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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用现在看着都让自己脸红的虚华词句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一这个悲剧的发生完全是人为的事故。前面说到我们这个独立营是因边境斗争的需要而建立的,周围没有多少可以开垦的耕地,已经开出的土地打的粮食,连我们自己都养不了,更说不上给国家做贡献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跑马占荒”,把连队建在了林场的林地里,结果引发了土地纠纷。在土地官司中我们败诉,新建的连队不得不搬迁。在搬迁中发生了悲剧,他是这个悲剧的牺牲品,尽管他成了让人敬重和学习的英雄。我们时代造就了许多这样的英雄,英雄舍己救人的事迹不容置疑,但造成英雄的条件是值得反思的。这些年因为事故还不断涌现英雄,一些人总是把丧事当作喜事办。因为出了英雄,其他就微不足道了,这是更大的悲剧。这样的悲剧还让它演下去吗?!

在那篇报道中,我没有写一个专业水准很高的农学系毕业生,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在宿舍的窗台上进行栽培试验。他不得不要求下连队锻炼,在送别的路上,他对我流下了忧伤的眼泪。我也没有写他时刻思念着未婚妻,渴望着早一天回家完婚,却不好意思请假,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婚事……我在想,如果他不死,也许早就当了农学专家、大学教授或农场的领导。他也会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我们现在得到的一切,他都会得到,荣誉、地位和相应的待遇。因为,他是我们之中的优秀者。

他所在的连队的知青爱他,自编了一部歌颂他的歌剧,在许多兵团连队演出,编剧和主演是我的同学,现在是一家旅游公司的老板。

那歌剧的主题歌中有他日记中的几句话:“站,就往高处站,站在时代的高峰。看,就要往远处看,看到共产主义未来。干,就要大干,彻底解放全人类:

那歌剧中还有一首歌《歌唱英雄金学和》在知青中流传许久,歌词是这样的:

是谁站在高山顶哎,好似青松挺拔郁葱葱。

俯首遥看万山红,红旗翻卷舞东风。

一曲高歌响四海,传遍大地震长空。

天上群星洒泪舞,巍巍兴安春雷滚,滔滔龙江作合声。

千山万水一个声,学习英雄金学和。

为人民而死重泰山,为人民而死虽死犹生。

紧跟毛主席向前进,誓让全球一片红!

这是那个时代典型的英雄赞歌,现在唱起,还让我心潮澎湃。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接受这样的颂歌,但这确实是那个时代的强音。你可以不理解,但不必嘲笑你的前辈。

和金学和一个连队的战友舍不得他,在连队整建制南迁时,把他的坟也迁走了,打开棺材时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棺木下面还结着冰,遗体完好如初,表情还是那样安详。他们在黑河把他火化了,然后又埋在新连队附近的山坡上,原来他葬在兴安岭的北坡,现在葬在了南坡,真的温暧了许多。每到忌日和清明,连队的战友们都为他扫墓和烧纸。那已经成了这个连队的自觉行动。

现在这些知青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而他的坟还孤零零地留在那个小山坡上。还有人为他祭扫吗?

去年他已经当了伊春市党史委主任的小弟弟金学权来找我,让我看一看他又重新整理的他哥哥的事迹材料。我说,不看了,心里难过。

亲爱的战友们,你们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我还记着:金学和。

和父亲及兄弟在一起以上这篇文章发表于008年初,先登在我的博客中,后被报纸转载。有的网友(刘德〕留下这样的话:“许多悲剧的发生,都伴随着英雄的出现。借英雄的高大身影掩盖悲剧责任人的自责,甚至用烈士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戴花领。虽然是无耻的行为却屡见不鲜。”还有的网友(石树〕这样说:“金学和活着肯定很有作为。他死得很壮烈,救了好几个战友,但那毕竟是场事故!应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尽量减少死后再做文章。”

当然也有人不满意这篇文章,他们是非常热爱金学和的战友,他们不愿意我把这件产生了英雄的事件说成事故,他们认为这样写贬低了英雄。热爱英雄和尊敬英雄的人是永远值得尊重的。我爱金学和的那些战友,因为他们也是我的战友。我理解他们的意见,但我坚持认为恢复事情的真相,恢复历史的真相也很重要!为保护人民挺身而出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人永远都是英雄。而保护这些敢于为人民而牺牲的人是我们更重大的责任。我们不能总失职。当然金学和牺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但是这样的事现在还在发生!不忘记过去,是为了不再发生。

