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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月上和银烛

卢家人秉烛夜谈的同时, 靖千江一路狂追,也已经到了岔路口。

一条官道,一条茂林密布的小路。

靖千江想都没想, 直接吩咐道:“分两边,你们从官道走。”

他直接一提缰绳, 纵马上了小路。

刚刚追了片刻, 便听见前方的喊杀声,靖千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朝着那个方向赶去, 正见到交战的双方。

他打眼一扫,没看见曲长负, 倒瞧见他身边那个叫小伍的护卫正在其中。

他既然在这里死战不走, 曲长负肯定就在附近。

靖千江不假思索,反手拔剑,竟直接纵马冲入了长矛乱刀的包围之中!

“什么人?!”

靖千江对喝问毫不理会,他手中长剑爆起凛冽寒光,如雪芒般向前横扫,而对冲自己而来的攻击熟视无睹。

这样只攻不守的打法, 使得他瞬间破入敌阵。

一时矛光潮涌,兵刃乱撞, 靖千江手中剑花一挽, 数支长矛“咔嚓”齐断。

他也顺势扣住小伍的肩头, 将他硬生生拽了过来。

靖千江沉声道:“你们少爷呢!”

“你——”小伍警惕道,“易皎?”

靖千江皱眉喝道:“废话!”

他正要再问, 身后忽传来一声高喝:“那小子是来支援的!先拦住他的人!”

话音一落,树林暗处伏兵突现,向着靖千江的人马包围而至。

靖千江一心想知道曲长负现在的情况, 但偏偏不合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他宿醉刚醒就急急追来,气急败坏又满腔担忧,在心里面骂着混账冤家白眼狼的同时,还要心急如焚地担忧对方蹭掉哪怕一层油皮,简直憋屈的不得了。

对曲长负他是几辈子都要吃瘪了,可冲着这些人,怎可能客气。

靖千江冷哼一声,单手抡剑反刺,刹那间惊风骤响,携着尖锐凌厉的劲气爆开,势如奔雷,直射敌阵!

包围圈破。

靖千江一脚将面前敌人扫下马去,语带讥讽:“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他心里被曲长负撩起来的那一股火,算是全都发泄在这上面了。

周围的人也没想到靖千江看着身形修长单薄,动起手来竟如此骁勇,一时不敢再冒进。

靖千江正要再问曲长负在哪里,忽感身后又有人悄悄而至。

他更不回头,反手就要出剑,然而在动作之前,手腕已被轻轻一格,有人拨马与他擦肩而过,低而清晰的声音划过他的耳畔:“退!”

人,找到了。

听到这个声音,靖千江丝毫不再多想,立刻拨转马头,跟着对方便追了出去。

直到马儿都跑出去几步了,他这才想到,就在刚刚不久之前,这人还把本应滴酒不沾的自己灌了个烂醉。

他为人疏冷,原本也不是轻信的性格,偏偏明知曲长负狡猾,每回还是想也不想地先听了他的话再说。

如果这是前方是条死路,他跟在后头,也依旧不会反抗。

这样一想,心头竟骤然生恸。

——天下地下,能让他关心则乱,明知不可行而偏要为之的人,只有一个曲长负。

他生,那自然没话说,实际上,即便他死,这种影响力也依旧执着地存在着。

靖千江心头千回百转,脚下却半点不慢,曲长负到了树林外面就弃马而走,他也从马背上跳下来,跟在后面。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的小路上轰一阵碎石声响,噼里啪啦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靖千江立刻反应过来:“你在这边设下了陷阱?”

曲长负停下来,道:“是。”

靖千江拧起眉,压了一路的那股脾气瞬间就冒了上来:“你什么都算好了,所以说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了要灌醉我?你说那些话,故作的想念追忆,都是骗我!”

曲长负毫无愧色,轻描淡写地说:“意外什么,我骗你又不是头一回。”

这句能活活把人气死的话,乍一听好像冷漠到了极点,但偏生又裹杂着遥远过往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将两人重逢之后那无形的陌生与隔阂彻底击碎。

随着所有的伪装和试探都不在需要,靖千江勉强维持的理智也彻底绷不住了。

是,曲长负经常骗他,还骗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连死……名副其实的,连死,都不悔改。

在他跳崖的那一日之前,还特意来跟自己说,西北有一股流寇出现,已成规模,令他忧心。

他一说忧心,自己就上钩,

当时靖千江二话没说,亲自带兵前去围剿,两人约好回来再见,然而人在路上,便听闻噩耗。

后来在那无数个因为思念而难眠的夜晚,靖千江会不断思量。

他当时将自己支开,是否因为察觉到了齐徽的异常,才会做此安排。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何又不设法脱身?

