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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 耶 ,悲 耶

夜里的细雨,把浦阳镇街弄子的石板路浇淋得湿漉漉的,照得出人影。赶早市的人们,在石板路上攒动。魔芋豆腐的叫卖声,在街弄子里回荡。一条惊人的消息在浦阳传播:辰州城里厘金局的伍总办,元隆木行刘金山的老丈人,因为贪赃枉法下了大狱。案子由省城的藩台大人亲自督办。伍家查抄出的不义之财,由兵古佬搬到上南门码头,把三条麻阳船装了个拍满。总办夫人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条白绫掸上房梁,结束了生命。浦阳人传播这个消息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镇上的刘家窨子。

垭角洄的那一场变故,把刘金山折腾得精疲力竭。凭着勤扒苦牮,加上岳家暗中扶助,元气渐渐儿得到恢复。去年秋天,刘金山为长子刘士达完了婚,儿媳林琼香是镇上烟草商林昌镜的龙凤胎孙女。到了冬天,老夫人刘邬氏突发急症,离开了人世。这两堂红白喜事,刘金山不再象父亲过世时那样,一张《阻帖》,把宾客拒之于门外,而是拿出大户人家的气派来操办。宾客盈门的刘家窨子,仿佛在宣示这户人家已经走出了阴影。刘金山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时候他的岳家忽然出事了。

得知伍总办下狱,伍夫人自尽,刘家窨子里顿时乱做了一团。一屋人伤心地哭泣着。哭得最伤情的,当然是伍秀玲。刘金山则除了悲痛以外,还有一件事让他忧心忡忡。这些年来,搭帮老丈人坐镇厘金局,他所有经由辰州前往常德的木排,没有缴纳过一文钱的通关银两。细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老丈人被弹劾,扯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这事也会被牵扯出来。情况紧急,张复礼和妻子一道,立即乘船去到辰州城,帮助处理岳家面临的一切。临行时,他想带上士达。达儿是刘家的长子,人生中经历这样的事情,是有好处的。不巧的是,达儿在半月前得了伤寒病,头痛,发烧,不停地咳嗽,吃了德济堂的中药也不见效。刘金山担心儿子受不得船上的风寒,会加重病体,没带他一路去。

长疤子得知伍总办倒台的消息,迫不及待地去到龙家窨子,向龙永久作了绘声绘色的禀报。幸灾落祸的龙永久开怀大笑。这些年鸦片风行,鸿发膏栈的生意兴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灌满龙家窨子的钱柜。龙永久在人前谈笑风生,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暗地里,他却在经受着最无法忍受的煎熬,事情的起根发蒂,还得从他最为宠爱的第三房小妾筱碧玉说起。

筱碧玉本名叫萧碧玉,出生在常德一个清贫的书香门第。当她还只有六岁时,父母因为一次意外的沉船事故,双双葬身鱼腹,留下了她和十五岁的姐姐红玉。年幼无知的碧玉,跟着姐姐,开始了漫无边际的人生闯荡。一天,姐姐带着她上了一条从汉口回程的麻阳船。她坐在弥漫着桐油味余香的船舱里,听着岸边纤夫的号子声,溯沅水而上,经过二十天的航行,来到了一个陌生而繁华的都市──洪江。姐姐为哪样要来这里?来这里做哪样?她都一无所知。直到若干年后,她才明白,当年,姐姐为生活所逼,出于无奈,背着她入了娼门。姐姐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门前做这种营生,便跟着一个姓谌的堂班老板,来到了洪江。洪江有一条堂班林立的弄子,叫做木粟冲。谌老板的怡春院就开在这里。面容姣好、聪明过人的姐姐,自幼受家庭的熏陶,得父亲的指点,是人们称颂的才女。小小年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便无所不通。委身于青楼的萧红玉,深感有沾污门庭之罪,羞于见阴冥中的列祖列宗,去掉自己的萧姓,改为一个“筱”字。筱红玉进到怡春院,香风脂气便立刻吹遍了洪江码头,拈花弄草者趋之若鹜。木粟冲里象样点的堂班,都有一个暗道,专供有身份的嫖客进出。筱红玉的到来,怡春院里的那条暗道,便每天都有人通行。谌老板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看重筱红玉,更看重她的妹妹筱碧玉。他料定,十年以后姐姐的位置必将由妹妹来替代。筱碧玉从小心高气傲,她埋怨姐姐不该带着她来到这个地方。姐姐那“笑贫不笑娼”的道理,并不能说服妹妹。一次,怡春院里唱堂会,姐妹一同看了高腔戏《玉麒麟》。戏中的陕人韩世忠寓居杭州,与平康院名妓梁红玉邂逅,以玉麒麟为表记,结为良缘。后韩世忠投军,登台拜帅,梁红玉也成为了击鼓抗金的巾帼英雄。从此以后,筱碧玉不再埋怨姐姐。她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遇上自己的韩世忠。豆蔻年华的筱碧玉,经过姐姐的悉心调教,出落成色艺双全的**。她的琵琶甚至比姐姐还要弹得好。十五岁那年,筱碧玉开始“坐堂”。消息传出,立刻成为木粟冲,乃至洪江码头的一大新闻。怡春院这朵招蜂引蝶的牡丹,招来了巨商大贾,引来了公子哥儿。人们都希望能一睹筱碧玉的芳容,听她弹琴唱曲,同她吟诗对奕。筱碧玉的名声鹊起,谌老板腰包鼓胀。有钱有势的嫖客们,都在向谌老板打听,这筱碧玉定在何时“挂衣”?谁都想成为这朵名花“**”的第一人。心高气傲的筱碧玉,却压根儿也没有“挂衣”的打算。她发誓要做一个守身如玉的人,除非遇到梦中的“韩世忠”。筱碧玉执意如此,谌老板也奈她不何。

