、牙盘,回到了龙家垴。他们只在家里住一晚,又要去蜡树湾,那里的一堂傩愿在等着他们。火儿把绣花荷包罩在了衣服里头。表伯娘再也不提荷包的事情了。屋里发生的事情,阿珍和旺儿不会说。兰花是女儿家,纵然有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吞。只有那指甲抠出的血痕,一直留在旺儿的脸上。

“旺儿,你脸上怎么了?”吃夜饭的时候,火儿突然指着旺儿的脸问。

旺儿回答:“上山剁柴,被剌划破的。”

“你这几天不是在整秧田吗?几时又到山上剁柴了?”火儿信口问道。

旺儿慌神了。他扯谎没扯好,便连忙改口:“是啊!犁秧田的时候,田坎上有蓬剌,犁田犁到田边,一不小心,就被划着了。”

兰花栽着脑壳吃饭,一声不吭。她听着旺儿的扯谎,又好气,又好笑。这悖时的真不中用,就连扯个谎也是漏洞百出。

龙法胜说:“看,伤着了吧!以后做活路时,一定要小心。”

“姨爹,我记住了。”旺儿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阿珍说:“你和火儿放心到外面行香火,这屋里的事情,就全包在旺儿身上了。他是这屋里的人,做起事情来,是最尽心尽力的。”

阿珍的一句“他是这屋里的人”,满桌子上的人都听得真切,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龙法胜想,这婆娘又在向着他那不中用的姨侄了;火儿想,表伯娘把旺儿当成这屋里的人,还不晓得兰花姐认不认账哩;兰花想,这个混账东西,休想成为这屋里的人,我要他滚回米家滩;旺儿想,还是姨娘好,讲自己是这屋里的人,兰花妹子你莫起翘,你迟早都是旺儿我碗里的菜!

阿珍为了让旺儿成为“这屋里的人”,又在“抛牌过印”上做起了手脚。“抛牌过印”是巫师学成的仪式,通常是在徒弟的家里进行。火儿和旺儿,谁在师父的家里举行这种仪式,谁就是师父家的上门女婿。阿珍为了给旺儿“抛牌过印”做准备,开春时便买了两头满月猪来喂。到了八月,两头猪都长到一百多斤了。这年,旺儿做的阳春收成好,龙法胜满心喜欢。阿珍趁丈夫高兴,试探着提起为旺儿“抛牌过印”的事:“旺儿辛苦一年,也真不容易。栏里的两头肥猪都有了一百五六,选个日子把旺儿的“牌”“抛”了吧!”

龙法胜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反问:“你是要我给旺儿‘抛牌’?!”

“是呀!旺儿跟你学了八、九年,也应该‘抛牌’了吧!”阿珍说。

“怎么?你是想倒我的招牌?!”龙法胜说。

阿珍不解其意,问道:“什么意思?”

龙法胜说:“旺儿和火儿一路去楠木峒的时候,连‘藏身咒’都背不出,直到现在,他还是背不出。给他‘抛牌’,你就不怕人家笑脱了牙巴骨?!就让他安生种阳春吧!要‘抛牌’,等到二世投胎,爹娘给他一副好记心时再说。”

阿珍气得脸都发了紫。她想吵,丈夫句句讲的是实话。她正要故技重演。还没来得及哭,龙法胜又说话了:“一个不在行,幸亏还有一个在行的。火儿倒是早该‘抛牌’了。那就选个日子,给火儿把‘牌’‘抛’了。蜡树湾有堂傩愿要还,这堂香火回来以后,就定个日子给火儿‘抛牌’。”

习惯于以哭制服老公的阿珍,这回哭都没得眼泪流了。只要火儿在这屋里一“抛牌”,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龙家的上门女婿。她对于旺儿的安排,便全都落空了。这样的结果,她无法向姐姐交待。所幸丈夫刚才讲的话,旺儿没听见,她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珍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清早,她在寨子里雇了四个脚力,到她屋里抬肥猪。脚力们将两头肥猪从猪栏里拖出,撂倒以后,捆绑在长长的竹篙上。

“姨娘,把猪抬到哪里去?”旺儿问。

阿珍回答:“没得猪草喂它,抬到浦阳镇上卖掉算了。”

兰花说:“卖掉多可惜,对门坡上的菜园里不是还有猪草扯吗?”

