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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美华说不出是轻松,是惆怅,还是伤感。她悄悄擦去泪水,因为她知道还有无数的人生苦难在等着她,生活不相信眼泪。

在蒋美华和死神搏斗的黑暗中,她总能看到一线光亮,那就是北大荒的阳光。在昏迷中,那光亮越来越大,她又看到了阳光下北大荒广阔的田野和田边她住过的房子,于是生命之神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北大荒是蒋美华生命之所在。

1974年7月,她谢绝了上海的挽留和安置,又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山河农场,她要用自己微弱的光和热为这片土地尽力,倾注自己的感恩之情。她被安排到宣传科搞通讯报道,一有时间她就下连队。场里专门安排一个人照顾她的生活,那时她吃一次饭要两个小时,上厕所都要人帮忙。听说蒋美华回来了,又到了自己连队,大家身前身后围着她,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为她帮忙的那位女同志不好意思让人看着她为美华擦拭,急急忙忙拉着她出来了。

美华很难过,她明白了,要想工作必须生活自理!她要靠自己的能力才能活得有尊严。为了解决吃饭太慢的问题,她又做了一次手术,把嘴割大了。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从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学起。真是功到自然成,经过艰苦的锻炼,她的残手灵活了,不仅吃喝拉撒睡全靠自己,而且学会了做饭、洗衣、打毛线、使用缝纫机、骑自行车,还学会了打乒乓球,打得还相当不错。

省农垦总局副局长、著名作家韩乃寅,当年和美华坐对桌,也是新闻干事,他曾为美华写过许多报道。他回忆说:“美华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当时她什么都能干,一点不比我们差,而且每天都活得很快乐!”

荣誉是英雄的影子。蒋美华的事迹上了《人民日报》《黑龙江日报》和上海的媒体,她被请到各单位作报告,她为保护国家财产舍生忘死和伤残后顽强乐观地生活的事迹,曾感动了一代人。197年7月1日,她入了党;后来当选为省劳动模范、省知青标兵,担任省妇联委员。

荣誉也是沉重的压力,美华努力干得比别人更好。她当过图书馆的管理员,当过场团委副书记、场妇联副主任,样样都干得精彩,被人佩服。1974年9月,农场推荐她上复旦大学,开始学校怕她生活不能自理不想要。省农场总局领导说,如果你们不要蒋美华,其他知青一个也不给!学校老师来到山河农场一看,被蒋美华深深地感动了,他们说:“她是活着的保尔!录取这样的学生,是我们复旦的光荣!”

后来蒋美华真的成了复旦学生的榜样。多次大手术的麻醉让她记忆力受到损伤,她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去预习和复习课程,为此她总是早起晚睡。开始她是班里记笔记最慢的人,后来成了班上记笔记又快又全的人。那时学生经常下工厂和农村搞调查,每一次她都不甘人后。她是哲学系学生党支部的委员,也是哲学系的好学生。1977年以优异成绩大学毕业的蒋美华被分配到了上海机械制造工艺研究所,新的人生又开始了。

蒋美华担任这个1000多人研究所的工会副主席,她是全所的大服务员,为职工权益、福利奔忙着,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大到分房,小到送电影票,她都亲力亲为。她的真诚、热情、勤劳、公正,感动了全所每一个人。

她关心大家,大家也真心关心她,所里的几个老大姐张罗着为她介绍对象。一个叫刘银宝的新疆的返城老知青,被同事介绍给了美华。他1964年下乡,比美华大岁,返城后在一家企业当警卫组长。美华对他印象不错,人特别老实,长得很健壮,仪表堂堂的。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在意美华的伤残形象,慢声细语的一句话让美华流下了眼泪:“我什么也没有,但靠这双手,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

和银宝认识几个月后,正好赶上市里为美华解决了房子。他们结婚了,没办酒席,也没搞什么仪式。当时银宝的所有积蓄就是10元钱,还为父亲的去世花了70元。美华为他做了几套衣服,还花1500元,买了一套当时最好的家具装饰新房,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她和所有贤惠的妻子一样,尽最大的努力让丈夫在外面体面、在家里幸福。198年7月,健康聪明的儿子降生了,她感到做妻子和做母亲的幸福。他们以儿子为圆心,匆忙地旋转着,日子过得又快乐又充实。孩子逐渐大了,上学了,家里的困难也越来越多了。家家都有难唱曲,日子还要过下去。

这是一个社会转型时期,蒋美华所在的研究所也在改制中衰落下去。199年,美华工作的情报资料室撤销了,她和室里的人都下了岗,当时她只有每月00元的收入。老刘是指望不上了,他所在企业也不景气,他身体不好,经常住医院。她要供养儿子考重点高中,每年的补课费就要上千元。对于家庭她还要承担责任,作为家中的长女,母亲去世了,她还赡养重病卧床的父亲。返城弟弟因精神病长期住院,她还要抚养因父母离异无人照顾的小侄,还有在上海借读的妹妹的孩子、丈夫兄弟的孩子也吃住在她家里,她还要管……负担,沉重的负担压在这个弱女子的肩上。她真的很难。自家的事就够多了,别人的事可以不管,但是心地善良的美华就是“破车好揽载”,别说是亲人她想帮助,就是街上的流浪猫和狗她也抱回家,不忍心让它们受苦!