筱碧玉十六岁那年,浦阳镇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为了转运贵州采购的一批烟土,来到了洪江。龙永久是个最爱那本经的人。他一上犁头嘴码头,进得悦来客栈,打听的第一件要事,便是木粟冲里新近又有哪样好东好西。当他得知怡春院里筱碧玉的情形时,顿时眉飞色舞。他发誓要成为这姑娘“**”的人。对于搞女人,龙永久有他的密诀:耐得烦,霸得蛮。为了把筱碧玉弄到手,他在悦来客栈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三个月里,他每天都去到怡春院,风雨无阻,一天也不落下。他进出怡春院时,绝对不走暗道,而是大摇大摆地大门进,大门出。他每日里听筱碧玉弹琴唱曲,有时也跟着哼上两句。龙永久本来就会下围棋,却故意装做一窍不通,让筱碧玉教他下棋。短短几天,他便开始与筱碧玉对奕。不到一个月,他居然能与筱碧玉打个一、两回平手。三个月里,他按捺着心头的欲火,绝不去碰筱碧玉,连手指头也不摸她一下。每夜,木粟冲里二更梆响,他便准时回到悦来客栈,度过那难熬的长夜。筱碧玉从小在烟花场中长大,嫖客们的虚情假意,她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她不会轻信,更不会动情。而唯独这个来自浦阳的龙老板,倒真是给了她很不错的印象。此人相貌平平,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而从他学围棋的神速,足可以说明他是个聪明人。特别令筱碧玉满意的是,三个月来,龙永久对她十分尊重,从未对她动手动脚。来这里的所有嫖客,不论地位高低,不论年龄大小,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点。就在这时,龙永久向谌老板郑重提出,希望筱碧玉为他“挂衣”。他不仅要为筱碧玉“**”,而且要为她赎身,纳她为妾。至于赎身所需的银两,任谌老板开价,他会不差厘毫,一体照付。当谌老板把龙永久的意向告诉筱碧玉时,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去和姐姐筱红玉商量。姐姐认为:“挂衣”从良做一路,是风尘女子最好的结局。能为自己的男人保持一个完好的身子,比哪样都要好。从这三个月看来,这个浦阳客商应该是靠得住的男人。虽是去做第三房,也是可以得到善待的。她羡慕妹妹能有这样一个好的归宿。筱碧玉想到了高腔戏《玉麒麟》,梁红玉遇到韩世忠,古来能有几人?她在这怡春院呆下去,不可能保持自己的清白,迟早会身不由己,成为千人压,万人骑的男人玩物。与其这样,倒不如以一个完整的身子,跟着一个能珍惜自己的男人,去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像正常的女人一样,度过一生。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筱碧玉告别姐姐,告别她生活了十年的洪江,跟着一个她认为可以依托的男人,来到犁头嘴码头,登上了一条满载着桐油的麻阳船,去到她生命的又一个驿站。与此同时,一块浸染着点点血迹的白绫,高挂在怡春院的大堂。为筱碧玉赎身,龙永久究竟花了多少银两?他本人和谌老板,谁也不愿意透露。