“卖掉两头大猪,再买两头小猪回来喂,也可以抽点钱出来用。”阿珍说着,吩咐脚力上路:“走吧!辛苦各位了。”

阿珍的两头肥猪,并没有抬到浦阳镇上去卖,而是抬上了铁门槛,抬进了老表石老黑的屋里。石家俩公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表嫂,你这是──”

阿珍笑呵呵地说:“是法胜让我来的。法胜讲,火儿学巫八年,能够讨得到吃了。他早就该‘抛牌过印’,自立门户。法胜舍不得他离开,一拖再拖,拖到如今。伢儿有自己的世界,不能总把伢儿留在跟前。这几天,俩师徒到蜡树湾还傩愿去了。法胜临走之前说,他们从那里打转,就让火儿回家来‘抛牌过印’。法胜还说,这么大的事情,花费多,开销大。这些年,火儿和为师父赚的香火钱不算少,到了他要花钱的时候,我们不能不管,他就让我把这两头肥猪给你们送来了。‘抛牌过印’办酒席,不必花钱去买肉,也可以节省点开销。”

石老黑听了阿珍的一通话,“嘿嘿”地笑着,除了连声道谢,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多的话来。表嫂来送肥猪的真实用意,只有阿春心知肚明。只要火儿回到铁门槛“抛牌”,龙家垴的那个家,自然就是旺儿的了。表嫂为了替松她守寡的姐姐,有这么一点儿私心,也是不足为怪的。将心比心,阿春想得开。

“火儿在龙家垴这多年,学了道艺,长了身体,我们感激不尽。为了火儿‘抛牌’,表嫂你又送肥猪上门。情意我们领了,猪钱还是要照市价付的。”

阿珍说:“弟妹你这就见外了。火儿‘抛牌’,我们送来这点东西,只是一点心意。‘抛牌’过后他就要回到自家屋里,有件事你也该为他操心了。”

阿春笑着说:“表嫂讲的是该给火儿说亲了吧!嗨!屋里的行通,破破烂烂,你也全都看到了,更何况铁门槛这个鬼地方,名声太不好,谁家的女伢儿,肯嫁到这强盗窝子里来?好在火儿还不算大,才十六岁,他该得个什么样的婆娘,那就要看他的命,看他的缘份了。”

送猪的脚力当天回了龙家垴。阿珍留在铁门槛住了一晚。兰花得知肥猪是送到了铁门槛,气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阿珍回到家里,兰花没给她好脸色看。

“娘,你不是说卖了肥猪要买小猪吗?怎么没见你把小猪买回来?”

“不忙嘛!过几天再买。”阿珍想搪塞女儿。

母亲的当面撒谎,使兰花更加生气。她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质问起母亲来:“你哄哪个!爹爹一出屋你就生名堂。我问你,你把肥猪送到哪里去了?”

“既然你晓得了,那我就告诉你吧!这肥猪嘛!你爹爹叫我往哪里送,我就往哪里送!”阿珍说得轻松,俨然她手里有丈夫的的尚方宝剑。

兰花一听,立刻被懵住了。她不相信母亲说的话。父亲是不会把火儿推回到铁门槛的。和前次让火儿回家过生日一样,肯定又是母亲生出的名堂。这件事太重要了,必须向爹爹问个清楚。她红着脸,身子一扭便出了屋。

“兰花,你到哪里去?”阿珍追上去问。

兰花头也没回,说:“去蜡树湾。去问爹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家垴到蜡树湾,只不过十来里路。杜姓人家为了庆祝白蜡丰收,还傩愿,唱傩戏。兰花在老远的白蜡树林里,便听到了杜家祠堂里的锣鼓声。她进到杜家祠堂。戏台上正在唱《搬开山》。那扮演开山的,正是她的爹爹。

“兰花姐,你怎么来了?”

兰花回头一看,火儿正从荷包里撮出烟丝,装进烟筒里吸。见到火儿,见到她亲手做的绣花荷包,兰花顿时泪水盈眶。

“火儿,不好了……”

“出了哪样事情,你慢慢说。”

兰花说:“娘把两头肥猪抬到了铁门槛,说要你回家‘抛牌过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火儿喃喃地说。

“娘说是爹让她这样做的。我不相信,特意赶来问个明白。”兰花说。

火儿说:“没有的事。师父昨天还在跟我讲,要我在龙家垴‘抛牌过印’。”

兰花把火儿叫到祠堂角落,指着绣花荷包,含泪表明心迹:“火儿你放心,不管出哪样事情,就像荷包上的这两只喜鹊,我兰花都和你永不分开。”

龙法胜回到家里,把家什一撂,操起扁担,便去寻找婆娘。龙法胜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兰花被吓住了,反倒觉得不该去找爹爹告状了。火儿觉得事情不妙,连忙把师父拦住。

“师父,有话好讲,你不能这样!”

龙法胜怒火中生:“有哪样好讲的,老子要两扁担把她劈了!”

阿珍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胆子变得有天大。她迎着龙法胜走了过去,不是痛哭流涕,而是跳起脚来吼叫:“龙法胜,要劈你来劈!我送把你劈!”

