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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来时还是去时路

因为坐牢对辰溪很多事情留下的空缺现在又被填补起来。于是,陈策把女子刺绣店和烧酒店交给了向瑚她们经营,自己又主要从事地下活动。

他今天要去见湖南大学的胡校长。他沿着沅水河边柳树下的泥沙路往龙头垴走,沿途只见大河里的船只比辰河里多了许多,船体也庞大得多。上行的船只有纤夫在岸上成排成行地背纤,远看像一长串蚂蚁抬虫,近看就是一片光着的脊背和屁股。转弯处和高低不平的山石上,总被纤缆磨割出数道细滑如玉的深槽。河面上,夹在船只中的还有从洪江下来的大块木排。木排上少不了一个门朝后开的尖顶小木屋,木屋顶上升着斜斜的炊烟,那是排古佬居家的旗帜。排古佬很苦,木排从沅水河到洞庭湖,不知要走多少日子,如果在哪里搁了浅,那就要待到第二年涨水;如果过滩打散了木排,那将财尽人亡。所以,能吃就吃、能玩就玩,是他们的人生信条!

几个排客从排上那个小屋里出来,一丝不挂地站在排头向河边码头上洗衣濯菜的女人们摆弄**撒尿。大河的卵,无人管!已经习惯的河边女人不仅不责怪他们,还对准这些排古佬的**浇一把泥水,为他们添一点乐趣。陈策站下来还没有看够,很快就时过境迁,看着不大流动的大排,一会儿就到丹山寺下面的塔湾潭。

陈策是受胡庶华校长之邀而去的。他朝胡校长的办公室走,正好遇上一个女学生对面走过来,女学生停下来笑着叫道:“陈叔叔,你到这里来找谁?”

陈策不认识这个女学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陈叔叔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陈策不好意思地说:“你说出名字我不就认识了吗?”

她说:“我叫米月娥。”

陈策认真地看了看她说:“你有两个名字,还有一个名叫琳云,是不是?”

米月娥笑起来说:“陈叔叔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啊!”

陈策说:“米神医的女儿,我哪会不记得!那年我们女子刺绣店刚开业,你父亲就常带你到我们店里来凑热闹,给你向瑚阿姨她们讲辛亥革命的故事是不是?”

米月娥说:“是的是的。”

陈策感慨起来,“唉——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们也该老掉了!”

米月娥说:“有六年没见面了吧?我都是中学生了!”

陈策说:“你在哪所中学读书啊?”

米月娥说:“湖大附中啊!”

正说着,胡校长来了。

陈策说:“胡校长,陈策前来报到!”

胡校长捋了一把长须说:“快到办公室里坐。真是军人出身哪!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陈策说:“打搅你了。”

胡校长说:“今天就来上班吗?”

陈策说:“家里没事干,还要养家糊口啊!今天就来上班。您看具体安排我做些什么?”

胡校长说:“安排给你的这个职位,主要是针对校内公共财物的看管而设。凡是损坏校内公共财物的事,你都可以管。这可是辛苦事、脚头活,委屈你了。”

这个差事看起来没有具体任务,其实看管范围广,很容易让人不满意。但陈策想了想,觉得这份工作流动和自由性大,他即使四处活动也有正当理由,无可指责,就说:“我是个尖屁股,坐不住,这个差事很适合我。”

胡校长说:“陈先生过谦了。那就这么定下。”

几天工作下来,陈策果然对这份工作感觉特好,湖大内外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这真是一份难得的自由!

陈策首先去找此前就已来湖大中学部工作的米庆轩。走到中学部,又看见米月娥和他的同学在张挂抗日标语,陈策问道:“月娥姑娘,知道你庆轩叔在哪儿吗?”

米月娥说:“当然知道呀!”

陈策说:“你带我去看看他。”

米月娥张挂好标语就带他去见米庆轩。

米庆轩在办公室里正和几个人讨论什么事情,米月娥跟米庆轩耳语了几句,米庆轩走出办公室跟陈策说:“见过胡校长了?”

陈策说:“见过了。从今天起,我们又在一个战壕了。”

米庆轩说:“具体干什么工作?”

