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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 师 的 葬 礼

小寒过后,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凛冽的寒风,连绵的冻雨,纷飞的雪花,檐前垂挂着的冰凌,使天地变得阴晦而幽暗。清晨,被大雪覆盖的龙家垴,静谧而冷清,偶尔的一两声公鸡啼鸣,格外的清晰。龙法胜睡在床上,迟迟没有起身。近来,他头晕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只有夜里静卧床上,头晕得到缓解时,他才又会回到舒心的世界。这个七口之家,他起床总是最晚的。

前些天,龙法胜到浦阳镇上还傩愿,为了头晕的病,去了一趟德济堂。那里的老郎中杨锡焘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浦阳一带,这两人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是悬壶济世的杏林高手,一个是香火通行的巫傩传人。古时候,巫医本是一家。后来二者分道扬镳了。在湘西,他们却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郎中行医的人家,同时也是巫师行傩的去处。任何时候,二者都是相互抬举,相互提携,从不说对方的坏话。郎中遇到奈不何的疾病,会建议病患去找巫师试试;巫师遇到退不掉的煞气,会提醒信人去找郎中瞧瞧。医药和巫傩的配合,构成了湘西人应对疾病的特殊方式。药铺的大堂里不见老郎中的身影。原来老人家由于沉疴痼疾,卧床不起已有多时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残酷,老郎中曾妙手回春,为多少人解除过病痛,对于自己却是无力回天。龙法胜联想到了自己。他终日为别人驱瘟逐疫,祈福解厄,对于自己的关煞灾星,却同样也是束手无策。自从得了这头晕病以后,他请来同坛道友,冲傩冲了好多次,退煞退了好多回,都没得一点儿效应。按照湘西人的思维方式,此路不通,就只有另辟蹊径──求助于郎中了。老先生动弹不得,他就请老先生的公子杨世森为他开了单方。回家后,他依照单方一连吃了十几服药。吃药过后,病体不减,头晕依旧,甚至比以往还要严重。龙法胜有点儿紧张起来。他明白,大凡求神不灵,而医药又无效的,十有八九都是凶多吉少。头晕症是致命的病。他甚至有不祥的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一晕倒,便再也起不来了。巫师是阴阳世界的沟通者,龙法胜对于死亡没有太多的畏惧,他最担心的,是身后的那一堂“送亡师”的仪式,是不是做得到堂?做到堂了,他可以顺利地进入理想的天国;若是做不到堂,他将和常人一样去地狱等待轮回。能为他做好这堂法事的,在他的弟子中只有火儿一人。他把婆娘、女儿和女婿郑重其事地叫到跟前交待:“你们都听好了。我的这个头晕病,总是不见好。我只怕就在这一阶了。有朝一日我晕倒起不来了,你们不要为我花冤枉钱请郎中。郎中救不了我的命。我是个老司。老司的三魂七魄,应该有个好的去处。在我落气之前,你们一定要把火儿叫到我的身边,我身后的法事怎么做,你们全都要听火儿的。”

“你莫尽讲这些,听了叫人心酸。”阿珍哽咽着说。

“我也心酸啊!心酸也有那一天。”龙法胜说着,再一次强调:“记住,要听火儿的。”

阿珍泣不成声地说:“你放心,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会听火儿的。”

龙法胜对于火儿,总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如果依他的,火儿应该是龙家女婿,由于婆娘的倒腾,旺儿进了屋,成了现在的局面。龙法胜明白,自己一走,把这一家人交给旺儿,龙家以后的日子,怕就没得现在这样如法了。

一夜睡眠之后,龙法胜的头晕有了些缓解。他很晚才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大门外上茅厕。浦阳镇市面上的人,笑话这一带的苗家:“古怪古怪真古怪,茅厕修在大门外”。龙法胜的大门外便有一间茅厕。茅厕与龙家的吊脚楼之间,隔着一块铺着积雪的禾场坪。大雪一连落了几天,冻雨又飘飘洒洒而下,接下来必然是雪地上的结凌。一阵寒风从远处的山坳扑面吹来,龙法胜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踏着禾场坪的积雪,向着对面的茅厕走去。

龙家茅厕的屋顶上盖着杉树皮。劈成两半的杉树,用篾片捆扎,遮挡住它的三面。龙法胜撩开门上挂着的竹帘,那里面置放着一个由篾片箍拢的粪庞桶,上面架着两块大木板。粪庞桶的前面,是一架由三蹬木板做成的梯子。三天前,大风掀掉了屋顶上的一块杉树皮。龙法胜催了旺儿两次,要他把掀掉的杉树皮盖好,懒散的旺儿拖着没去盖。连日的雨雪,落到了梯子的木板上,结成了一层冰凌。冰凌很滑,龙法胜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梯,去粪庞桶上如厕。当他如厕过后起身时,猛地觉得头晕,有点儿站不稳,但他仍然想要挣扎着走下粪庞桶。他一挪脚,刚好踩踏在那结凌的木板梯上,“咣噹”一声,他顺着木板梯仰天梭倒了。正巧,阿珍到门口泼水,听到茅厕里的声响,又看到雪地上的脚印,立刻意识到是丈夫在茅厕里出了事。她一路小跑,进到茅厕里,发现丈夫倒在了粪庞桶前面的地上。

“旺儿,兰花,快来呀!老者出事了!”阿珍惊呼。

当旺儿和兰花来到茅厕时,阿珍正在哭喊着丈夫,躺在地上的龙法胜,闭着眼睛,没得回应。这一跤摔得他不省人事。

茅厕木板梯的冰凌上,有一道的印痕,龙法胜滑倒的原因一目了然。

兰花呜呜地哭着,嘴里不住地骂:“剁脑壳的,催了几次,也不来把这屋背盖好……”

