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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枭雄鼠辈

战事进展顺利得异乎寻常,以至于辽东总兵官苏翎预先所做的部署,远远落后于实战结果。

这不能指责苏翎过于保守,对战事预测过低。尽管辽阳城驻扎着五万多明军官兵,且都经苏翎整训了大半年时间,这战力当然可谓突飞猛进,但这并不足以令苏翎在与八旗对阵中获得全胜的把握。事实上,努尔哈赤一手创建的八旗的确战力非凡,那些战绩可并非如大明边墙上的明军武官们所编造的。但这回八旗兵马竟然如此应对,除了余彦泽、曹正雄、术虎所部有直接体验外,那辽阳城中的苏翎等人可是接到消息时,竟然愣了片刻。

当然,这并非是第一次为八旗的表现所不解。

天启二年二月十一,午时刚过,那建下大功的范文采,便带着一千多名八旗骑兵赶着辽阳城外围,就在太子河对岸,停了下来。这过了河便是辽阳城,这伙绑架了努尔哈赤的女真八旗官兵尽管属于“起义”性质,但这番“惊人”之举却完全没有与苏翎所部通过消息,这冒然过河,难说会不会受到辽阳城驻扎的明军的袭击。这一千多人相比五万明军官兵,可是小菜一碟,弄不好,一个突袭便就全歼了。

这伙八旗官兵,实际上仅仅是几十个低级武官带着各自的部属所组成的,这还真要算那范文采的“运气”好。因为这几十名低级武官并没有推选出什么首领,完全是几十个人粗粗商议便就定下的“造反”举动。这若是在平时,定然是不能得逞,可惜这回运气实在太好,不仅没有人告密,也没有人中途退缩,甚至攻进努尔哈赤的行宫时,还当真是争先恐后的模样。

烧毁粮库,是必然之举,活捉努尔哈赤只能算是顺手牵羊,但居然都成功了。这伙八旗官兵那逃走的速度可与当初的明军有得一比。那萨尔浒城至辽阳苏子河畔,也有近二百里地,这一千多人可是连续奔行了一日一夜,除了马匹累极需稍稍减缓行进速度之外,可是连一刻功夫也没停下。好在这出了抚顺关一带便是一马平川之地,倒不影响这逃命的速度。

辽东总兵官苏翎最初计划着,便是要连逼带引诱,要迫使八旗退往沈阳,所以这辽阳驻军一概收缩到苏子河以内,甚至将一半的兵马都驻扎在城内,以造成辽阳之沈阳之间的虚空状态。这便使得这一千多八旗兵马顺利地抵达苏子河河岸,而中途没有任何阻挠。

因几十名八旗低级武官并无首领,这距离辽阳越近,那范文采便无形之中成了众人的首领,举手投足之间,可都引人注目起来。这抵达苏子河时,大军已经是慢得不能再慢。等队伍停下,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范文采身上。

范文采早已累得几乎虚脱,此时却不得不强撑着打起精神,目光投向前面的苏子河。二月间的苏子河河面上依旧结着厚厚的冰层,上面依稀有一行马蹄印,显然是有人才从此地通过,看来过河是不必担心的。范文采继续向对岸看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日天气晴朗,远远的能看到辽阳城那宽广的城墙,但城下却没有任何官兵游骑的影子。

几十个八旗武官凑上前来,与范文采商议着接下来如何办。那范文采却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是在路上想过片刻而已。此时范文采说的第一句,却是让这些人先将辫子割去。那几十名武官倒也没愣神,纷纷拔刀隔断,旋即,那些部属也没犹豫,只听得一片腰刀出鞘声响,地上倒是多了一千多条辫子。

看到自己一句话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范文采反倒有些吃惊,他悄悄地上的辫子,又望了望那一千多双眼睛,这才努力琢磨着,该如何进城。那些八旗武官倒也不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地等候。

过了片刻,范文采才说道:“都下马步行吧,咱们慢慢走过去,想必便不会误会,遇到人,我来说话便是。”

这话说完,那一千多人便纷纷下马,不过,那些武官却另外吩咐众人,将刀枪、弓箭等等兵器,俱都捆在马上,只空手牵马而行。这稍稍耽误了些功夫,倒让范文采想起那努尔哈赤来。此时努尔哈赤还躺在车里,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一日一夜奔下来,连马都受不了了,何况还是个病人。这上前一瞧,却见那努尔哈赤正睡得香,居然还有鼾声。