陈策说:“看管湖大的公共财物。很自由!”

米庆轩说:“这可是个好差事!只怕是胡校长专门为你设置这么个职位,以前没有过。”

陈策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就是这个学校的齐天大圣!”

米庆轩陪陈策在教室、学生宿舍、各种试验室、食堂、办公室、礼堂转了一路,校区共有好几十栋临时房子。即使这些临时建起的木板房也没有逃过日本飞机的轰炸,办公室、矿冶室、无线电室、机械工厂、大教室的一角、体育部办公楼、教员宿舍和传达室等多处房屋都被炸毁过,有的已经补修了,有的还残破依旧。

两人在湖大的防空洞里坐了下来。没有外人,米庆轩就谈起湖大地下党组织前前后后的情况。他说:“湖大原有中共地下党支部,领导着民族先锋队、明日社等先进组织,湖大学生江亚青还担任过中共辰溪地下县委妇女部长,公开身份是明日社的成员。在地下党的领导下,湖大师生为抗日前线捐款多次,数以万计。他们还在辰溪街头绘制日军侵占中国形势动态图,演出抗日剧目。学生们还就近深入中国军队开展代写书信、谈话、缝纫等劳军活动。和全国一样,‘皖南事变’后,薛岳在湖南更加疯狂清查‘异党’,即使湖大的民先队和明日社这些党的外围进步组织也受到了摧残。”

米庆轩的话引起了陈策的痛苦记忆。陈策说:“我被关进监狱那年,湖大还刚搬来不久。我对湖大这几年地下党的活动情况不是太了解,所以,我这次一定要到湖大来。我想,湖大原来有这么好的工作基础,虽然现在地下党组织被破坏,但我看湖大师生们今天的抗日爱国热情还是有增无减!”

谈完话,出了防空洞,两人朝不同方向走,以防被发现。

陈策刚进校工作不久,胡庶华校长就奉令要去重庆高就,教育部指派了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李毓尧来湖大接任校长。

这一消息的到来像是平静的水面击进一块大石头,校区一夜之间到处张贴着工学院声讨李毓尧的檄文,说李毓尧这个政客进湖大,不是为昌明学术,而是为了当官,他绝不可能把湖大办好。

李毓尧弃教从政后担任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期间,在长沙弹压过学生运动,所以,湖大师生们坚决不让其进校,要誓死保护思想活跃、昌明学术的湖大校风。

事情越闹越大,师生们又组成了“拒李团”,校内到处布满了“驱李护校”的标语横幅,还在大礼堂召开了“国立湖南大学驱李护校大会”。辰溪城乡以及整个大湘西到处都在传说湖大校长进不了学校。

如果就这么个声势,李毓尧倒也还可以勉强入校,最大的问题是,师生们在大会上宣布“学生全部请假待命”,实质上就是罢课!

为了扩大影响,学校还印发大量的驱李护校“快邮代电”散发到全国各地,在重庆的蒋介石也收到了一份。他看过这份“快邮代电”之后说:“李毓尧留学英国,毕业于伦敦大学皇家学院地质系,回国后,担任过北京大学、湖南大学教授和湖南大学工学院院长,这样的人都不行还有谁行?什么‘驱李护校’,必为**所幕后操纵!”

于是,内部下令对湖大严加清查,对“闹事分子”坚决查办!

查来查去又查不出有哪位**在直接领导,但总不能用罢课来迎接李毓尧校长吧!

李毓尧进不了湖大,**分子又挖不出来,这让党首政要很没有面子,也让李毓尧想不通。论学历,他毕业于伦敦大学皇家学院地质系;论资历,他担任过北京大学、湖南大学教授和湖南大学工学院院长;更让他伤心的是,震惊省内外的“驱李护校”运动,最早竟是由他任过院长的湖大工学院发起。

于是,他也不服气,赌气上书教育部,言辞恳切地请求支援,他是非进校不可!