旺儿晓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老丈人才会摔的这一跤。他闯了大祸,连气都不敢大抽,脸巴子吓得只有二指宽。

“剁脑壳的……”兰花仍然在不住地骂着。

“骂!有哪样骂的?!还不赶快把人抬回屋里。”阿珍发话。

大雪依然在下着。卧房里太冷,伺侯起来也不方便,龙法胜被安置在火塘的长凳边躺着。他的两只眼睛微闭,一边脸是斜的,嘴巴也歪了。火塘里的火,烧得特别的旺。兰花久久地掐着父亲的人中穴不放。阿珍让旺儿往地下打碗摔碟,自己则带着乾儿、坤儿和小妹,朝空中抛洒茶叶和稻米。

“法胜!快回来……法胜……”阿珍一边抛散着茶叶和稻米,一边喊叫。

“外公!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三个伢儿也同声喊叫起来。

或许是这声声叫喊,触动了龙法胜的神经。昏迷中的龙法胜,那张歪斜着的脸,轻轻搐动着,那只没歪斜的眼睛,竟然微微地睁开了一点点。

“娘!爹爹醒过来了。”兰花松开掐着人中穴的手指,喜出望外地叫道。

旺儿不再摔打碗碟,阿珍和伢儿们也停止了喊叫和抛撒茶叶米。

“法胜,你醒了。醒了就好。你可把一屋人吓坏了。”阿珍含着眼泪说。

龙法胜微微睁开的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他那歪着的嘴不住地歙动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

“法胜,想做哪样,你说话呀!”阿珍说。

龙法胜昏昏沉沉,思维却是清晰的。他说不出话,泪珠从眼角滚落。突然,他吃力地将一只手缓缓地抬起,朝着火塘指了又指。

“旺儿,他是嫌火小了,快把火加大点。”阿珍说。

旺儿连忙往火塘里加了一把柴,火烧得更旺了。熊熊的火光,映着龙法胜惨白的脸,一家老小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只见他再一次艰难地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火塘。

一家老小面面相觑,都不晓得龙法胜指着火塘,究竟是要做哪样。

兰花眼珠子一转,她想起了父亲的交待:“我晓得了。爹爹指的是火塘里烧着的火,是要我们赶紧去把火儿接来。原先他是有过交待的。”兰花说着,又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地问道:“爹爹,去把火儿接来,你说是吗?”

龙法胜似乎听懂了女儿的话,放下了那指着火塘的手。

“你们看,他认可了,连手也放下来不指了。”兰花说。

“真是的,心里一急,把他的交待全都给忘了。”阿珍说着,当即吩咐女婿:“旺儿,你快去铁门槛把火儿接来。”

旺儿点了点头。他打开了伙房的门。门外,漫天的大雪下得个乌天黑地。

“这么大的雪,只怕封了上铁门槛的路啊……”阿珍自言自语地说。

旺儿一直栽着脑壳,一声也不吭。他后悔去把那被风掀掉的杉树皮盖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息,为这事,兰花肯定会怨他一生一世。眼下,兰花正在气头上,他不敢再去惹她。听说这大雪天,要让他去铁门槛接火儿,一下子就懵了,可又不好拒绝,便结结巴巴地说:“铁门槛……落这么大的雪,只怕……”

兰花脸上如同罩了一片黑云。她一肚子气正好没处消,便对着旺儿起了吼:“怕!有哪样怕的?!还是个男人吗?落雪,就是落刀你也得要去!”

兰花吼罢,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候,阿珍赶紧取来斗笠和蓑衣,塞在了旺儿的手中。

“去吧!早点动身,路上小心,快去快回。”阿珍催促着旺儿。

旺儿尽管有些儿不情愿,可还是戴上斗笠,披好蓑衣,匆匆动身了。兰花望着丈夫出门的背影,哭得更加伤心,她为爹爹的突然病倒而悲泪,同时也暗自嗟叹自己的苦命。当初,若是按照父亲的意愿行事,她的丈夫就不是旺儿,而是火儿了。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父亲也就会活得好好的。可偏生遇上了一个糊涂的老娘,她为了眷顾自己的姐妹,置女儿的心愿而不顾。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这般田地……

一整天,龙法胜就静静地躺在火塘边。他水米不沾,喂了一点儿片糖水,也全都吐了出来。龙法胜原日曾有过交待,当他晕倒起不来时,不要花冤枉钱请郎中。他的这个病,请来郎中也是枉然。旺儿离家去铁门槛接火儿。阿珍和兰花母女俩,守护着生命垂危的龙法胜,承受着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煎熬。她们不甘心亲人就这样匆匆离去。她们坚信,作为巫师的龙法胜,道艺高超,心地善良,做过无数的好事,是普天下最好的人。好人终会有好报,奇迹一定会出现。于是,阿珍吩咐兰花,去把寨子里惟一的一位草药郎中接来,为龙法胜看病。龙法胜若是有缘,服他的药医,或许能起死回生,保住一条老命。岂料那位草药郎中一听说龙法胜的病情,自知回天无力,当即便婉言推辞了。随着兰花请医,龙法胜得重病的消息,刹时间便传遍了龙家垴。龙家垴住的都是龙姓人家。族人们纷纷冒着大雪前来看望。龙法胜曾是族人的骄傲,多少年来,为村寨驱瘟逐疫,替世人解厄消灾,当他面对自己的病疾时,却无能为力了。

夜饭过后,雪渐渐下得小些了。到了这时候,还没见旺儿把火儿接来,阿珍和兰花心急如焚。躺在火塘边的龙法胜,仍然处在昏迷的状态中。他脸色惨白,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只有那喉咙里,时不时传出卡着黏痰的“嚯嚯”声。阿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用手背试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法胜,你千万要挺住。旺儿已经去接火儿了,马上就会到。”阿珍含着泪,在丈夫的耳边轻声说。