这大车能不能过河,还真不清楚,范文采便让那几名一并掳来侍候努尔哈赤的人将努尔哈赤抬着,跟着大队人马一齐步行过河。还好,这冰层仍然结实,一千多人便缓慢地向辽阳城行去。

此刻辽阳城看着毫无动静,但实际上这一千多人马在经过虎皮驿时,便被人哨探们盯上了。不过,因苏翎已经下令,只要不是八旗大队来袭,便一定要隐藏踪迹。是故,那哨探便远远地跟着。在冬季,这野外哨探的行头是浑身上下都是雪白装束,便于隐藏,范文采等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五万多明军早已备战,这一千多人的八旗兵,当然不算威胁,所以一直到抵达苏子河时,那哨探才抢先一步,回辽阳报信。也因这抢先一步,那割辫子等奇怪举止,倒是没有看到。

辽东总兵官苏翎此刻正与辽东经略袁应泰、参将郝老六、赵毅成等一众武官在辽阳城墙上巡视城防,城内三万多官兵都划定了各自的防御区域,一众武官俱都等待着将军查验。

那哨探禀告有一千多八旗兵抵达苏子河,消息传到苏翎处,倒让一众武官都有些兴奋起来,连袁应泰袁大人,都有种跃跃一试的神情出现。

苏翎没有立即发布命令,而是带着众人转到辽阳北面城墙上,查看那来犯之敌。

此时那一千多人的队伍,已经被城墙上的守军发现,顿时操炮的炮手忙着装填火药、弹丸,弓箭手已经站成一排,抽出箭来搭在弦上,只能管事武官一声令下,便要开火、放箭。那城上火炮虽然还是老式装备,却也能打出几里地远。不过,这大半年的整训,官兵们此时倒是显出训练有素的架势来。尽管神情略带紧张,却是忙而不乱,且武官没有下令,并没有人胡乱开火、放箭。

待苏翎带着一众武官来到北面城墙上,那些官兵更是阵列整齐,精神抖擞。苏翎略略点头,便举目向城外望去。此时范文采带着一千多八旗官兵,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向辽阳城挪着,这走的越近,便行得越慢。连范文采此刻也开始担心起来,若是城上开上一炮,可就说不准会打到谁。

在距辽阳二里地时,范文采便让队伍停下,原地不动,这想了想,便又让八旗武官将战马全数牵到一边,只让几个人看着,剩下的官兵全部席地而坐,就在雪地上等着。范文采见众人俱都一声不响的听从自己的命令,又犹豫了会儿,才独自一人向辽阳北门走去。

城墙上的苏翎以及众位武官,见此都是十分纳闷,不知这一千多人为何这般举止,当然,这一千多人马敢就这么奔往辽阳城,早就被视为不知死活的举动。不过,既然是这般奇怪,自然另有缘故,所以,直到范文采走到城门之下,能够清晰的看到模样,城上却也未发一箭,以示警告。

此时的辽阳北门一带,是一片积雪覆盖的平地,往日的大营早已拆得干干净净,倒让那一千多人马显得孤零零的。

范文采一步一步地走近,生怕头顶上会飞来一箭。

“范文采求见苏将军,”范文采使出吃奶的力气喊着,“请勿要放箭。那些八旗兵是来降的。”

这句说得不太清楚的话,被范文采反复地喊着,一直到接近吊桥,那喊声却仍然不断。

“他说什么?”苏翎皱着眉头问道。

袁应泰迟疑着摇摇头,说道:“听不清楚。”

赵毅成说道:“好像说什么降的。”

这二月天穿得厚实,那范文采虽然已经走得近了,这从城墙之上却也看不出是什么人。

“范文采......”

