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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从这一天开始,人们发现机耕队的一间“拉合辫”式的小土房里的灯光总是全队最后一个熄灭。那是机耕队的仓库,里面堆放着拖拉机的零件、机油、黄油等。这里是游宏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学校。下了工,有的知青在睡大觉,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谈恋爱,而他钻进小屋攻读他从家带来的数学书,有高等学校的教材,也有关于数学方面的知识性读物。没有教师的指导,他开始读不懂,就一遍又一遍地读,试解书后的习题,再反反复复地思考,直到自己认为在逻辑上合理为止。漫漫的长夜里,暗淡的灯光下,一张年轻人少有的沉思的脸,构成了北大荒那个年代最宝贵的风景。最严寒的冬季,农场进入了冬闲,而游宏进入了学习的冬忙。一般每天只有一两台拖拉机出工,他就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这个四面透风的仓库里,连火炉都没有。屋外白雪皑皑,屋内寒风透骨。他穿着老羊皮大衣,戴着棉帽子,穿着厚棉鞋,坐在仓库的一张小桌前,读书、解题,手脚被冻得发麻,不时站起来跑动,但头脑倒是异常清醒。这时他想起了中学时背过的古文: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其实,对游宏来说,天什么时候“降大任”,给他“降”什么“大任”,他也很渺茫,对他来说,学习就是目的,学习就是温暖,就是光明。

游宏教授回忆说,那时他最盼望的是回家。“每次短暂的探家时间,我总是往道里区的那家古旧书店里跑,买到许多数学参考书,如范德丨瓦尔登的《代数学》、乌力茨的《线性代数基础》、华罗庚的《高等数学引论》。最想不到的是法国著名数学家荻多涅所著由中科院院士万哲先翻译的《典型群的几何学》,当时只用几角钱信手买来,日后却成为我在我所研究的领域里工作时经常查阅和引用的文献,而现在已不可能买到这本早已绝版的书了!看来我未来的命运当时就确定了。”

不要以为游宏当时只是一个书呆子,他在用自己的知识为生产服务。十分场机耕队那时连一台电焊机都没有,农机坏了需要电焊,要跑到五六十里外的总场。他和当电工的哈尔滨9中的同学邓迎宏研究,决定自己动手造一台电焊机。没有夕钢片,也没有粗铜线。经过计算,他们就用白铁片和粗铝线代替。结果一次试焊成功,这台电焊机一直使用到游宏1978年离开农场时。我想,如果这台电焊机还在,应该送到未来的“知青博物馆”。游宏说,那位和他一起造电焊机的邓迎宏返城后在一家企业里当过主管技术的领导。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游宏迎来了197年的春天,那是乍暧还寒的季节。中央决定高校恢复招生,早有准备的游宏信心十足地参加考试,成绩当然是最好的,但因为张铁生的一张白卷,让所有考生的成绩都化为乌有,在群众推荐中因其表现优秀榜上有名,游宏还是被哈尔滨师范学院录取。在那一年的9月,田野里一片金黄,游宏告别了农场,他看见那引龙河泛起欢快的波浪,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之河走出了曲折,应该奔腾向前了。

数学家游宏回到了家乡进入了朝思梦想的大学,游宏像游进大海里的鱼。但当时的大学还处于“革命”的状态中。不断的下乡下厂,开门办学,上课的时间并不多,可游宏有自己的安排。明亮的教室还是比四面漏风的小仓库好多了,白天“革命”,晚上读书,总是孜孜不倦,他是最勤奋的学生。尽管年的大学生活不尽如人意,但正规的学府毕竟开阔了游宏的视野,他了解到他热爱的数学的很多分支及其内含,掌握了继续深入研究的方法。

1976年,也是丰收的秋天,游宏根据当时的“社来社去”的原则又回到了引龙河,但是他并没有沮丧。他觉得天已降大任于自己,而数学研究的大任是不需要实验室的。他被分配到场部中学当数学老师,不到0天他又被调到场部政治处当宣传干事,还兼着场“五七干校”的理论教员。他又一次选择了自己的“学校”^总场西北角的干校那栋砖体草顶的小屋,在那里他又开始攻读他的数学,同时自学英语,完全靠死记硬背学会了几千个单词和基本语法。几个月后,游宏听到了“四人帮”垮台的消息,他觉得祖国的春天和自己的春天一起到来了。第二年又听到邓小平同志关于恢复高考的批示,他感到随着高考的恢复,研究生考试的恢复也指日可待。

1978年春天,游宏终于在北安农管局的招生办报考了东北师大的代数专业的研究生。考试在即,可学校规定的参考书北大教授丁石孙的《高等代数》,他手头并没有。他从哈尔滨的一位老同学手中借到了,借期只有一个月,因为那位同学也参加考研。回到引龙河的那间小屋,他通宵达旦,边读边抄。夜里10点停电后,他就在烛光下,一笔一笔地抄写,经过一个月的奋战,他抄完这本400多页0多万字的教科书,还解遍书中的每一道习题。他的意外收获是头发突然白了许多,还学会了吸烟。一天夜里,他出外吸一口烟,清醒一下头脑,回来发现蜡烛倒在了桌上,幸好没有点燃桌上的书本,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干年后,当游宏也成了丁石孙先生所研究的代数同一分支的专家时,他对老先生讲起抄他的书的故事,丁先生大为感动,赞叹不已!这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想不到,他当年的一本教科书帮助过一位这样勤奋的知青。