兰花也哭着说:“爹爹,你不能走,兰花不让你走。你要挺住,火儿就要到了,他会有办法救你的。”

屋外出现了“沙沙”的脚步声。门开了,浑身粘着雪花的火儿,一冲便进了伙房,他的身后,跟着精疲力竭的旺儿。

“师父!师父!”火儿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双膝跪在火塘板上,对着龙法胜大声地叫喊着,哭号着……继而,他稳住心神,口中念念有词,用左手的手指挽结起一道灵官诀,在龙法胜的天灵盖上转绕了三圈,而后说:“师父,你要稳住,灵官菩萨保佑你,你会好起来的。”

众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龙法胜的身上,希望火儿的这道灵官诀,能够阻止龙法胜走向死亡的脚步。那躺在火塘边的龙法胜,或许听到了火儿说话的声音,身子突然搐动了起来。人们喜出望外,希望奇迹出现。接下来,龙法胜却又再也没有动静了。

这时,兰花倒来一盆热水,放在火儿面前的火塘板上,说:“大冷天的,洗把热水脸吧!”

火儿对身边的旺儿说:“旺儿哥,你先洗!”

兰花生气地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叫你洗你就洗!”

就这样,旺儿被晾在了一边。

吃饭了。火儿心情不好,霸蛮吃了一碗饭。兰花要给他添饭,被他阻止了,说是吃不下。兰花明白,父亲在他心里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旺儿却不是这样。他大雪天走了一天的山路,感到又冷又累又饿。进屋身子暖和之后,肚子更饿了,一口气便吃了三大碗。兰花看在眼里,一肚子的不高兴,老者都病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关他的一点事,只顾自己哈吃哈胀,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火儿放下碗筷,便坐到了师父的身边,再次用左手的手指挽结起灵官诀,在师父的天灵盖上转绕。师父曾经告诉他,灵官诀是一道祛邪扶正的诀,可以为重症的病人祛除附体的邪神,扶助他恢复元阳正气。一个行傩施法的巫师,每当他无计可施时,这便是最后,也是最简单的一招。突然,他看见师父的脸上,泛起了红潮。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火儿的心头,这分明是回光返照啊!即或如此,火儿依然还存在着幻想,他希望这种迹象是灵官诀为师父带来的生命转机。他在静静地注视着,盼望着,等待着神奇的力量使师父的生命获得延续。不一会,师父脸膛上出现的潮红,转瞬间便消逝殆尽。试试他的鼻息,已经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了。突然,师父的身子抽搐着,挣扎着,继而喉头又发出了“嚯嚯”的声响,火儿掰开师父的嘴巴,伏下身子,试图用自己的嘴巴,把那卡在喉头的黏痰吮吸出来。这时,师父停止了挣扎,随之挺直了身子……

阿珍和兰花,立刻动了哭声。

“旺儿哥,师父要走了,快放鞭炮!”火儿大声说。

鞭炮声中,火儿将师父背到了堂屋里,坐在八仙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

听到鞭炮声响,寨子里的族人,都晓得这是为龙法胜送行的鞭炮,人们纷纷涌向丧家的吊脚楼。

火把将堂屋照得通明。还没完全咽气的龙法胜,由火儿扶着,端坐在椅子上,显得从容而安祥。寨子里的两位长者,取代火儿,上前扶着龙法胜。兰花和旺儿,则带着他们的三个伢儿,一齐跪在了龙法胜的面前。火儿用双手的手指挽结起一道莲花诀,托起师父垂下的一双脚板,口里念动神词:

顶门金鸡叫,西方路不差。老君亲接引,步步踩莲花。

当鞭炮声又一次响起时,龙法胜的三魂七魄,已经脚踩莲花,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这时,火塘的铛架上,洗澡水已经烧好。洗澡的木盆,放在堂屋里,四周围着一领竹席。火儿和旺儿抬来一桶洗澡水倒入木盆,火儿一只脚踏在木盆的边沿,口里念动神词:

脚踏金盆边,莲花就地生。金盆装金水,金水洗金身。

火儿和旺儿,一同为澡盆里龙法胜的遗体沐浴净身。在沐浴的过程中,火儿将木盆里的洗澡水,往自己的舌头上稍许点了一点。沐浴完毕,火儿和旺儿为龙法胜的尸身着寿装。这时,堂屋的右侧已经用卸下的门板搭架好了一张灵床。龙法胜的尸身着装完毕之后,便被抬上了灵床。

湘西巫傩沿袭着一个规制:每个巫师亡故后,都是由他最得意的弟子来主持这种称为“送亡师”的仪式。长此以往,代代相传。做这样的法事,火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龙法胜在生时,就决定了火儿是做这项仪式的人选,曾将这种仪式的要旨,对他作了最细致入微的交待。火儿对师父讲授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如今,这个他不愿意见到,却又必须经历的时刻,就这样来到了。他沉着,镇定,仪式的每个环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当他将亡师的尸身,安排上了灵床时,已经到了凌晨寅卯不通光的时分。龙家垴的龙姓族人,也是彻夜未眠。他们把丧家的吊脚楼挤了个拍满,一则是龙法胜在生时人缘极好,人们都来向他告别。二来“送亡师”这种巫傩仪式,多少年也难遇到一回,人们也就顾不得天寒地冻,都争着来看个热闹。火儿年纪虽然不大,而作为傩巫的后起之秀,名声却不小,这项仪式是由火儿来主持,来看热闹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金鸡啼鸣,东山泛起了鱼肚白。风不再刮,雪不再下。风雪过后,天色放晴,人们都说这是龙法胜结得天缘。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白茫茫山林,田野。丧家吊脚楼屋背的积雪,渐渐开始溶化,从瓦檐口往下流淌。接下来,火儿将要进行“送亡师”的另一个重要程序──“灵床盖印”。