终于,这三个字清晰地传到了苏翎耳中。

苏翎一怔,仔细看去,却仍然看不太清楚长相,便说道:“下去一个人问问清楚。”

“是。”负责地段防御的一名把总武官答应着,立即带着两人走下城墙,将大门打开一条缝儿,直接向外走去。

苏翎等人在城墙上看着那名把总走到吊桥边上,隔着壕沟与范文采对话。过了片刻,那名把总便又回来了。

这将缘故一说,苏翎、赵毅成、李永芳等人俱都相互对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

“去两千骑兵,先将他们围起来。”苏翎下令,“没有反抗的就不要动手。”

“是。”两名黑甲骑兵千总厉声应道,随即下去飞马前去整队。

不多时,辽阳城北门徐徐打开,随即吊桥带着刺耳的“嘎嘎”声缓缓放下,旋即,两千黑甲骑兵鱼贯而出,过了吊桥,便一左一右分开,将那一千多席地而坐之人全数围了起来。还好,那一千多八旗官兵虽然面色惊慌,却都坐着没动,只望着黑甲骑兵不断在自己周围绕着圈子。

范文采这会儿才被带进城门,由两人押着走上城墙。

“将军。”范文采一见苏翎,立即跪下,叫道:“我是范文采啊。”

“起来回话!”苏翎说道。

“是。”范文采连忙爬起来,不过,这一日一夜的奔波,腿脚一软,却是一个踉跄,险些便又坐下。

“那些人,”苏翎点了点头,问道:“便是你当初说的那些人?怎么直接到辽阳了?”

范文采也不知是因体虚还是别的,竟然有些怔怔的,眨巴着眼睛,却不立即回话。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道:“将军,努尔哈赤,还活着。”

苏翎等人均都皱眉,不过,范文采紧接着说道:“将军,我是说,努尔哈赤就在城外。”

“你说什么?”别人尚未开口,那袁应泰却是抢先问道:“活捉了努尔哈赤?”

“是的。”范文采并不认识这位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过既然穿着文官模样,自然便是官儿了。“大人,努尔哈赤就在外面,一个时辰前还活着的。”

袁应泰是又惊又喜,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努尔哈赤可是大明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多少回提及时,那些文官们都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对这位让大明丢尽了脸面的奴酋,可是恨不得活剐了。此时竟然亲耳听到活捉了这位“奴酋”,这会是算是什么样的大功?

当然,作为文官,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可没去想是谁捉了努尔哈赤,这一惯的地位使其立时想到的,是朝廷上的反应。

苏翎与赵毅成等武官倒是略略一想,便猜出了大概。

“后面有追兵么?”苏翎问道。不过,这话不是问范文采,而是问赵毅成的。

“没有,”赵毅成答道,“哨探回报,沈阳、辽阳之间,只出现了这一股人马。”

“好,”苏翎笑道:“你走一趟吧,将那努尔哈赤带回来。另外,那些人也都带进来吧,先好好给他们吃一顿,换衣服。”

“是。”赵毅成一笑,返身便下去办事去了。

苏翎这才对着范文采说道:“你在辛苦一下,跟我们回去,说说那边的详情。”

“是。”范文采似乎这会儿又忽然有了精神,答话也爽快了。

“袁大人,”苏翎望着袁应泰笑道:“要不要也来听一听?”

袁应泰忙说道:“这军事你们议便是,我先去看看那努尔哈赤。”

苏翎稍稍一愣,旋即笑道:“袁大人,你这可是给了努尔哈赤好大的面子,居然要袁大人再次等候。”

袁应泰一听,放声笑起来,这笑声可也有点军人味道了,至少,这来辽东的日子里,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可从未笑得这般爽朗过。

苏翎带着一众武官返回总兵府,那范文采当着众武官的面吃了碗热汤面之后,便详细将萨尔浒城内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在讲述之中,苏翎、郝老六等武官一句话也未问,一直到其讲完,才相互望着,会心地一笑。

“你先下去歇歇吧,你兄弟就在后院,你便去他那里住吧。”苏翎对范文采说道。

“谢将军。”范文采对苏翎鞠躬,随后便跟着护卫队长唐平走了出去。

那到了后院范文程的住处,两兄弟自有一番别后重逢之喜,这一番话再次讲出来,可就没完没了了。

总兵府大厅之内,郝老六等武官都望着苏翎,等候命令。

苏翎微微一笑,说道:“看来,那八旗旗主只能往沈阳退了。今天是二月十一,余彦泽他们定然也知道了萨尔浒的情形,按他们的性子,怕是要硬往前挺进了。”

郝老六笑道:“大哥,这相机行事嘛。照现在这种情形来看,大哥,你的部署可是慢了。这根本要不了一个月,我看明后天,便有消息传来。”

苏翎点点头,说道:“嗯,范文采他们是一路直接过来,算算路程,那八旗要退的话,也就在明后两日。”

那李永芳趁机说道:“将军,萨尔浒这一变,我们都是没有料到。算下来,明日我的下属也该有消息传来。”

苏翎笑道:“今日也只有等消息了。”

郝老六却问道:“大哥,我们是不是要提早动一动?”