筱碧玉来到浦阳镇,进入龙家窨子,她便察觉到现实并非她的想象。婆婆从心底里看不起她。离开洪江时,她特意买了件上好的丝棉坎肩,作为送给婆婆的见面礼。不久后,她发现坎肩穿在了一个烧火的老妈子身上。大房吴氏、二房杨氏对她的怨恨,显然是少不了的。龙永久为生意在外面奔忙,筱碧玉就躲进卧房里,弹起她心爱的琵琶,仿佛只有这琵琶声声,能够排解她心中的郁闷。突然有一天,龙永久对筱碧玉说:“老太太吩示,从此后这琵琶不要再弹了。”

“为哪样不要弹?”筱碧玉问。

龙永久说:“不要问为哪样!”

筱碧玉改不了要强的性子,继续追问:“不!你必须讲清楚。”

“好!那我就讲了。”龙永久被逼无奈,只得和盘托出:“老太太讲,这是堂班的东西,不能在正经人家里拨弄。”

筱碧玉如同挨了当头一闷棍,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龙永久立刻感到太过冒失,追悔莫及。此后,龙永久为了取得筱碧玉的欢心,只要有闲空,便带着她到街弄子漫步散心。筱碧玉的姿色和风度,刹时间成了浦阳的一道风景。一趟走过,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驻足不前,就连叫卖魔芋豆腐的小贩,也因她而停止了叫卖。筱碧玉对这样的招摇过市感到厌烦,龙永久却因此而得到极大的满足。筱碧玉提出要跟龙永久下围棋。龙永久立刻取来两盒棋子。筱碧玉一眼就看到了棋盒上刻着的文字:大清同治八年龙记购棋。原来这龙家窨子里早就有人在下棋。在怡春院里,龙永久说他不会下棋,完全是假装的。她领教到了龙永久的诡计多端,深感自己不是对手。她成了一只笼中鸟,有翅难飞。她只能看着婆婆的脸色,听从丈夫的安排,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筱碧玉觉得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龙家多多生儿育女。她这样的身份,只有生下儿女,才能取得地位,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筱碧玉果然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进到龙家不多久,她便有了喜。就在她的肚皮一天天鼓胀,希望一步步实现的时候,命运却无情地捉弄了她。那时候,婆婆为了得到一副阴沉木的寿枋料,正在以绝食相要挟。她的一句好言相劝,惹来了婆婆的咒骂,招致了丈夫的足踢。婆婆一命呜呼,她的胎儿也因此流产。此后,筱碧玉又多次怀孕,都没能保住胎儿。筱碧玉拜佛行傩,寻医问药,哪里有个民间偏方,她也会去找来试试。然而,任凭她作怎样的努力,到头来还是依然如故。为了这,她不知偷偷儿流了多少眼泪。龙永久表面上的懊悔,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筱碧玉能否为龙家生儿育女,对他说是无所谓的。他已经有了世荣、世华、世富、世贵四个儿子,还有金花、银花两个女儿。龙永久处心积虑为筱碧玉赎身,在于迷恋于她的姿色,并不是靠她为龙家传宗接代。

筱碧玉变了一个人。红润的脸庞,变得憔悴;丰盈的体态,变得瘦削。尽管如此,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膏栈老板有那方面的需求,她便会立即作出最精到的迎合。当膏栈老板欲火中烧时,她体现出的疯狂,足以让这个男人神魂颠倒。这一切,固然有生理上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她企盼因此而获得能使她安身立命的种子。龙永久实在是太爱这本经了。这个嗜好,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在筱碧玉的温柔乡里,要耗费掉精力的大部份。对于大房、二房,虽是三年不打两回铁,还要有所应付。若是百家弄的堂班里从镇远、洪江、常德来了光鲜的姑娘,他从来不愿意轻易放过。龙永久很是得意,他相信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比起倒在鸦片烟枪下的父辈,简直要高明百倍。龙永久晓得自己的消耗太多,特别注意饮食上的进补。他笃信那个自家发明的进补方式。三天两头,他的饭桌上,都会出现那种用特殊方式喂养的乌骨鸡。他坚信这种蕴含着男人精气元阳的盘中餐,足使他的那条“龙”“永久”地保持雄势。然而,细微的变化,随着岁月推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滚水潦枯了的蕨菜,再也无法硬朗;烈日爆晒过的蜡烛,再也无力抬头。那条号称“永久”雄势的“龙”,变成个“龙想抬头腰无力了”。