老司所有的法器中,最重要的莫过是法印了。人世间,从皇帝的玉玺,到官员的关防,无不显示着印鉴的权威。老司也是这样,他凭着一颗巫傩法印,协理阴阳,沟通人神。巫傩的传承,就是通过法印的授予来完成的。九年前,龙法胜将这枚法印授予了弟子石法炎。火儿虽然有了这个法名,人们却依然习惯地称他为火儿。如今,师父寿终正寝。弟子按照巫傩的规矩,要用这枚法印,盖在亡师尸身的三十六个部位。这些印记,将伴随着亡师的灵魂,去到阴冥世界。亡师凭着这些印记,证明他生前的辉煌,享受到身后的荣耀。此刻,亡师的尸身在灵床上静静地躺着,是那样从容与安详。只见火儿左手捧印盒,右手执法印,拨开了围观的龙姓族人,悲切切,泪淋淋地来到了灵床之前。他轻吟低唱着《盖印傩歌》,在亡师的尸身上盖起了法印。首先,他在尸身的前额,盖上了“天庭印”。接着,他把“太阳印”盖在了左眼;“太阴印”盖在了右眼。而后又在头顶盖了“天府印”;脚板盖了“地府印”;肚脐盖了“水府印”;胸口盖了“阳府印”。“上洞印”盖在眼睛;“中洞印”盖在鼻子;“下洞印”盖在嘴巴。两道“栏杆印”,分别盖在胸肋两边,拦住地狱之门;两道“塞海印”,分别盖在喉头和尾关,堵塞住亡师坠入苦海的路……

火儿在亡师尸身上,盖着一个个红色的印记。“太上老君玉皇正印”八个红字,显现在亡师的周身上下。关键的时刻来到了,火儿走到了尸身的脚头。这时,围观的女客们纷纷识相地离去。旺儿上前解开亡师的裤子,分开亡师的两胯,亡师的男gen显现在众人面前。火儿将蘸好印泥的法印衔在嘴里,双手着地,一个筋斗翻上了灵床,跪在亡师的两胯之间。他低下头去,用嘴里衔着的法印,盖在亡师的**之上。这是盖在亡师尸身上的最后一道印,叫做“酆都印”。多少年来,巫傩弟子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报答亡师昔日的恩情。他们不计盖印时的污秽,以这种独特的举动,表示巫傩代代相传的虔诚。亡师的尸身上有了弟子盖的这道法印,灵魂就可以免受酆都地狱之苦。盖印过后,火儿以双手撑灵床,打翻天筋斗下地复回原处,在打筋斗的同时,顺势将口里衔着的法印,抛向了脑后。人们立即围上前去,观看法印落地的方向。发现那落地的法印,刻有文字的一面在下,说明这枚法印以后不能再用了。法事完毕,火儿跪在师娘阿珍的面前,领受了一个四吊八百铜钱的红包。九年前抛牌过印时,火儿为了表示对父师授印的谢意,呈送的红包,不多不少,也正是这个数目。当年,师父是坐着收受弟子的红包,如今,弟子则是跪着从师娘手里接过红包。一来一往,钱财两清,巫傩的道艺却因此得到传承和延续。

早饭过后,吊丧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丧家。亡师的三亲六眷,闻得噩耗,都赶来奔丧。铁门槛的石老黑,带着小儿子石白狗来了。米家滩的阿玉急匆匆赶来吊丧,陪同的有刚从河洑放排归来的两个儿子绍刚的绍强。浦阳一带的巫师们,怀着痛失道友的悲情,都纷纷赶来相送一程。

火儿领着一班老司作法在傩坛。一路的程序做下来,旨在恭请众多的神祗来到傩坛为亡师送行。丧家吊脚楼的屋顶上,揭开了三槽瓦,从丧堂抬头可见天日。火儿将一架有三十三级的竹梯,从丧堂的地面,搭上揭了瓦的屋檩。亡师的三魂七魄将经由这架天梯攀援,步入三十三天之上。

丧堂里,纸钱焚化,烈焰熊熊。火儿取来灵床盖印时用过的法印,投入到火中。这枚最权威的法印,为了完成最神圣的使命之后,被付之一炬。

这时,灵柩已经在丧堂摆放。鞭炮声中,亡师的尸身由旺儿等人抬进了灵柩。丧堂内,哭声一片。入殓时,火儿高声宣诵:

金盆装金水,金水养金鱼。千年不朽,万年长存。

入夜,“送亡师”的仪式,将进入到了情感的高潮。龙家垴的龙姓族人,都倾家出动,齐聚丧家。附近村寨的乡亲们,乃至一些浦阳镇的街上人,也都赶来看热闹。龙家的吊脚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丧堂里,廊檐下,到处挤满了人。禾场坪的积雪虽然已经溶化,而地下依然是湿漉漉的,人们顾不得这许多,把禾场坪站了个拍满。火照里燃起的枞膏光亮,把吊脚楼的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在封棺之前,主持弟子要以亡师的口吻,唱《辞世傩歌》,告别他的亲人,告别他的乡亲,告别他的同坛道友,告别这个他依依不舍的世界。火儿第一次唱《辞世傩歌》,今后也不会再唱。这种傩歌没有固定的词句,完全出自主持弟子的心上。对于火儿来说,是一次对师父情感的表达,也是一次展示才华的机会。这种演唱,将由他一个人从头唱到尾,除了要有肚才以外,还要有足够的体力。师父过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他吃不下饭。兰花为了火儿夜里唱歌有足够的精力,特意炒了几个辣椒菜,还煎了两个荷包蛋,要让火儿吃了这餐夜饭。

“火儿,快来吃饭。”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夜里要唱歌,清早要送葬。”

“不吃饭,我也一样唱歌,一样送葬。”

“不吃饭,你哪来的精神?你又不是铁打的。”

“……”

“求求你,把这碗饭吃了。”兰花的眼里噙着泪水,以哀求的口吻说。

石老黑也走了过来。他接过兰花的话说:“火儿,兰花都这样了,你就把这碗饭霸蛮吃了吧!”

