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说 > 次元 > 青春1968 > 第一章

第一章

六月,贾宏图先生来电话,他的声音带来北方的风。我建议他把几年前出版的两大本《我们的故事》重新精选成一本,既可以节省阅读的时间成本,又能低价面世,让广大读者特别是老知青们方便分享。我说,趁着现在精力还行,再为老知青做点事多好。

好!宏图先生一口答应。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他的精选稿,他从《我们的故事》中精选了50篇,又做了一些补充。《我们的故事》两本书700多页,10多个知青人物故事。宏图收集釆写的这些知青故事,是他数十年的心血,退休之后终于有时间成书,便一气呵成。那时侯,人们一窝蜂地为商人写作时,宏图先生却不计名利执着于为巳经解甲归田的老知青写作。这些文字虽不是“披阅十载”、“字字看来皆是血”,却是带着他的体温和心跳,是被作家梁晓声称为“第一等的情怀”之作。

在那个微雨的午后,我怀着一种期待阅读,那些滚烫的文字,让我又一次看见了他永不退休的激情与思考。我与宏图先生三度合作,每次阅读都唤起我“连自己也烧在里面”(鲁迅语)的激情。《我们的故事》是我在008年编辑出版的,那时候京津沪杭西安济南等各大城市的媒体都有连载和报道。那一年《我们的故事》在上海美术馆签售,那里正逢陈丹青、李斌、潘蘅生、刘孔喜等老知青们的画展。那天,仿佛是“我们”的一次盛大聚会,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的知青们,都巳是两鬓苍苍,可是眼睛里还存有一丝那个远逝年代的光辉。知青们围着宏图,签售的队伍一直排到二楼,有些老知青还拉着宏图讲自己的故事,那时我感到“我们的故事”还要讲下去。

果然,时隔一年,我们又出版了《我们的故事》续集。

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知青问题,我编辑了一些知青作家的书。每读这些文字,常常热泪奔涌,我看到了千百万知青人还在,心未死,中国知青巳经成为当今思想最解放、追求自由最坚定的群体。我们把这本新作定名《青春1968》,因为1968巳经成了那个特殊时代的代名词。那一年000万知青奔赴农村,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事件。政府为了甩掉失业的大包袱,将这些本该读书深造的年轻人推到农村,那场上山下乡运动一直持续到1977年。“文革”十年,整个中国教育停顿,有的地区因初中生全部上山下乡,停办了高中。有人说,000万知青成为“文革”的牺牲品与四个现代化的废品。这是个人的不幸,也是国家的灾难。

贾宏图就是1968年的知青,他下乡到黑龙江省建设兵团。在下乡前后,他和知青们一样接触到现实,亲眼看见了文化被文盲嘲笑,知识被愚昧扼杀,民主更被彻底坐压,眼看着青春、理想、人生抱负都付诸东流,知青们渐渐觉醒。1978年底各地知青返城请愿成为最大的“社会不安定因素”,督促中央“认清”不发展经济必然带来的政治后果,从而推动中央“工作重心的转移”。所以,知识青年又成了结束文革的主力军,也是推动改革开放的先遣部队。

所以,不说1968,就说不清楚新中国历史,甚至说不清楚中国的改革开放。

宏图先生是最早开始反思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代知青命运的作家之一,他似乎通过写作探寻着自己的精神血缘。他在对一个个知青案例的釆访、写作中“反思和审视自己”,他非常坦荡地解剖自己一“由于当年的愚昧无知、狂妄自大、胆怯懦弱、自私和利己,使自己和别人的命运雪上加霜。也许上帝都会原谅我们在那个特殊时代的错误,但我们还是应该毫不回避地记录下来,那可能是我们的后代最为珍贵的人生宝鉴。”宏图的反思,说出的是一代知青这辈子要说的心里话。

有一个知青叫金学和,他能诗文善歌舞爱助人,还在窗台上试验早熟的小麦品种,他是知青们的精神领袖。在一次搬运木头时,他为救战友被原木砸死,省政府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但那是“一次人为的事件”,宏图自此开始反思:“他的死是否值得?”

那个年代,中国的教育就是“革命”、“斗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许多歌曲、许多文章、许多英雄事迹都号召人们奉献、牺牲。所以,当公社号召去大江里捞木头,上海知识青年金训华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大队的羊群落水了,又有天津女知青张勇为救羊而牺牲。木头、羊群和人,孰轻孰重,在今天连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而在那个年代,人们忘记了自己最重要的属性-人。