5^叶落白桦林我所在营部的后面,有一片静静的白桦林。那林子中的树并不粗壮,也不密集。但每棵树都很美,树身挺拔,枝叶向上伸展,树干白得如雪,叶子青如碧玉,每个都是心的形状。那里是知青们精神的家园和爱的伊甸园。每天下了工,大家都往林子里钻,开始是一伙儿一伙儿的,后来就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在他们坐过的地方,有时你能捡到糖纸和果皮。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谁也不敢再进这片林子了。

大约是在1969年秋天,那正是白桦林最美的季节,那绿色的叶子变成了金色,风一吹过,沙沙作响,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早上我被撕裂人心的喊叫声惊醒:“有人上吊了!快来救人!”我衣衫不整地跑出去,跟着许多闻声赶来的人向营部后边那一片新盖的房舍跑去。跑近一看,一个人吊在房框子上,身体静静地垂着,头仰着,脸像纸一样的白,眼睛睁着,无神地望着那一片白桦林。

“快摘下来,堵住他的嘴,别泄了气,堵住gang门……”明白人指点着,这时闻讯而来了许多人,却谁也不敢上前。那时,我很勇敢。我冲上去,抱着他的腿往上举,以解脱脖子上的绳子。他的腿已经很凉了,但还没有硬,裤子、鞋、袜子很整洁。又过来几个人帮忙,我们把他从房框上摘下来,平放在地上。营部的领导也赶来了,指挥我们给他做人工呼吸。我有节奏地上下拉他的手,压他的胸腔。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就再也没有动静了,身体也慢慢地僵硬起来了。营部的医生又为他打强心剂,用氨气熏他……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还是死去了。

这么年轻充满活力的生命就这样完了吗?昨天我还看到他在这片工地上劳动,那身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我的心不禁颤抖。

没有举行葬礼,也没人为他送葬。当天他就被埋葬在营部后面的白桦林里,他是我们营第二个死者,第一个是这一年春天为保护知青而牺牲的大学生金学和,也埋在这片白桦林里。为他我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而后死者就不行了,他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换,他的棺材很薄很窄,这是连队的小木匠急急忙忙给他打的。他在哈尔滨的亲人没有来送他,他最亲密的女朋友也没有来送他。

这一切都因为他犯了“罪”,他正在接受审查,审查他的不是国家司法机关,而是营里领导派去的和他一样的知青。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营清查组成员,后来因为家里出了事,父亲被定为“走资派”,我从要害岗位清理到报道组了,专为报社写营里的好人好事,有政策水平的领导是把我当成“可教育好子女”安排的。清查组由一位东北农学院农技系的毕业生领导,他手下还有几个知青。他们很努力,一心要在这个以知青为主的青年农场抓出几个特务。当时,我们所在的黑河地区正进入大规模的“清查”运动,建设兵团也不例外。我们这个营所在地职工很少,结果知青也被审查了。他是在审查中“畏罪自杀”的,他的死是比“鸿毛还轻”的。这就是当时的逻辑。

他也是哈尔滨知识青年,比我们早两年来到这片密林深处的荒原。那时还没有大规模地动员上山下乡,但为了安置没有考上大学的社会青年,就在这里建设了一座“哈尔滨青年农场”。这里离最近的城市黑河市,还有80里的车程,处于大山深处,边远偏僻。但100多位和我们一样豪情满怀的青年,来到这里开荒种地打井盖房。两年后,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来这里屯垦戍边,这里也被收编到兵团一师的一个营,大家都是兵团战士。

他没有成为被我们后来人尊重的“开国元勋”,是因为犯了错误,他和另外7个老知青拜把子兄弟,被定为“八哥们集团”。这8个人有工人子弟,也有干部子弟。他们的主要错误是聚在一起称兄道弟,打拳习武,喝酒抽烟。他是其中的二哥,这几个人都服他,人长得精神,又练得一身好肌肉,对朋友讲义气,还会吹笛子。在他们之中,他是德艺双全的。傍晚时分,这八兄弟常躺在白桦林的草地上,听他吹《苏武牧羊》,吹《满江红》;然后又大声地唱歌,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唱“送君送到大路旁”,唱“呵,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唱“今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歌唱”……当时这些歌曲都是“黄色歌曲”,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样的“反动歌曲”!这无疑使他们的错误更严重了。

不过知青们并不恨他们,还有人爱上了他们。也许这就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有一个一起来的哈尔滨女孩子,爱上了吹笛子的二哥。她当时是这个农场的才女,人长得漂亮,还会写诗,她发誓要写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说。二哥经常背着其他兄弟,领着她往白桦林里跑,他们跑得很远,回来得很晚。也许是为了丰富她的小说。她很喜欢苏联小说,比如《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是写苏联共青团青年垦荒队的,那里面最让她感动的是青年们浪漫的爱情,这方面她还没有太多的体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