火儿没办法,端起饭碗吃饭,米饭吃到嘴里,就像是嚼木屑一样,每咽下一口,都是那样艰难。他好不容易吃完一碗饭,兰花又为他盛了一碗。

“求求你,莫逼我,我实在吃不下。”火儿反而哀求起兰花来。

“不行!”兰花说着,把吃剩下的一个荷包蛋,挟到他的碗里,像是哄小弟弟似地说:“吃了吧!就只有这么一点点饭。”

正在这时候,旺儿也端着一碗饭进了伙房。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还不住地往碗里挟着做给火儿吃的辣椒菜。兰花见丈夫的饿牢相,气不打从一处出,一甩手便离开了伙房,火儿吃着兰花挟给他的荷包蛋,仿佛又看到儿时的情景。他在想,兰花什么菜不好做,为什么偏生煎的是荷包蛋哟!

火儿吃过夜饭,又一连吃了几锅丝烟,天便完全黑了。他走出伙房,款步来到丧堂。翘首以待的人们,立刻扯起脑壳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火儿吃过夜饭以后,显得精神了许多。人们对火儿实在太熟悉了。他细细时候来到龙家垴学巫,就是个招人喜爱的伢儿。特别是他在楠木峒见到白蟒蛇精以后,便更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作为“送亡师”的主持弟子,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只见他对着亡师的灵柩焚香化纸,三跪九叩,而后,他双手抱拳,对着在场所有的人拱手致意。继而,他双目微闭,默祷着亡师的原神,完全便进入到亡师的精神境界。在火儿的躯壳上,已经附着了亡师的魂魄。他开腔唱起的《辞世傩歌》,是亡师的最后表白:

离别了,离别阳世去阴间。谷子熟了脱禾线,松籽老了要飞天。白鹤离了水草地,燕子别了瓦屋檐。野鹿舍了灵芝草,羚羊弃了昆仑山。大船起了抛锚链,长排解了拴排缆。莫道黄泉路途远,此去只当游花园……

人们都屏住呼吸细心地倾听着。火儿的傩歌声声,唱出的既是亡师的心声,也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悟。一个人的生命,从起始到终结,依照自然的法则,原本是应该这样豁达、从容。今夜的歌唱,火儿不想一开始就悲悲切切,整整哭一夜,唱歌的受不了,听歌的也受不了。他要让大家的眼泪慢慢儿流。果然,这《辞世傩歌》别出新裁的开头,一开始就惊压四座,人们在瞬间忘却了生离死别的痛楚,仿佛仅仅是在对一个远行的亲人送别。接下来,他用大量的篇幅,歌唱天堂的美妙。傩歌告诉大家,亡师将要去到的地方是一个极乐世界,他去到那里,比起苦难的人世,要快乐许多。在场所有的人,都陶醉在傩歌的描述之中。阴阳只隔一张纸,阴阳原来一般同。他们不约而同地为亡师祝福、庆幸。生死回轮,原来如此。令人畏惧的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

傩歌唱过天堂的赞词,已经是二更时分。火儿唱完这个段落,要喝口水,吃锅烟。他揭开棉衣的衣襟,从腰带上抽出烟筒脑壳,把手指伸进烟荷包里,往外抠着丝烟。兰花给他筛来了一杯糖开水,眼睛在烟荷包上停住了。绣花荷包已经残破,口子的边沿毛乎乎的。她亲手绣的“喜鹊衔梅”,丝线了脱色,红梅变成了白梅。九年多了,难为他一直带在身边。火儿意识到兰花在看烟荷包,连忙把衣襟放下。兰花哭得红肿的眼睛,又被泪水打湿了。这样的场合,兰花无论怎样哭,都是正常的,谁也不会朝别的方面想。火儿百感交集,却又不便有丝毫的表露。与此同时,旺儿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那个烟荷包的来龙去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注意到,婆娘盯着烟荷包发了呆,而后便眼泪汪汪的。显然,这婆娘又在重温旧梦了。突然间,旺儿不知怎么变得聪明了,趁着火儿喝糖开水的时候,旺儿插到火儿和兰花之间,硬把他们两个人岔开。火儿把糖开水喝完,干涩的喉咙,顿时便清爽了许多。他又得到小表姐的体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他把杯子送还给兰花,却发现面前站着的不是兰花,而是旺儿。兰花只得绕过旺儿,去接过火儿的杯子。兰花觉得窝火,火儿感到扫兴,却又都说不出口。这时,旺儿从圆盆里挟了个炭火,为火儿点起烟来……

夜渐渐深了。凛冽的北风又刮了起来,寒气咄咄逼人。虽然吊脚楼内外烧着一堆堆木炭火,听歌的人们,烤了面前,背心是冷的;烤了背脊,胸前又冰凉。因为傩歌的动情点即将到来,没得一个人舍得退场。火儿唱着傩歌,去到阿珍的跟前。这种歌唱,不是弟子对师娘的诉说,而是丈夫与妻子的道别。一声“妻呀!”把阿珍的眼泪唱了出来。泪眼迷离的阿珍将眼前的唱歌人,完全当成了逝去的亡夫。