宏图先生是个非常敏锐也非常有分寸的人,这和他多年从政并在新闻岗位工作有关。他出任过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省文化厅长、《黑龙江日报》社社长,也许有些话他并没有说,但是只要沿着他的追问稍一思考我们就会明白,那些年轻的生命,无论死的光荣还是死得其所,对个人和家庭来说都是最大的悲剧,因为人生只有一次。一个社会需要有见义勇为、甘于奉献,但更需要自由、平等的契约精神。贾宏图的分寸就在这里,他绝不会说:先定契约,后谈奉献,不定契约就不奉献。他只能一次次扪心自问一我们时代造就了许多这样的英雄,英雄舍己救人的事迹不容置疑,但造成英雄的条件是值得反思的。这些年,因为事故还不断涌现英雄,一些人总是把丧事当作喜事办。因为出了英雄,其他就微不足道了。这是更大的悲剧。这样的悲剧还让它演下去吗?……

尽管死亡是经常发生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他们的死,是否死得其所?时常使我苦苦地思索,夜不能寐……

《青春1968》真实地再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人与事。1968浓缩了一个时代的青春、热血、盲从和莫名的仇恨,它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长长的阴影。当年被骗了青春和命运,而今又看见那些鼓吹别人奉献自己贪污腐败的人,老知青们不禁要问:我们献了青春献终身,奉献了终身献子孙,可换来的是什么?我们还要为明天付出多少代价?人们在愤怒之余便是躁动不安,因为失去了安全感。所以我们就看见,地铁门刚一打开,上面的人还没下来,下面的人就往上拥;飞机尚未停稳,人们就慌乱地打开行李箱;开车的路上,常有追尾;只要是排队,就有人加塞儿、破坏规则……人与人充满着戒备、猜疑,甚至仇恨。

对于那段知青历史,宏图非常清醒,这一代人眨眼就会过去,身体在衰退,思想能力与写作冲动都在减弱,如果不抓紧抢救第一手资料,那就真正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历史,也对不起自己失去的青春。所以他一直坚持写知青的故事,探索这一段中国历史,《青春1968》,是对中国历史的又一次抢修。

在《青春1968》中,我们能感受到宏图的一种努力、一种抵抗,抵抗生命的自然进程。这种抵抗与不屈依然保留着1968的影子,这代人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主义,至今依然像当年一样满腔热血,绝不甘心沉沦,哪怕熬干最后一滴血,也要用生命的余辉发出最后的声音一独立表达自己的历史,传承中国知青记忆。

现在,我又一次编辑知青的故事,那些年轻的容颜不断地在案头浮现,他们让我一次又一次想到自己多么幸运!宏图先生笔下的知识青年牺牲的时候,我还在哈尔滨读小学。或许当年我吃的哪一个馒头,就是他们种的麦子。我多么幸运!我是1975年下乡的小知青,1977年就通过刚刚恢复的高考重返城市。我也救过山火,也差点被机器绞死,但是我活着回来了。

回来了,我最想说的就是:热爱生命,热爱这个世界。比起那些逝去的生命,所有活着回来的知青都是幸运的。翻开宏图带给我们的故事,你心里升起的是满足,是珍惜,是爱。我想,这也是宏图最后的表达。

宏图先生历尽沧桑,不论在哪里,他从未放弃对知青历史的追问。他依然在不断地釆写知青、回访知青、救助知青和知青的遗孤。过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这巳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年轻时候在北大荒种麦子一样,他现在依然每日耕耘,为我们播种精神的麦子。

萌娘014.1.7北京谁来证明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我有一个夙愿,要为“我们”一当过知青的“老三届”一写一部书。从006年5月18日开始还愿,用一种最通俗的办法,在黑龙江省发行量最大的《生活报》上开一个专栏《我们的故事》,每周一篇,经过一年以后,读者纷纷要求能尽快结集出书。正好作家出版社的朋友也对这本书怀有期望,这样一来,这本书就摆在你的面前了。

“在没有战争和灾荒的情况下,老三届可以说是0世纪有文化的年轻人中遭受最多磨难和折腾的群体之一。他们的经历不妨看成一段历史的生命化缩影。‘文革’的具体事端会渐渐淡忘,但这群人及后代却以一种乖戾的生命方式作永久性的记载。”

这话是余秋雨先生说的,出自他的那本《文明的碎片》中的那篇《老三届》的文章。上个世纪90年代的某一年夏天,我曾陪他夜航黑龙江,路上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

关于知青的回忆文章和文学作品,我的朋友梁晓声、张抗抗、肖复兴和同代作家史铁生、铁凝、叶辛、陆星儿等,巳写过许多,每一篇都让我们感动。但他们对知青运动、对老三届的观点却大相径庭。有人认为,我们和祖国一起经历了苦难,我们在苦难中成长,有所作为,因此“青春无悔”。有人认为,我们是“文革”和知青运动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我们把红卫兵极左的思潮带到了广阔天地,给人民和自己都带来了灾难,我们应该忏悔……无论别人怎样说,我还是要写,写我和我们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受,为这段历史留下“生命化的缩影”,以告诫人们不能让那些刻骨铭心的悲剧再次发生;也告诉人们,在那个阴风浩荡的年代,在那边塞绝寒之地,也曾有鲜艳的人性之花的开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