从热爱的岗位走下来,到社会上自己去寻找工作,对她来说是十分痛苦的事。走出研究所大院那天,她忍不住落泪了,甚至比自己当年被火烧伤都痛苦。过去组织和单位给了她很多的关爱,她对他们有着深深的依赖,现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她的心空落落的。但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抱怨,因为她曾是英雄,英雄是永远不能气短的!

美华找到一家经营窗帘的商店推荐自己,她说我能给你们加工窗帘和沙发套、钢琴套。老板娘看着她伤残的双手,不敢相信。美华说,我先给你们做几件看看。结果她的手工制品件件都精美得像艺术品一样,她使用缝纫机的功夫是一流的。从此她的家成了这家商店的加工厂,顾客需要什么她都加工,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来急活了,她觉都不睡了,一直干到天亮。天亮时分,她叫醒儿子去上学,然后自己给商店送货,她抬头看见那太阳是暧洋洋的。

一年半后,当年做过多次手术的眼睛又犯病了,什么也看不清了,美华只好放弃了这项生意。在黑暗中,她还在寻找太阳,一切从头再来。她看到附近的虬江市场十分红火,她又有了新的追求。每天早上5点起床,带着儿子到早市上抢摊。儿子帮助她把货摆好,再去上学,放了学后再帮母亲收摊。在那几平方米的地界,她开始卖保暧鞋。从外地贩进800双长毛绒套鞋塞满屋子,她每天早上和儿子从6楼把鞋箱子搬下来,再一箱箱地送到摊上,一双双卖出去,虽然赚头不多,但还是有了生计。

可惜整顿市容中她的摊被取消了,她又从头再来!租借铁皮房当商亭,卖纽扣和各种小百货,也卖过鲜花。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寒,她总是早出摊晚收摊。冬天那铁皮房就像冰窖,她手上脸上的伤疤痛疼难忍;夏天伤残后蒋美华坚强地活着,学会一切劳动技能那铁皮房又像蒸笼,移植手术后没有汗腺的脸上头上更是胀得难受,她只有忍耐,而且还要笑对每一个顾客。刚开业时,一些人看着她的样子都避而远之。但越来越多的人走近她。因为她专做大店不做、小店又不愿意做的小生意,群众需要的东西利再小,她也给单独上货。对于贫困的老人她都是免费赠送。她的那间铁皮商亭如磁石一样吸引人,美华又有了自己的“单位”,自己为社会服务的新岗位。

英雄毕竟还是英雄,蒋美华在新的岗位上又被评为区的“十佳”人物、“三八”红旗手、残疾人劳动模范。区里的《闸北报》以“身残志更坚自强创新业”为题报道了她的事迹,称赞“面对艰难的生活道路,一个当年的救火英雄、特等伤残者,没有屈服,没有消沉,以顽强的毅力自强自立,又走上了新的岗位”。闸北电视台也专题报道她。这时许多敬重她的人才知道,当年她是为抢救国家财产而烧伤的英雄。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一个被遗忘的英雄,再次成为英雄。

在美华最困难的时候,许多人向她伸出了热情的手。街道办事处以最低的价格把房子租借给她,儿子学校的老师请她到学校给学生作报告,他们把辅导班安排在她家里,这样她儿子可以少交学费。许多当年的知青战友来看她,每次都给她留下三百五百的。一个姓卢的老太太是美华家的老邻居,当年她每次有病都是美华两口子侍候她。听说美华的儿子要上大学了,她送来万元钱,说:“如果我没病没灾,这钱就算我送你们了。如果我有病有灾,要用钱,你们再还我。”……

特别不能忘记的是,老战友聂卫平和山河农场对自己的帮助。美华拿出1991年8月16日黑龙江省政府办公厅的一封信给我看。当年在山河农场聂卫平就是她的好朋友,她受伤后,他已调回北京成了“棋圣”。满脑子装着棋坛战云的老聂并没忘记美华,每次到上海,无论是参赛还是路过,总要看看她,那次从云南回来给她带来一条漂亮的丝巾和许多好玩的小工艺品。***年时,美华上班较远,每天要挤公共汽车,有几次把她的假发都挤掉了。让自己的伤残暴露,那是很尴尬的事,美华心里很难受。她给上海的领导写信,要求给她调换一间离单位近的房子。领导批给了房管部门,又批转到了她所在的研究所。因为地价的差异,换房需要给原住户4000元的补贴。研究所只能拿一半,那1000元还没有着落。正好聂卫平来上海看望美华,他说,我给黑龙江省的领导写信,那封信他写给了当时的省长邵奇惠。后来办公厅来信说,邵省长已在聂卫平的信上作了批示,他说蒋美华的事迹很感人,对于她现在的困难,我们应该给予必要的帮助。他责成农场局和山河农场解决。后来她接到了这封信,几天后农场派专人给她送来1000元。美华还珍藏着那封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