“亡师”用声声傩歌,回味着昔日的恩爱。“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前世修来缘分,今生结为夫妻。他把婆娘比喻成冬天的棉袄,夏日的蒲扇。三十多年如一日,早晨一杯煮油茶,夜晚一桶洗澡水,天天如此,从未间断。歌声表述着深深的歉疚,不该一个人去到天堂享福,将她留在人间受难。“亡师”的每一句,每一腔,都催人泪下。阿珍哭得最伤心,人群中出现了唏嘘声,“亡师”自己也禁不住落泪了。接着,他的一声“妻呀!对不住”,悲凉而凄怆,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丧堂内外哭声一片。阿珍更是哭成了泪人儿。兰花担心出事,连忙走了过来,动手搀扶母亲,却被阿珍拒绝了。只见她面对“亡师”,“卟嗵”一声,双膝跪地。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啊!同你做一世的婆娘,也没能为你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亡师”连忙将妻子扶起,他不但对妻子没有埋怨,反而用言语宽慰于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亡师”嘱咐妻子善待女婿,把女婿当成自己的儿子……“亡师”与妻子离别的情景,最是撕肝裂肺。一句“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亡师”抽身要走,妻子将他死死抱住,高声喊叫:“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这时候,几个龙姓族中男女一踊而上,硬把他们活生生地拆开了……“亡师”别过妻子,接着又告别儿孙。旺儿、兰花和他们的三个伢儿一直在丧堂守候着。已是三更时分,最小的坤儿,已经在兰花的怀里睡着了。乾儿和小妹,依偎在她的身边。兰花和伢儿们,一个个都泪流满面,就连熟睡在怀里的坤儿,脸上也带着泪痕。

旺儿没有流泪,只是做起哭哭的样子,木木地站在一边。这段演唱,真是难为了火儿。当初,若是依师父的主见,在今夜的丧堂里,就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物关系,和这女子成双成对的,就不是眼前的这个男子,而应该是他自己。既成的事实不容否定。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此时的角色,只不过是为亡师代言的歌者。他强迫自己沿着亡师的思路,唱出亡师对亲人的离情别意。

“亡师”首先感谢上门女婿为龙家的神龛延续香烟,替龙家的先祖上坟挂白,如今他撒手西去,这个家便交给女婿了。他还特别强调,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脾气不好,若有冒犯之处,要请多多担待。这些年来,旺儿对火儿充满着忌恨,惟独今夜的傩歌,唱得他心里格外舒坦。一旁的兰花,却是一肚子的窝火,面对这样的场合,她不但不能发作,反而要做出谦卑温驯的样子,简直是难受极了。这时,“亡师”的傩歌,转而对女儿开腔。兰花见火儿作古正经的样子,一时竟不知所措。刹那间,她对自己的心境进行了调整,去适应这一古老习俗带给她的心灵震撼。她完全将眼前的歌者,当成了疼爱她的父亲。“亡师”唱起傩歌,历数着女儿的出生与成长。

女儿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根苗,唯一骨血 。而今匆匆离去,他是那样放心不下,即使是到了美好的天堂,也不得心安理得地享受安乐。唱着唱着,“亡师”动了真情,禁不住声泪俱下。

猛地,兰花跪倒在地上,他一手抱着伢儿,一手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腿脚,大声地哭喊着“爹爹!”她怀里的坤儿醒了,也大哭了起来,乾儿和小妹,也哭着一拥而上,跪在了“亡师”身子周围,扯着“亡师”的裤脚,同声哭叫着“外公!外公!”哭声,叫声,在丧堂里回荡着。为情所动的人们,沉浸在无法抑制的悲痛中。丧堂内外,抽泣声一片,有的人还嚎啕大哭起来。

事先准备的手帕,这时派上了用场。人们看见,“亡师”深情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对她进行最后的叮嘱,希望她要改好脾性,好生孝敬老娘,好生服侍丈夫,好生盘养儿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亡师”的嗓音,开始有点儿嘶哑,但他唱出的每一个字,依然是那样清晰。他挣脱被抱住的腿脚,蹲下身子,从兰花的手里抱那最小的坤儿,又把乾儿和小妹拥到身边,用古老的傩歌,祝福他们无病无灾,长命富贵。三个伢儿眨巴着眼睛,令他们不解的是,这个唱歌的表舅,怎么忽然间变成了外公?!

“亡师”用傩歌别过亲朋,别过道友,最后,他唱起了辞别族人的傩歌。时间已经是四更过后。火儿已经两天两晚没有瞌过眼了。一夜的傩歌由他打包台,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费神,费力,那喉嗓纵然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唱着唱着,他再也强支不起精神,圆润的嗓音,变成了嘶哑的鸭公。按理说,人们应该就此作罢,殊不知有的人却不愿意这样收场。族人当中,有那么几个喜欢冲壳子的人,先就约好了,要与“亡师”对歌。这种对歌的情形,在以往“送亡师”的葬礼中,确实也是出现过的。没完没了的对歌,常常整得唱了一夜的主持弟子支持不住,下不来台,他们便以此为快事。

兰花心疼火儿,不忍心让他再继续唱下去。对歌的人们还没起腔,兰花便抢先替火儿求情:“各位长辈,三老四少,兰花替表弟求情。他已经唱了一整夜,再唱下去,实在是不行了。各位都晓得,天亮还有法事等着他做。要是真的累倒了,做不成器了,他没法跟师父交待。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兰花出面求情,那些想为难火儿的族人,也就只好作罢了。兰花没有料到,丈夫却在这时起了吼:“叔侄们要唱傩歌同爹爹道别,怎么能不让他们唱呢?你也真是爱探闲,管得宽!”