教育部当然非常理解他,也很愿意为他撑腰,于是决定派黄督学专程赴辰溪处理“湖大学潮”问题。

为稳妥和不失体面起见,黄督学偕李毓尧也不贸然进校,先在县城住下,天天和辰溪的党、政、军要员互拜礼请,联络叙话,想从中打听到内幕真情,寻求各方力量支援。

但这似乎也于事无补。二十多天后校长还不能进校,教育部就不得不电催。黄督学也不好交差,于是,李毓尧和黄督学精心商定:还是先退一步,把师生弄进学校上课,其余事下一步再说。

黄督学先入校,说李毓尧已经辞职,全校师生自即日起必须“销假上课”;又苦口婆心地个别劝说师生,叫学生不要荒废学业,要好好读书,多接受知识,将来才能报效国家。

校园气氛平和了两天,但湖大师生一打听,李毓尧并未辞职,于是,又坚持以“请假待命”来“驱李护校”。

假辞职之计被湖大师生识破后,李、黄更加陷入困境,两人通过深入分析,觉得不能再遮丑自辱,只有再向教育部报告,说湖大师生为**暗中操纵,校长无法就职,学潮无法平息,如不趁早平定,必造成更大混乱,误校乱国。

国民党重庆中央政府接到教育部所转报告后,只得电令辰溪驻军进行武装护送李毓尧入校。

收到电令后的独立三十二旅和宪兵团真枪实弹来到湖大校园,校外严密布防,校内军乐奏鸣,庞大的武装队伍护送李毓尧就职。

迟迟入不了校、就不了职的李毓尧,这下让上级给足了威风和体面!在湖大历史上有哪位校长享受过如此礼遇?更显得他是国民党的要员和红人!也更显出国民党高层对他很是看重。

只要入校就职,李毓尧就不怕,管好一所湖大,他自信是轻车熟路。湖大这些人的底细他是了解的,在学术上自然是各有一套,至于玩政治,他李毓尧的经历比他们丰富得多!

李毓尧第一把火是以学生要好好读书为由,取缔一切社团活动,解散社团组织,不得罢课,禁止任何壁报和刊物发行。但这一套在湖大似乎不灵。取缔社团活动后,学生们仍三五成群地聚在龙头垴农民家里以及田头地边声讨李毓尧,公开的壁报没有了,私下里传阅进步报刊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期间,陈策又把米庆轩和米月娥找来,要他们在附中那边多做工作,多支持湖大师生。米庆轩说,附中一直都在积极响应。米月娥是附中的积极分子,她说:“白天不好贴标语,我们就夜里贴!学校不好贴,我们就到县城里贴!我们一定要把‘驱李护校’运动进行到底!以前我不知道这个姓李的是个什么人,这回看他进校后的所作所为,真是该把他驱除出去!”

李毓尧第二把火是找学生个别谈话,要他们围攻和批评学校的几位教授。但被谈话的学生不仅没有按他的意图办事,还把这些事实的真相公布出去。这更加引起湖大师生的强烈不满!

李毓尧斯文已经用完,眼看没有了退路,剩下的办法就是动用校长手上的权威!他也并不想与学生作对,但形势逼着他拿学生开刀,杀鸡给猴子看。于是,他将吴子佩等三十四名学生做出停课和记过处分。

校方将这张停课和记过的学生名单张贴出后,湖大师生和李毓尧的矛盾达到白热化程度,到处有集会,到处人有呼喊“李毓尧滚出湖大!”的口号,闹得李毓尧坐立不安、如煎如烤。

李毓尧虽然如坐沸锅,但要他就这么败在湖大师生手里,灰溜溜地走人,他绝对不干!通过入校后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一个姓刘的学生与别的学生表现得不一样,平时见面不无亲切。李毓尧找到他谈话,深问后才明白,他早就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是不能暴露身份。李毓尧只恨相识太晚,真是如获至宝,就要姓刘的学生在学校里弄出点事儿来。姓刘的学生心领神会,于是,趁夜深人静时纵火烧了注册室和一间教室。然后,李毓尧说是“驱李护校”的学生所为,姓刘的学生就为此作证。李毓尧有了这个“把柄”便大做文章,向教育部报告,教育部又将此报告转至中央政府。

很快,当地军、警如临大敌,将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湖大校园,并宣读蒋介石手令:“查湖大学潮,延续数月,近更变本加厉,绑架同学,纵火烧屋,捣毁仪器……”

纵火诸罪终于强加到了学生头上。

于是,军、警拘押七十七名学生接受军事审讯,又宣布另外七十六名同学分别给予开除、退学、停学处分。一时间,校内刺刀闪亮、杀气腾腾、满天乌云!

