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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章(上)

被蒙蔽与被激怒的纪远尧, 从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变成一只雷厉风行的狮子。

在他的震怒下, 我真正见到了这个团队可怕的行动力。

全面调集信息资源、了解对方动向、清查泄密途经,每一项都是难上难, 急上急,没有人能够说办到就办到。即使纪远尧也不能。但是仍然一个下午之后,我们所有资源都动员起来,紧急启动危机应对,一面由技术部门着手展开详细调查,研究产品被剽窃的具体程度;一面汇集与之相关的所有讯息,尽一切可能摸清对方底细。

尽管处于被动局面, 我们仍在最短时间内汇集了足够重要的信息——

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 在br事件导致的裁并之后,包括前市场部主管冯海晨在内的三名离职员工,全部于上个星期,正式入职我们竞争对手正信集团的市场部。

冯海晨成为市场部副经理。

如果说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 第二个真正的坏消息却是, 研发中心一位资深主管也同时闪电跳槽,他的辞呈正好是上周五递给人事部,人事经理甚至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纪远尧,也没想到他在递出辞呈之前,早已与对方暗通款曲。

这个研发主管是总部作为技术支持直接派遣过来,他的跳槽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人棘手, 人事经理任亚丽在会议上脸色如土,为自己的失职一再自责。

纪远尧没有为此责难任何人,毕竟是我们裁并在先,才导致冯海晨等人集体倒戈。

只是冯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牵线搭桥,从老东家这里,挖走了那个研发主管。冯海晨熟知我们前期产品的市场定位,这个研发主管又带去技术层面的更多信息,这怎能不让正信集团如获至宝。同时也让对方获知我们内部动荡,项目启动推迟的变故,这对他们,不啻为最佳出击时机。

先下手为强是正信一贯作风,不管他们究竟对冯海晨等人带过去的产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抢在第一时间,囫囵抛了出去,向公众和市场宣示了他们的独创和优先,将我们的成果先套上他们的名字再说。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推出的产品再好,也成了步他们的后尘,跟他们的风。

我们花费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发的产品,不仅仅是被剽窃,更是被人剽窃后再踩上好几脚——完全可以预见,正信是绝对没有这个诚意和实力真正按研发思路投入生产的,即使盗得研发思路和设计图纸,他们也只会毁了这个产品。

正信的老板十几年前从电子小商品起家,靠对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将低价劣质的仿冒品倾泻式投入市场,大打价格战,逼得根正苗红的正牌竞争对手纷纷败走麦城。他们以这种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经过无数次投机钻营扩张到今天的规模,虽然企业形象一再经过包装,品牌反复镀金,却从未发生过本质改变,只不过从一只小蝗虫变成大蝗虫。

“不只一个正信,这种手段也是中国商业社会最光明正大的潜规则之一,是许多名企黄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纪远尧用简洁的一句话抚平弥漫在我们当中的愤懑情绪,与随时可能升起的硝烟,“越是这样,我们越需要冷静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扰而偏离。”

这一番话,他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也是说给针锋相对的程奕和穆彦听,说给焦躁不安的研发部门听——在如何应对反击的问题上,程奕与研发部门态度一致,不主张立刻回应,以免被对方牵扯进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彦充满自信,不认为正信能在短短时间内,凭那几个人就摸透我们的底细。他认为正信急于下手抢夺先机,正是没有底气的表现,还击就要趁这时候,不能等对方进一步站稳脚跟,必须以更强势的手段还击这种卑劣。

这两方的态度尖锐得像锋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

我飞快记录着每个人的意见,开足冷气的会议室里,仍觉得手心冒汗。

纪远尧一直在听着他们的争论,眉心微皱,目光深沉。

然后他开口,不高的语声,淡淡压下所有人的情绪,“我们与正信的不同在哪里,他们是用一个投机商人的方式,靠十几年时间积累起金钱和经验,我们进入内地虽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几十年,与这之后的任何时期,我们在每一个城市都脚踏实地发展,做企业、做产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规模。正是这种积累,使我们有底气,不被外力牵着鼻子走,永远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纪远尧环视在座的人,语声沉缓,“正信能钻到这个空子,根源在于我们自身,如果没有这些内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们不会坐在这里被动讨论这些问题。”