兰花气极了,冲着丈夫说:“你来唱呀!你也是爹爹的徒弟,你怎么不唱?”

旺儿被婆娘堵到了坎上,回不出话来。要他来唱,他是一句也唱不出的。

五更早朝,出柩的时刻。雪不下了,风不刮了,天气却显得格外清冷。丧堂内外,鞭炮喧天,鼓乐齐鸣。八名抬丧佬伫立在灵柩的两侧,等候着出柩。

丧堂内,一声“呵嗬”,抬丧佬合力将灵柩用手端起。这时,一个巫师眼疾手快,取下搭在丧堂揭瓦处的竹梯,扛在肩上,与灵柩同行出门。抬丧佬将灵柩置放在门外禾场坪事先摆好的两条长板凳上。人们一拥而上,用草绳为灵柩扎上杠子。当抬丧佬将灵柩抬起时,火儿一个翻身上了灵柩,骑在了灵柩的上面。他双手的手指,挽结起一个白鹤诀,高高地亮起,昭示着亡师是跨鹤乘鸾,去到另一个世界。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是那架长长的竹梯,其后是由桶鼓、马号组成的鼓乐。灵柩在寨子里缓缓而行,长长的送葬队伍,跟在灵柩的后面。沿途的每座吊脚楼里,都放起了为亡师送行的鞭炮。送葬队伍中,也立刻响起答谢的鞭炮声。当灵柩被抬出村寨时,有人将蓑衣铺在了灵柩前方泥泞的路上。这时,“骑丧”的火儿,一个筋斗翻下灵柩,正好落在蓑衣上。而后他双膝跪地,对着灵柩磕一个头。几件沾满泥泞雪水的蓑衣,在路上轮番铺垫,火儿在蓑衣上不停翻着筋斗前行。他每翻一个筋斗,都要朝着灵柩作一次跪拜,直到亡师的阴地──龙家垴龙氏家族的坟山。

大雪过后,天气没有转暖的迹象。大山笼罩在雾霭之中,像人们的心情一样晦涩而沉重。白茫茫的积雪压在树木的枝叶上,山间的衰草上,更压在人们的心坎上。亡师的墓穴已经挖好。火儿下到墓穴,来回翻起了筋斗。火儿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疲惫到了极点,还要在墓穴里一连翻七十二个筋斗,只有这样,才能祛除墓穴中七十二地煞带来的煞气。火儿咬着牙一个一个地翻着,围观的人们为他数着数。翻到后来,气喘吁吁。他翻完最后一个筋斗,连站立起来都有点儿为难了。人们立刻伸出手,将他从墓穴里拉了上来。

亡师的灵柩在一片鞭炮声中,安放到了墓穴里。劳累至极的火儿强支身子,站在墓穴前方,拆开亡师留下的牌印,取出亡师的《阴阳合同》。《阴阳合同》本有阴阳一式两份,是龙法胜当年抛牌过印之时,师父亲手所授。“阴照”当时就已经焚化。“阳照”则夹在龙法胜的牌印中,伴随他度过了漫长的巫傩生涯。如今,他已经进入阴冥世界。在阳世,他是声名显赫的巫师,到了阴间,他将仍然以此为业。《阴阳合同》便是他身份的证明。墓穴前,焚化纸钱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儿将亡师的《阴阳合同》投入到烈焰之中。《阴阳合同》通过这种方式,随亡师去到了阴间。龙家垴的巫傩坛门,就这样完成了又一次轮回。

龙氏家族的坟山里,又添了一座新坟。黄土堆垒的坟头上,插着一架高高的竹梯,三十三级梯阶上,缠绕着黄钱白纸。送葬的人们与亡师依依惜别,精疲力竭的火儿则是更别有一番感情。他踏着残雪走在泥泞路上,一步一回头。冷飕飕的寒风吹过,黄钱白纸在竹梯上飘拂,是一道道招魂的旌幡。亡师的灵魂已经沿着竹梯去到了美妙的天国。

送葬过后,孝家以酒宴答谢宾客。火儿过度的困盹,没有参加宴饮,而是到楼上的那间小房,关上门,便倒在了床上。这里曾经是兰花的闺房,如今成了她伢儿们的卧室。楼下宾客们嘈杂的声音,似乎把吊脚楼都抬了起来。火儿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往事闪现眼前。这间小房,曾给他留下过非同寻常的记忆。小表姐做新娘的前夕,在这里向他献出了宝贵的童贞。那句“我是你的人”,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九年过去了,小表姐已经是三个伢儿的母亲,他却依然还是孓然一身。在湘西,巫师是不愁讨不到婆娘的,何况是要人才有人才,要道艺有道艺的火儿。这些年来,做媒的人踩破了他家的门槛。火儿都是一推三五六。老娘最是着急,天天挂在嘴上催。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又不是骟了的牯牛,阉了的公鸡,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呢?别人说不清,他自己也说不清。当初,若是依照师父的安排,小表姐便是他的婆娘。师父过世以后,他就是这户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如今,流到了下丘田里的水,再也返回不到上丘了……楼下的酒宴结束,宾客散去,疲惫的火儿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吱扭”一声,门开了。兰花端着一碗饭进到了房里。见火儿睡着了,不忍心把他叫醒。兰花掩上房门,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细细端详着睡熟的火儿。那张英俊的脸庞上,透显着不应该有的憔悴。为了父亲的丧事,小表弟事必躬亲,心力交瘁。兰花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曾在这间小房里,给过他最美好的瞬间,没想到带给他的却是长久的痛苦。她后悔了,若是没得那回事,他或许早就成了家,身边早有了心疼他的女人。她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子,将她的脸久久地贴在那长着稀疏胡子的脸上。睡梦中的火儿感觉到兰花脸上传来的体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火儿!”兰花在火儿的耳边轻轻地叫唤。

“兰花!”火儿从床上坐起。

兰花扑向火儿的怀中,喃喃地说:“你辛苦了!”