机遇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在有79人参加的这个专业的研究生考试中,游宏的总分和高等数学的考试中都是第一名,接着又顺利通过了复试。1979年9月,又是一个丰收的秋天,游宏告别了先后生活了7年的农场。当驶向龙镇火车站的拖拉机启动时,当他望着朝夕相伴的干校小屋时,当他望着那仍然静静流淌的弓I龙河时,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以后的故事,游宏就说得很简略了。他1981年在东北师大毕业留校当老师,1984年当上数学系的副主任,是当时全校最年轻的系主任。以后又调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当数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理学院院长。这期间,他曾先后到美国的康奈尔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当访问学者。

游宏说,在国外游学其实很孤独,我时常想家,奇怪的是我梦到最多的却是引龙河,是北大荒的知青生活。他说,历史走错了房间,让我们来到这块黑土地上,但黑土地却以母亲的胸怀收养、哺育了我们,她使我们成熟,给我们以力量,赋予我们能力与意志。今天,当我向国内外的同行、同事、友人说起自己经历的时候,便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是黑土地上成长起来的

14.早春的芍药芍药,生长在北方田野里,叶碧绿,花鲜艳,白黄红紫,花团锦簇,如牡丹般富贵,似菊花般灿烂。那花应开放在夏初,我却在早春的4月,看到了盛开的芍药,那是在盛文秀的文章《梦里,有一株芍药》里,她是当年在黑河插队的老知青,现在上海当中学教师。黑河市政协编辑知青回忆录,她便写了这篇文章^回访的盛文秀见到了“芍药”

离开东北几十年了,可那暴虐的狂风,那满山满坡的芍药花,那一双怯生生的蓝眼睛却时常闯进我的梦境,搅得我平静的心不能安宁。思绪如同无形的飘带,随风舞动,拽住我恍恍惚惚又回到插队落户的小山村。

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汽车、马车、爬犁不同运输工具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广阔天地”--个十几间茅房构成的小村落一苟药沟。建国前,芍药沟里住有十几户农民,全靠种田、挖芍药根过日子,村里穷得连个地主都没有。上海知青的到来给边疆偏远的山村注入了兴奋剂--帮头戴狗皮帽子,脚蹬軏鞴鞋的老乡们,像看“西洋景”一样围着我们。

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偶然发现门外站着个小姑娘,个头不高,看样子十来岁。她头戴一顶雪白的羊绒帽子,毛茸茸的帽檐下,忽闪着一双又明又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真有点特别,眸子呈棕黄色,眼白像湖水一般蓝莹莹的,这么美、这么动人的眼睛,看上一眼会让你一辈子难忘。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着屋里的我们,一脸想进又不敢的样子。我喊了她一声,抓了一把糖,想走过去,却被身旁一个大点的姑娘拽住了袖子,并悄悄对我说:“她爹是四类分子……”我愕然,这样偏远的小村落也同样是“风声紧,雨意浓”吗?

不久,我便知道她叫芍药,家庭成分富农。“富农”算是芍药沟里最高级别的成分,芍药一家成为了芍药沟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全村的“火力”全集中到了她家。村干部隔三差五地把芍药一家押上谷场,当着全村男男女女的面“压邪气”。每当此时,芍药便大难临头似的,哆嗦着躲在大人的身后,那双蓝眼睛也藏到雪白的帽檐下,怎么也不敢抬头。芍药到底是个孩子,批斗后,转过屁股又和我们傻疯,“咯咯咯”地笑,呼呼呼地跑,就像吃了“忘忧果”。

我们迎来了到边疆插队的第一个春节。除夕傍晚,我们照例在门前空地上劈柴,忽然门口拥来许多小孩,他们受大人的旨意请我们去吃年夜饭。他们“呼啦”涌进宿舍,拉这个拽那个,一声“姑”、一声“姨”地叫着。面X时亥子们真诚的举动,我们只得乖乖“就范”。在高高矮矮的“劫持者”队伍里,我发现芍药也来了,心里想谁敢到她家吃饭呢?

领着知青一起过年的孩子,既高兴又得意,一路炫耀地陆续走了。我走出宿舍正准备锁门,只见窗台边站着芍药正低着头,摆弄着衣角。“她会不会叫我去她家?”突然,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她家吃饭,可不是开玩笑,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丧失阶级立场!锁好门,我对她说:“芍药还不走!”“姑姑!”芍药误解了我的意思,竟高兴地一把拽住我,亲热地对我说:“姑姑!上俺家过年!我都等你半天了!”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此刻看着她满怀喜悦的神情,我对她说:“不,我不去你家!”我真有些为难,既不忍心伤害她的心,又实在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