龙永久的这种情形,除了他自己和筱碧玉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晓得。龙家窨子里的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两样。每天,鸿发膏栈照样把赚得的银子,送到窨子屋里入账;伙房里的厨子,依然时不时把炖好的乌骨鸡,端上龙永久的餐桌。龙永久即便是寻医问药,也绝不在浦阳及其附近。他或是上洪江,或是下常德,悄悄儿把码头上的名医访了个遍,每次捡回来药,多得用箩筐装。那一副副中药里面,少不得有虎鞭、狗肾、枸杞……那大房吴菊花一看,便晓得又是补肾的药。她必然会立马去找二房杨雪梅。两个心存怨尤的妇人,又要背地里把狐狸精同声诅咒一通。龙永久越是不能,却又越是想试着去做。然而,在热血奔涌过后,他总是被扔下万丈冰窟。他越是这样无能,占有欲就格外强烈。他绝不允许这属于自己的美食,进入别人的盘中,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有一次,筱碧玉闲来无事纳鞋底,顶针穿了孔,便悄悄一个人上街买顶针。在河街上,他遇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年轻荒货客。荒货担上,有各式各样的顶针。荒货客被筱碧玉的美色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筱碧玉掏出两个小钱买顶针。荒货客趁着筱碧玉试顶针,装作不经意,摸了那只细腻得如同膏脂一般的手指。围观的人们,立刻打起了吆喝……事情传到了龙永久的耳朵里。他不问青红皂白,扭住筱碧玉的头发,就是顿拳打脚踢。他下令筱碧玉不许离开龙家窨子半步。从此,窨子屋成了囚禁筱碧玉的牢笼。每天,她都在郁闷中打发日子,特别害怕夜晚的到来。龙永久那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纠缠,令筱碧玉烦心和厌倦。最难以忍受的是,当她的性情被一次次撩拨,亢奋被一次次诱发过后,又立刻一次次被冷落,被抛弃,被置之于不顾。每次这样的经历,都是一场生不如死的痛苦……

筱碧玉度日如年地捱着日子。她终于爆发了。她横下了一条心,顾不得纲常和伦理,顾不得凶残与暴戾,以自己能够采取的方式,去发泄,去报复,去抗争。忽然有一天,筱碧玉在窨子屋前厅廊檐下呕吐不止,过后又大声叫喊,要吃酸萝卜。一个女佣立马从腌坛里挟来酸萝卜,油发辣椒还没拌和均匀,筱碧玉便伸手拈起一片,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敏感的大房和二房,立即在背后嘁嘁嘬嘬:小sao货又上身了,得意得太早,肯定又是空欢喜一场。见这般情景,龙永久被惊呆了,不由得心里犯着嘀咕:我都成了如此这般,这biao子居然肚子里会有了货,还无所避忌,简直是胆大包天。他疑惑不解,管束如此严格,这biao子居然还能打得到活食!他特别想晓得,这婆娘肚子里的野种,究竟是谁搞出来的?这晚,他早早进到卧房,筱碧玉正在那里吃酸萝卜。

“跟老子讲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龙永久压低嗓门,厉声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你看不出来吗?”筱碧玉反问道。她随手拈了一块酸萝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萝卜很脆,她的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龙永久怒中火烧,语气恶狠,嗓门却压得很低:“贱货,老子在问你的话!”

“发这么大的火做哪样。”筱碧玉一反常态,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次以言语冲撞膏栈老板。她又挟起一块酸萝卜,撂进了嘴巴,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回事?!难道你看不出,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闲话就不要讲了,明天赶紧着人给我去捡安胎药。”

“老实告诉我,是哪个的野种?”龙永久恼怒万分,追问道。

筱碧玉回答得坦然:“不是野种,是家种。”

三姨太的回答,给了龙永久一记闷棍。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个究竟:“你讲哪样?再讲一遍。”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野种?!”筱碧玉嗓门虽然也压得很低,却让龙永久一字一句听得明白。接着,她拍了拍自己微微挺起的肚子,说道:“告诉你,是家种,千真万确的家种。是你龙家的骨血,一点儿也没有掺假。”