为让学校焕发出一些生气来,宪兵三十二旅重又组织官兵,张灯结彩,再一次武装列队护送李毓尧进校。

李毓尧再次进校后,认真总结了几个月来与师生们斗争的失败教训,他认定,事情发生在学生身上,根子还是在教授们身上。李毓尧心一狠,将支持学生的矿冶所周主任、矿冶系黄主任、法律系李主任、政治系伍主任四位教授解聘。同时勒令六十九位同学限期离校。

这之后,师生们的集会反抗还在进行。几天之后,学校又勒令八十二位同学限期离校。

战乱年代的湖大学生本来就不过千人,陈策和老师们谈起这么多学生被勒令离校、退学、被抓、被关时,大家心里就流血。

迫于高压手段,师生们只好改明斗为暗斗,等待时机。

傍晚,陈策和米庆轩、米月娥三人坐小划子过河回家,陈策说:“斗争这般残酷,湖大的师生就是不向国民党低头!真是难得!”

米庆轩说:“斗争可能还要相持一段时间。湖大的师生们说了,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取得胜利!”

米月娥说:“我们学生印制了很多传单,今夜里我就散发出去,向社会公开李毓尧大肆迫害师生的真实面目。”

陈策说:“好!我们要让县内外社会各界声援湖大师生。李毓尧的这些做法实在是过分了!国民党真是被鬼摸脑壳了,为一个人争面子,竟不顾这么多师生!”

米庆轩说:“其实,李毓尧光彩入校已不是他个人面子,而是国民党的面子,这个面子国民党丢不起!”

经师生们调查,被军、警拘押的七十七名学生只释放了二十九人,还有四十八人被押送芷江交给宪兵看守。这批学生成了失去自由的“囚徒”。

不久,学校接到通知,周桢和廖谦英死于狱中。

湖大师生为两位牺牲的同学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师生们都来灵堂里悼念、守灵,陈策和米庆轩、米月娥通知的辰溪城乡名人、居民和附近农民也纷纷前来悼念。出柩时,长长的队伍一直把两位同学的灵柩送到龙头垴的小山丘。

李毓尧听姓刘的学生跟他说,辰溪的各界名流都来为死去的学生凭吊送行了。李毓尧也很想去做做悼念的样子,但又不敢去接近这些师生和群众,只得将自己的房门关起来,在窗口看着外面送学生灵柩上山的浩大队伍!

不知在房间里转了多少圈儿,他站到窗台边推开所有窗户,看着雄伟而险峻的熊首山下那座辰溪县城,看到湖大校园,他深深感到一种苦痛!上任湖大校长一年,是和湖大师生斗得喘不过来气的一年!被自己解聘的四位系(所)主任都是教学、科研骨干,是思想最为活跃的知识分子,被自己开除和勒令离校的学生也都是些最有活力的学生,把这些人都除掉了,学校已一潭死水、怨声载道;尤其是这两个学生死在宪兵看守的牢里,这怎么向社会解释?一个当校长的把学校治成了这样,还要别人说什么?继续当下去又还有什么意思?别的都不说了,只怕是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既有今天何必当初?当初如不是自己死要面子,而顺应潮流不来当这个校长,也不会陷入这种困境!何去何从该是自己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湖大真成了一块让他啃不动的硬骨头!他已经啃得非常非常累了!他想起刚来辰溪入不了湖大而与党、政、军要员游丹山寺时,刻在丹山寺门口的那副对联:“来时还是去时路,进步不如退步高。”他心里一亮,不知这是哪位高人写的此联,此时正如为他所撰。他决定:一是向芷江宪兵团呈上报告,请宽待在押学生;二是自己辞职,另谋高就。

不久,由芷江宪兵看守的四十八位同学,有十位因病获保外就医,其余三十六人转送到“洪江战时青年训练团”受训,总算慢慢有了人身自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