“你怎么讲见外的话?!”火儿说着,将怀里的兰花推开。

小窗外,寒风呼啸;小房里,暖意融融。

“我给你端了饭来,吃点吧!”

“多谢你。”火儿一觉醒来,确实饿了。接过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兰花看着火儿吃饭,就像小时候看着他吃荷包蛋一样。突然,她冒出一句话:“告诉我,为哪样还不成亲?”

“还没成亲……嘻嘻……”火儿含糊其词,一边吃着饭,一边憨憨地笑着。

“求求你!赶紧娶一个婆娘,成一个家吧!”兰花眼里噙着泪水,是哀求,又是催促。继而她又充满自责地说:“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耽误了你。”

听到这话火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吃到嘴里的饭变得难以下咽。他说:“兰花,你千万莫这样想。这都是火儿的命,怎么能怪你呢?”

“老天爷,这都是我造的孽啊……”这时,兰花已是泪流满面了。

见这般情景,火儿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把兰花揽入了怀中。泪人儿般的兰花伏在火儿的宽阔的胸前抽泣着。火儿轻轻地抚摸着兰花的头发,也在默默地流着泪……

突然,房门被一脚踹开。门口站着旺儿和他的两个兄长绍刚和绍强。兰花闻声立刻从火儿的怀里抽身站起。火儿见这般架势,觉得情况不妙,也立刻翻身坐在了床沿上。这时,旺儿一个箭步上前,扭住兰花的头发,骂了声“臭biao子”,封门就是两耳光。

“悖时的!剁你的脑壳!”兰花一边哭,一边高声叫骂。

与此同时,绍刚和绍强两兄弟,也一同涌进了房间,要打火儿。火儿一跃而跳到床上,占了高处。

“狗日的,你欺人太甚!”米绍刚话音未落,便操起一根凳板朝火儿砸去。

火儿一闪而过,板凳砸在板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火儿拾起板凳,反朝米绍刚砸去。米绍刚一闪,板凳砸在了旺儿的腰上。

“哎哟!”旺儿大叫一声。兰花趁势挣脱旺儿。她又是手抓,又是嘴咬。腰被砸伤的旺儿,变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回手之力了。

这当口,绍刚、绍强兄弟一跃上床。绍刚死死地箍住了火儿的下腰,使火儿一时动弹不得。绍强趁势用拳头在火儿身上一顿猛打。火儿情急之下,猛地一跺脚,把床枋跺了个对断。他趁着床的坍塌,挣脱了绍刚的搂箍。于是,三个汉子你一拳,我一脚,从床上打到床下。火儿纵有一身功夫,在狭窄的小房里,也无法施展开来。一人对两个,双手抵四拳。何况对手是长年在河下闯荡的排古佬。火儿被对手撂倒在楼板上。绍强死死地摁住火儿,绍刚抓住机会对他拳脚相加。火儿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兰花见这般情景,哭着,叫着,骂着,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为火儿抵挡米绍刚飞起的一脚。

楼下,吊丧的宾客们已经散去。唯独铁门槛石家、米家滩米家的人还没走。听到楼上闹翻了天,人们立刻一齐往楼上跑。走在最前面的是阿珍,后面跟着阿玉,石老黑和白狗也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屋里的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你们──你们这是做哪样啊!”阿珍惊呼,接着便上前扯开了兰花。

阿玉一步上前,对着绍刚、绍强,各打了一耳巴。厉声叫道:“混帐东西,还不快松手!”

米氏兄弟一松手,火儿便一跃起身。那石白狗立刻拥上前去,声不抽,气不出,朝着米绍刚胸前就是一拳。

“住手!”石老黑大声吼着。

米绍刚正要还手,被阿玉阻止。

阿珍哭着说:“你们这是做哪样嘛……”

“做哪样?!”旺儿气呼呼地指着火儿和兰花说:“你问他们两个!”

“剁你个脑壳!我跟火儿来送饭,他们三弟兄不问来三去四,就乱打一气。呜呜呜……”兰花说着,又哭又闹,便在楼板上打起了恋滚。

“哼!撒倒泼!”米绍刚不屑地看了兰花一眼,而后大声地说:“听清楚了!米家人不是好欺侮的!”

米绍刚的话,显然是讲给火儿听的。这时,无论是阿珍、阿玉,还是石老黑,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们木桩子似地拄着,面面相觑,一时不晓得该讲些哪样好。

米绍强走到旺儿的跟前,拍着他肩膀说:“旺儿!记住,做个硬汉子,不能吃软饭!”

“米家人几多的大风大浪都见过,还怕只把小麻雀,我们走!”米绍刚手一扬,便和米绍强一同下了楼,出了屋,扬长而去。

“刚儿!强儿!”阿珍大声叫喊着。

阿玉说:“莫喊了,让他们去。”

“我们走!”石老黑对两个儿子说。

火儿在白狗的搀扶下,离开小房,下了楼。阿珍追出来,发现兰花的乾儿、坤儿和小妹,都哭兮兮地站在门口,观看刚才唱的这一出戏。石老黑已经带着火儿和白狗,上了屋对门的盘山路,一拐弯,便不见了人影。

兰花坐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小房里。她不再大声哭喊,只是低声地啜泣着。旺儿则捂着被砸伤的腰,下了楼。他一脸的晦气,想大喊几声,撒撒心中的闷气,却因为腰上的伤痛,开不了口。

“天哪!这是遭的哪样孽哟!”阿珍一把抱住姐姐阿玉,喃喃地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