龙永久顿时脑壳发了懵。他一屁股坐在了一张团凳上,喘着粗气,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他万万没有料到,这biao子会来这一手,把他弄得措手不及。面对着龙永久的窘态,筱碧玉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更有说不出的酸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不想连累任何人。她扭转身子,背对龙永久,平心静气地说出了心里话:“你一定会要问,这家种究竟是哪个的?是世荣的?是世华的?是世富的?还是世贵的?请你不要问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你不要责怪伢儿。这事情完全怪我,是我找上门的,是我生得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帮我去捡安胎药,让我把伢儿生下来;一条是把我杀了,好给你消气。依我看还是让我把伢儿生下来为好,他毕竟是你龙家的骨血。”

龙永久发了懵,他不相信这是事实。然而,筱碧玉说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明明白白。那女人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像无情的鞭子,在抽打着他的心。他的四个儿子,最大的世荣,只比她小两岁。最小的世贵,也只比她小八岁啊!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后生,干柴烈火,都可能成为这biao子的猎物。这贱货不肯说肚子里的那一包究竟是哪个的?即使是肯说,他也不敢再问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龙家八代人的脸,叫这对贱货和畜牲丢尽了。若是传了出去,浦阳镇上的人会笑脱了牙巴骨。龙永久向来以四个儿子为骄傲。没想到正是这其中的一个,朝着他的心头捅了一刀。伤心的泪水,情不自禁地跌落到腮边。

筱碧玉回过身子时,她惊讶地发现龙永久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自进到这龙家窨子,除了死娘,这是她第二次看见龙永久落泪。这足以说明,她所做的抗争,把龙永久逼到了无可奈何的绝境。她终于得到了最彻底的发泄,完成了最成功的报复。她在尽情地享受扬眉吐气带来愉悦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的残忍。善良的女子,尽管她对这个男人恨之入骨,但当她见到一个堂堂七尺之躯,居然在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面前痛哭流涕时,一度铁了的心,又变得和糍粑一样软了。她虽然只是他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妾,但毕竟和他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隐约之中,她开始忏悔起自己的残忍来。

“老爷!”筱碧玉轻轻地叫着龙永久。她也哭了,呜咽着说:“对不住,请原谅,我是想要个伢儿,万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没有个自己的伢儿,我在你龙家就站不稳脚跟,我永远都是那水上生不了根的浮萍……”

“你这贱货,不积水的抹桌布!不座水的烂泥田!伢儿就是上了身,你也保不住!”龙永久喘着粗气,两眼恶狠狠地直盯着筱碧玉,诅咒着。

“保得住!保得住!只要吃了安胎药,一定能保住。碧玉这回怀上的伢儿,和往天不是一样的。”筱碧玉不在意龙永久的诅咒,满有把握地说。

龙永久听得出,筱碧玉的言下之意是在说,这回让她怀上伢儿,是旺盛精血造就的胎气,是绝对能够保得住的。她似乎在奚落自己,陈年的老种,与刚筛选出的新种是无法比拟的。龙永久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气不打从一处出,却又无言以对,只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快闭上你的臭嘴!”

走投无路的筱碧玉,依然是那样天真。她说:“老爷,碧玉求你了!你要想开些,不管怎么说,总是你龙家的精血。我对天发誓,绝对是你龙家的精血。”

龙永久蒙受了最大的羞辱,也经历着最大的尴尬。他连说话也不敢高声,因为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不但他的面子没处搁,龙家的子子孙孙在这浦阳镇上,都会永远在人前矮了一截。他更不甘心就这样听之任之,让这贱货算盘上桥,称心如意,可又拿不出任何招数。原以为他的生活方式比老子要高明许多,而今看来,却全然不是这样。老子由于对鸦片烟的过度吸食,过早地倒下。自以为聪明的儿子以此为戒,撇开父辈的老路,去寻求另一种人生乐趣,却又误入了另一条岐途。正如民间俚语所说:“十个贪花九个栽,还有一个起不来。”老子和儿子,在寻求人生乐趣的道路上,殊途同归,倒在了要命的“过度”二字上。龙永久木木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没有说。筱碧玉挨在龙永久身边坐下,那眼眶有点儿红,有点儿湿。她对龙永久说:“老爷,碧玉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其实,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到了这个地步,我又怎么劝你才好呢?你就想开点儿吧!不要沤气,沤气会伤身子。你尽可以放心,龙家的面子不会失,你的面子也不会丢。你我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你的那点事情,除了你和我,再也没得第三个人晓得。如今我有了喜,没有人会怀疑伢儿的来路。任何人也不敢说这肚子里的伢儿不是你的!”