会议室里静得鸦雀无声。

我的手指敲击笔记本键盘的声音,即使尽力放轻,在这片安静中也显得突兀。

突然在这安静中听见纪远尧叫我的名字。

“安澜,以上的话不用记录。”

“是。”我愣了下,抬起头,看见穆彦朝这边扫了一眼,那张英俊的脸因情绪克制而显得轮廓更加锐利,却不见平素一贯的冷漠傲气,难得地透着隐忍沉静。

在他对面的程奕,低着目光,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觉得此刻低头的姿态,和以往显著的低调谦和有着说不出的不同。这两个人之间的暗涌,异于以往,像另一种性质的涌动。

纪远尧沉默地看了他们好一阵,缓缓开口,将话带回眼前局面的分析上。

他的判断与穆彦相近,笃定正信的动作是在虚张声势,用意无非有二,一是造成舆论上的既成事实,一是逼迫我们仓促应战或临阵放弃。但他同样不主张立即反击,至少不是顺着正信早有准备的方向,对方既然敢这样挑衅,自然有后招准备着。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正信应该正期待着我们的回应,等着借我们的东风,把他们的产品和影响抬起来,他们从不介意这种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只要够出位,只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怀。

现在这一团乱局已渐渐理出头绪。

值得庆幸,情况不像之前预料的那么严重。

冯海晨只是一个主管级职员,更多接触的是到市场层面的信息,产品核心层面不在他所知范围;真正构成威胁的是那位研发主管,他熟知前期研发过程,对我们的研发思路和产品理念了如指掌,但他没有介入后期深化设计,对这之后的环节只有泛泛了解。

我一边记录着纪远尧的话,一边想起了那个梦。

他站在风雨袭来的船头,脚下是这只航行中突然触礁的船,船身被恶礁撞出裂缝。

那竟像一个征兆,和今天的场景不谋而合。

我停住键盘上敲击的手指,转头看去,恍惚觉得他的侧脸与梦中所见的“船长”惊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吗,他现在就是我们的船长,如此镇定不迫,带领我们第一时间找到船身裂缝所在,堵住海水继续从裂缝灌进来,稳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从度假回程的途中赶到公司,我就没有停下来歇过一口气,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们也都一样。无数资料与讯息雪片般飞来,我要马不停蹄进行处理传达,如果说纪远尧是一颗恒星,我就是围绕他身边高速运转的许多行星之一。

但这种压力,并不使人慌乱,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静。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应都显得迅疾而克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精力在无谓的责任推卸上,无论最傲慢的穆彦,还是最护短的技术部门,以往为了部门之间利益冲突可以刀来剑往,现在面临外敌,每个人无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态,选择共同进退。

和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会明白什么叫团队。

现在我开始庆幸,能够置身这样的公司、这样的团队是幸运的,比起这一刻的凝聚,其他纷争变得微不足道,这也许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经夜色深沉,远近华灯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锦,而一道玻璃幕墙之隔的会议室内,却像另一个世界,风急霜寒,剑在弦上,□□尽张,只是这一箭将要射向哪里?

时间已经很晚了,所有人从午后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但我知道,在会议没有讨论出实质性结论之前,谁都不愿离开。

纪远尧的脸色被会议室雪亮灯光照着,显得疲惫苍白。

我试探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终于说,“休会半个小时,大家调整一下思路,不能继续陷在这种僵局里,要跳出来想问题。”

纪远尧离开会议室,回到他自己办公室去。

员工餐厅的师傅这时间已下班,我只得叫前台从外面订餐,尽快送上来。

穆彦沉着脸走到窗边,程奕主动走到他身旁,低声和他交谈。

会议桌旁的康杰等人,仍在与研发部门同事一起展开图纸,对比我们获得的对方产品信息,进行比较研究。

我合起笔记本之前,又再浏览了一遍整个纪要,将其中几段话,用红色标注,然后起身离开会议室。推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穆彦,想要问他的话,还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这时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话,一些事,却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讲。

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该不该说。

我只是一个负责上传下达的秘书,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声并不是错。

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拍了拍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问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从心底传回的答案,令我的迟疑淡去,勇气渐渐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