苏翎摇摇头,说道:“动是要动的,不过,一定要等八旗都往沈阳之后,再动,这会儿,可别将他们吓得不敢过来了。”

郝老六迟疑了一下,便忍住没再说。

苏翎说道:“萨尔浒到这里,二百里地,明日来消息,算是最快的了。毕竟那些哨探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早就做了打算。再等一天吧,都不必心急。这形势越对我们有利,我们越要沉住气。如今我们占优势,自然可以一步一步走踏实了再说。”

这道理当然苏翎说了不止一次,在座的众武官可心里都清楚。只是眼见着适才听到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此时八旗不过是落水狗,只要再踢上一脚,便能将其收拾了。不过,这狗急眼了,可比狼还要狠,弄不好被咬上一口,可就没意思了。

正说着,赵毅成却回来了。

“这么快?”苏翎问道。

“大哥,都办好了。”赵毅成笑着说道:“都安排到军营里住着。大哥,他们可都是割了辫子的。”

“哦?”郝老六笑道:“他们倒是铁了心的。”

赵毅成点点头,说道:“大哥,这会儿他们已经在吃饭了,衣服什么的我都叫人送去了。那几十个八旗武官,我让他们先好好睡一觉,等休息够了,再来总兵府。”

“好。”苏翎笑道:“这回他们可是拼了老命跑过来的。难得走了一日一夜。”

说完,苏翎与郝老六、李永芳等人,便将适才范文采所说的萨尔浒的情形,给赵毅成又说了一遍,让其知道个大概。至于细节,赵毅成自会再寻范文采问个清楚。

赵毅成听完,想了想,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但却没有接着说这事,问道:“大哥,这会儿见不见那努尔哈赤?”

那位征战一生、一同女真各部的一代枭雄努尔哈赤,在苏翎等人这里,却成了最后才会提及的人物,当然,那努尔哈赤还不知道,否则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你带到这里了?”苏翎笑着问道:“那袁大人不是要先见么?”

赵毅成笑道:“袁大人倒是先见了,不过,大哥,你们猜袁大人如何见的?”

“怎么?”苏翎笑道:“袁大人未必会动手不成?”

“是啊,”郝老六也笑道:“袁大人不动手,未必会踩上几脚?上次可是差点要了袁大人的老命啊。”

当然,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只差那么一丁点儿的毫厘之间,便就为国捐躯......不,应该说是以身殉国,这差别不算大,但却有不一样的意义。这可都是拜努尔哈赤所赐,这说恨,怕还是轻了,这不管是从大明朝廷上来说,还是袁大人个人来说,这动手动脚可不算什么,弄不好还会传出一段“佳话”来。

赵毅成一笑,说道:“袁大人一没动手,二没动脚,还是老样子,动了动嘴皮子。”

“哦?”苏翎笑道:“他骂人了?”

郝老六似乎来了兴趣,问道:“还真没听过袁大人骂人,他说什么?”

这回连李永芳也有些兴趣浓厚,这袁大人这个级别的文官,可是轻易不会动怒的,在人家文官来说,那叫涵养、气度,否则,还怎么称“大人”?类似苏翎、郝老六等武官,倒没什么稀奇,虽然苏翎似乎也没怎么骂出脏话来,但毕竟这武官做派可是十足的。就算骂人,也不奇怪。

赵毅成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给你们学学,那袁大人是怎么说话的。”

“好。”郝老六叫道。

赵毅成便走上几步,站到郝老六面前,学着袁应泰的样子,不过,赵毅成低下身子,却是将脸几乎凑到了郝老六鼻子尖上。想必,当时袁大人必然也是如此凑近努尔哈赤的。

只见赵毅成抽动了几下鼻子,说道:“奴酋?”说完,便上上下下的打量这郝老六,然后,又直起身子,昂首向天,说道:“鼠辈而已!”

说完,便背负着双手,向外走去。

赵毅成没走两步,便自己忍不住先笑出声来。苏翎也忍不住大笑,郝老六更是嘴都合不上了。那李永芳倒没敢笑的放肆,不过,想像中袁大人的这番做派,的确令人好笑。并且,袁大人可是一把年纪了,如今做出这幅模样来,可见这位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该有多么大的一个变化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