“贱货……这就是你做的好事……”龙永久喘着气,喃喃地说。遇着这样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来认账,还能有哪样更好的办法呢?

第二天一早,龙永久果真吩咐下去,说是三姨太有喜了,这回一定要保住。大房、二房虽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却也只得做出一副尽力张罗的样子。吃过早饭,德济堂的郎中便被接到了龙家窨子。药罐子又开始煨起了安胎药,那散发出的阵阵药香,把筱碧玉又一次怀上伢儿了的消息,传遍了窨子屋的每个角落。过了两天,大房吴菊花又着人去到龙家垴,从龙法胜那里,请来了安胎神符。神符贴在了筱碧玉的房门上、牙床前。还将神符装进三角形的小布包,让筱碧玉揣在怀里。筱碧玉为了保胎更是小心得出奇,就连上茅厕,都由两个丫头搀扶着。简直是一块掉进灰里的豆腐,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

筱碧玉的这一招,出了这些年来的闷气,可她的好景不长。德济堂的保胎药,龙法胜的保胎符,都没能发挥效应。她仅仅只是因为一步门槛没迈好,又流产了。筱碧玉再一次受到伤害,龙永久却去掉了一块心病。郎中诊断,筱碧玉从此再也不能怀孕,这正是龙永久所希望的。那大房和二房,更是为此松了一口气。严酷的现实,意味着筱碧玉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将永无休止地延续。龙永久对于筱碧玉,除了人前的百般宠爱之外,又加上了人后的千倍提防。他最担心,也是最害怕的,便是贱货、逆子的故伎重演。他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时刻都处在高度紧张之中,恨不得将筱碧玉连同她的心,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难见天日的丑事,将沤烂在他肚子里的。虚假的表皮,掩饰着真实的躯壳。就连他鞍前马后的长疤子,也压根儿不知道其中的子午卯酉。

在龙永久最沮丧的时候,长疤子带来了好消息。伍总办的悖时倒灶,重又点燃了龙永久的忌恨之火。他大话大句地说:“报应!报应!我把话讲在这里,事情决不会这样打止,好戏还在后头。”

这天,龙永久心情特别好。他又带着筱碧玉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弄。霏霏细雨飘然而落,洒在街弄子的岩板路上,洒在小摊的竹篾罩棚上,整个浦阳镇都变得冷清。龙永久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便带着筱碧玉进了一家小吃店,坐下来吃魔芋豆腐煮牛肚。两个炭盆里的白炭火烧得通红。一个炭盆边坐着三个汉子,正在打话平伙,谈论着辰州城里传来的最新消息,厘金局帮办的悖时倒灶。龙永久和筱碧玉对视一笑,撩起衣服,在另一炭盆边落了坐。不一会,他们的身上便暖和了许多。魔芋豆腐煮牛肚又辣又烫,几口下肚,俩公婆便热出了一身毛毛汗。龙永久喝完最后一口汤,一抬头,发现有人从街对面的德济堂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摞药包。他看得真切,此人就是刘金山的长子刘士达。他走出药铺,便不住地咳嗽起来,而且是越咳越厉害。没奈何,他只得勾着腰,在铺子前面的街边蹲了下来,刚蹲下,咳嗽又接踵而至。他鼻涕眼泪一齐来,还大口大口地吐着痰,连喘气也感到艰难。龙永久撇下筱碧玉,三脚两步走到对街,在刘士达身边蹲了下来,不住地帮他轻轻地捶着背。

“达儿,这是怎么了?”龙永久关切地问。

“没事,着了凉,一点小病。”刘士达一边喘气一边回答。通过龙永久的捶背,他的痛苦得到了些许缓解。

“怎么搞的,屋里也不着个人来陪你!”龙永久关切地说。

“屋里人都到……”刘士达话说半截,又立刻咽了下去。他虽在病中,咳得喘不过气,心里却明白,这人是刘家的大仇人,是不会安好心的。他冷冷地说:“多谢你,我没事。你走吧!忙你的去,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这时,筱碧玉也过了街。她看着刘士达可怜兮兮的样子,对龙永久说:“遭孽哟!我们赶快送他回家。吃了捡的这些药,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的病吃这种药是没得用的。我们得帮他想个法子。”龙永久说。

“哪样法子?”筱碧玉问。她从没听说过龙永久晓得治伤风感冒的单方。

“自然有法子,到时候你就晓得了。”龙永久说着问刘士达:“你伤风感冒多久了?”