龙法胜拿着扁担要劈阿珍,被火儿拦住。兰花觉得事情不妙,也参与了对爹爹的拦阻。

“你这死婆娘,是哪个要你把猪抬到铁门槛去的?”隔着阻拦他的火儿,龙法胜大声质问阿珍。

“是你!是你龙法胜这个悖时的!”阿珍指着龙法胜,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这臭婆娘胡说八道!”听到婆娘讲冤枉话,龙法胜更加火冒三丈。

“你才胡说八道,讲过的话不认账,比老娘子都不如,还算哪样男子汉!是你亲口对我讲的,要我把那两头肥猪拿来给火儿‘抛牌’。讲了话不认账。你敢不敢去天王庙剁鸡脑壳?你敢不敢?”阿珍吼着,叫着,咄咄逼人。

龙法胜一想,他是对婆娘说过这样的话,可并没有要她把肥猪送到铁门槛去呀!中间是不是有哪样误会?火气似乎平息了许多,扬起的扁担落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平和了:“我是讲过这两头肥猪拿来给火儿‘抛牌’,可我没讲过要你把肥猪送到铁门槛去呀!”

“讲过!你就是讲过!”阿珍杀着忘魂腔,她的脸一点儿都不红。

龙法胜懵了。他在问自己:我讲过这话吗?我是不可能这样讲的呀!这时,阿珍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两只手的手板,不断地拍打着地面。随着汪天世界的哭号,泪水就如同垮了坝的小溪,一个劲地往外奔涌着。

“天哪!我阿珍命好苦呀!我一片真心,被人当成了牛肝肺呀……我千盆潲,万盆糠,喂大的肥猪送把了他的亲戚,他还不领情……我活起还有哪样意思,不如死了好呀……”

阿珍哭着,喊着。龙法胜、兰花、火儿晓得她的禀性,都没去搭理她。阿珍显得没趣。她趁人不注意,一跃而起,拿起一根绳索,便跑进卧房,“砰”地一声,把房门关得铁紧。

龙法胜见状慌了神。兰花和火儿立刻奔上前去,不往地拍打着房门。

“师娘,开门!开门!”火儿喊。

“娘,你开门啰!”兰花喊。

房里没有回应,只有阿珍的号哭,只有移动凳板的声音。龙法胜急了,大声吩咐道:“火儿,把门掀了!”

火儿遵命,一脚把房门踢开。阿珍正架起凳板,在房梁上掸绳索上吊。火儿一步上前,便将阿珍从凳板上抱了下来,放在凳板上坐着。

“有话好讲,你这是做哪样嘛!”龙法胜气呼呼、颤惊惊地说。

兰花也哭着说:“娘,消消气吧!你这样做,真是吓死人了!”

阿珍没有理会丈夫和女儿。依然是哭着,喊着,埋怨着火儿:“你救我做哪样?我活着不如死了好呀!”

这时,旺儿一身的泥巴从田里回来。见被踢开的房门,见房梁上掸着的绳索,见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姨娘,连忙问道:“姨娘,你这是做哪样?”

旺儿到来,阿珍立刻拖起长腔,哭喊得更加起劲了:“莫问你的姨娘做哪样啊……你姨娘比人矮三分,姨娘的亲戚不是亲。你在这屋里做死做活为哪样,还不赶快卷起铺盖回你的米家滩啊……”

“姨娘,是旺儿连累了你。”旺儿说着,也哭了起来。

龙法胜说:“旺儿,这里没你的事,不要瞎掺和!”

阿珍却对旺儿说:“你赶紧走呀,人家看你不顺眼,会把你煮来吃了!”

旺儿听姨娘的话,当真到背后的拖栅里,去清理自己的东西,准备回米家滩。火儿跟着就到了拖栅,对旺儿说:“肥猪都已经抬上了铁门槛,我就要回家去‘抛牌’了。‘抛牌’过后我就住在铁门槛了。这里就是你的家,这屋里的一切都是你的。要你回家是师父娘的气话,你怎么也当了真。”

旺儿觉得火儿讲的有道理,不声不气离开了拖栅,见到水瓮里没了水,便担起水桶担水去了。

一场风波,使得火儿回铁门槛“抛牌”成了定局。旺儿自然而然成了龙家的上门女婿。面对着蛮不讲理的婆娘,龙法胜只得鸣锣收兵。

吃过晚饭,火儿去到门前的水圳边,坐在一块岩石上,一锅又一锅吸 着闷烟,直到天边残月隐现,直到把绣花荷包里的烟丝掏空。月色下,他对着绣花荷包上的喜鹊看了又看,这对喜鹊即将各飞东西,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龙法胜来到了水圳边。他悄然坐在了火儿的身旁。他见火儿的烟丝吃完,便把他自己的羊皮烟荷包递到火儿手边,轻轻儿说了一句:“火儿,师父对不住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