“莫问了,你去忙你的吧!”刘士达显得很不耐烦。

“问你一声,告诉我也不要紧嘛!”龙永久显得非常耐烦。

刘士达没办法,只得回答:“一个多月了。”

“嗨!金山这俩公婆也真是,伢儿得了病,怎么能这样医呢?”龙永久做出一副很关切、很理手的样子对刘士达说:“药不应对,就要换单方,这个道理太简单了。怎能够一头牛角吹到底呢?不就是伤风感冒吗?小病!我晓得一种好药,包你三天见效。”

听了龙永久的话,刘士达将信将疑。他一个做鸦片烟生意的黑心商人,能晓得哪样治伤风感冒的好药?!然而,一个多月的病,虽不是哪样大病,一天到晚咳嗽不止,一天到晚鼻涕眼泪,已经把他折磨得呜呼哀哉。他做梦也想有什么灵丹妙药,能使他的病即刻脱体。这龙永久既然晓得好药,试试又有何妨。只图个病好,别的方面与他没有任何绊扯,想必也是不要紧的。然而,这刘龙两家的冤仇,结得实在太深了。奶奶在世的时候,提起这龙永久就恨得咬牙切齿。莫看他如今满脸堆笑,做起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能安好心吗?刘士达思考着,掂量着。他栽着脑壳,没有回答龙永久。

“达儿!”龙永久挨过身子亲切地叫着,充满关爱地说:“看你,病成这样子,也不晓得心疼自己。走吧!快跟我一起去取药,这种药是非常有效的。”

“多谢,我这里已经捡了药。我要回家。”刘士达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严守着最后的防线。

“老爷,既是这样,我们就送达儿回家吧!”筱碧玉跟着就接了腔,她不相信丈夫有哪样灵丹妙药,能治好达儿的伤风感冒病。

“老娘子,你晓得哪样!”龙永久站起身来,狠狠瞪了筱碧玉一眼。而后将蹲在地上的刘士达轻轻扶起,信誓旦旦地说:“达儿,你要相信我,绝对是好药。三天之内若治不好你的伤风感冒,我赔你二十两银子!”

刘士达似信非信,这人真有这样的好药吗?这时,龙永久从身上掏出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抖了抖,塞在刘士达的手里,说:“喏!银票你先拿着。”

“不!不!”刘士达接银票的手像是被烫着一样。他把银票退还给龙永久。

“好吧!那我就先收着。”龙永久接过银票,揣进腰包。他接着说:“龙伯是看你病得这样吃亏,这样遭孽,才起心带你去找这个药的。你倒好,总是信不过龙伯。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龙伯讲话是算数的,治不好,二十两银子归你。治好了,龙伯分文不收。”

龙永久天花乱坠的漂亮话,使刘士达产生了动摇。他想,不管是哪样药,总不至于是毒药吧!能见效也说不定。刘士达一咬牙,决定跟着龙永久去取药。

“那我就跟你去取药吧!若是真的治好了,银子还是要付的。”刘士达说。

刘士达话音一落,龙永久挽着他的手就动了身。跟在背后的筱碧玉一下子懵懂了,不晓得丈夫的葫芦里卖的哪样药。龙永久说了声“我们去后街。”便挽着刘士达走进了镇上有名的百家弄。这时,筱碧玉全都明白了。百家弄是浦阳镇的藏污纳垢之所,烟馆和堂班都集中在这条弄子里。龙家的鸿发膏栈,就在百家弄到后街的出口处。筱碧玉曾听人说,得了伤风感冒,抽几口鸦片烟,就会药到病除。丈夫说的灵丹妙药,肯定就是鸦片烟。刘家是正经人家,从来不沾鸦片烟。丈夫无非是想通过治病,让达儿沾上鸦片瘾,让接二连三出事的刘家雪上加霜,以解他心头之恨。此人的心肠也真是太狠毒了。龙永久挽着刘士达前面走得急,在临到鸿发膏栈的时候,病中的刘士达,由于走得太急,一阵气喘,又不住地咳起嗽来。龙永久竟全然不顾,硬是把他拖进了鸿发膏栈。这鸿发膏栈大门开在后街上,百家弄里,另有一个侧门。膏栈里,客人们吆五喝六,进进出出,一股鸦片烟的味道弥漫开来,使刘士达咳得更加厉害了。他佝偻着身子,蹲在了地上。龙永久交待筱碧玉:“达儿又咳嗽了,你好生招扶着他,我去给他安排治病。”

龙永久风风火火进了膏栈。大门边,就只剩下刘士达和筱碧玉。刘士达抬头一看,� �现自己被带到龙永久开的鸦片烟馆。他以为龙永久是到这里来取药,便蹲在地上,等着他把药拿出来。筱碧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不忍心让达儿就这样中了龙永久的奸计,也不晓得是哪来的胆子,竟然悄声对刘士达说:“达儿,他是让你吃鸦片治病,要是上了瘾,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赶快走!”

刘士达如梦初醒,知道上了当,扯起脚就往膏栈门外跑。

龙永久从里屋出来,不见刘士达,火冒三丈,大声斥问筱碧玉:“人呢?”

筱碧玉说:“他说不要你的药,走了。”

“你怎么不拦住他?”龙永久恶狠狠地问。

“一个大男人,我怎么拦得住!”筱碧玉回答。

“把他追回来!”龙永久对身边的伙计大吼。紧接着,他又气急败坏地补充了一句:“把他捉回来!”

不一会,刘士达在两个汉子的挟持下,重又回到了鸿发膏栈。病泱泱的刘士达,脸色煞白,浑身瘫软,而心里却是十分清白。他进得膏栈,一见到龙永久,便喘着气质问:“龙老板,你给的究竟是哪样药?”

“哈哈!哪样药?!灵丹妙药。”龙永久朝着膏栈窨子屋的照壁上一指,问道:“刘少爷,你看,这照壁上写的哪样?”

刘士达无力地抬起头,看见那照壁上的粉墙上,用墨笔写着一个偌大的,却有点儿歪斜的“福”字。

“这是一个‘福’字。龙伯的字写得不好,嘻嘻,你莫见笑。”龙永久的言语中透出了几分得意。他接着又说:“你再来看,这照壁下的太平缸上,又雕着一个哪样字呀?”

石砌的太平缸上雕着一个大“寿”字。父亲去世,龙永久继承了家业,对鸿发膏栈进行了重新的粉饰。他除了在照壁上亲笔写了一个“福”字以外,还将这太平缸当面一块雕有“八仙过海”的石板,换成了这块只雕着一个“寿”字的石板。照壁上的“福”字,和太平缸上的“寿”字,两字相连便成了“福寿”。“福寿膏”正是业内人对鸦片的别称。龙永久的这个创意在浦阳镇上曾经引起过不小的轰动。瘾君子们争相前来看个究竟。这两个字的把戏,俨然成了浦阳镇的一道风景。一时间,龙永久的生意好了许多。刘士达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如今,他意外地被糊弄到这里,直面龙永久的“杰作”,外加那得意洋洋的卖弄,就像是吞吃了苍蝇一样感到恶心。这时,龙永久感到浑身轻松而舒坦,多年来憋在心里的闷气,顷刻间全都撒了出来。无辜的刘家少爷,就这样成了他的出气筒。他上前拍了拍刘士达的肩膀,大声说道:“伢儿,你不是问是什么药吗?你是个读书人,这些字还会不认得?!一个‘福’字,一个‘寿’字,连起来就是‘福寿’。‘福寿膏’,就是龙伯给你治病的灵丹妙药。”

“不!”刘士达竭尽全力地吼叫着:“什么福寿膏,就是鸦片烟,我不吃鸦片烟!”

龙永久大笑不止。他再次拍着刘士达的肩膀,狡黠地说:“对!你说得对,是鸦片烟,说起来不怎么好听。好听的名字叫做‘福寿膏’。看在龙、刘两家多年的‘交情’,我已经吩咐下去,叫他们给你上‘宫保烟’,这是福寿膏中的上品。我龙某人分文不收。吃了上品福寿膏,保你药到病除,添福添寿。”

筱碧玉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刘家大少爷真是太遭孽了,这么轻易就钻进了龙永久设下的圈套。她愤愤不平,却又爱莫能助。她不忍心目睹这惨烈的场面,把脸扭转到一边。她恍恍惚惚,听到刘士达的唾骂与呼号,紧跟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响。当她回过脸来时,刘士达已经不见了,声声唾骂与呼号,还依然在继续,只是传出来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和无力了……

傍晚,一个陌生人来到刘家窨子报信,说是刘士达去了老丈人屋里,要在那里小住几天,屋里人不必为他担心,也莫去寻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