曲长负这样做,单纯是不希望自己插手他和齐徽两人之间的事,还是最终希望他能远离京城纷争?

“你对着我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总是精心算计,让人分不清楚真假。你就是明明知道我每回都拿你没办法,才故意这样做!不就是想气我吗?想一次一次让我离你远远的?”

靖千江高声道:“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一把抓住曲长负的手腕,忍无可忍一般地说:“不管你怎样回避推搪,我最后都能找到你!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没关系!反正要死咱们总是一起,那就好了!”

曲长负一开始还想把靖千江甩开,然而话听到后面,他的眉梢也渐渐聚拢,问道:“你果真也是——”

后面的话,曲长负没有说下去。

但接触到他的目光,靖千江骤然福至心灵,几乎是一瞬间便也意识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他一时错愕,后面的话便断了。

曲长负转过头来,两人分别带来的手下都站在旁边,已经被这场面惊呆了。

双方的手按在兵器上,都是欲拔不拔的,分不清楚主人是在争执还是在叙旧。

曲长负挥了挥手道:“都下去罢,清点人数,休整片刻。”

靖千江道:“听他的。”

等到双方的人都退下去了,两人相对无言。

经过这么一打岔,什么情绪都下去了。

曲长负不想听靖千江再嚷嚷,想了想,在他开口之前,低头咳嗽几声。

靖千江果然一听他咳嗽就揪心,抬眸只见曲长负的脸色与唇色都是雪样的苍白,那一肚子的气,顿时连点火星子都溅不出来了。

他反手扯开领口的盘扣,将外衣脱下来折了折,往地上一丢。

靖千江深吸口气,声音还有点僵硬:“坐下歇一会,你刚才跑的太急,好歹也把气喘匀。”

曲长负确认道:“你果真是重生回来的?”

他能这么问,本身就等于自己先已经承认了。

论惊讶,靖千江要更多一些:“我实在没想到,你也是。”

心中的猜测终于变成了肯定,那么除了靖千江以外,想必齐徽谢九泉等人,一定也是相同的情况。

确认了这件事,曲长负的心情并不美丽。

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地方说理去。

他辛辛苦苦做任务,目的就是为了换得这么一次重生的机会,结果这帮人——怎么回事?

没做事就干占便宜?

不劳而获还是蹭了他的运气?

“……”曲长负一手抚额,叹气道,“万般皆是命,是我命苦。”

靖千江气还没消,一听他这么说,就忍不住道:“你——”

他想说谁让你不知道珍重自个,又想说曲公子,两辈子都栽你手里,我的命也很苦好吗。

可是话至嘴边,终究成了叹息。

曲长负见他没了下文,侧目看了靖千江一眼,靖千江摇了摇头,声音中多了一丝柔软的无奈:“算了,跟你争这些,是我脑子有问题。左右你无事,也便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来都来了,现在要撇出去也晚了,可否同我说说你的打算?”

曲长负手指在膝盖上扣了扣,终于道:“好罢!”

其实他设下这个陷阱,不光是要摆脱追杀,顺利回到京城,他更加需要确认拦路围杀自己的,会是哪一派系的人。

结果这回还真的钓到了大鱼——昌定王府被引出来了。

曲长负上一世曾多次跟卢家暗卫打招呼,对他们很熟悉,绝对有足够的把握判断这一点。

这时靖千江问起,曲长负便由宋家在前世的兵败讲起,说自己因此来军营调查原因,又发现了发霉的粮食。

他将事情的所有前因后果,都简单而完整地讲述了一遍,靖千江这才彻底明白过来。

他上辈子回到京城,被封为璟王之后,也见到了宋家兵败,朝野震动的状况。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曲长负的外祖父家,便并未对此事的内情格外关注过。

直到现在,靖千江才意识到,曲长负应该是经历了宋家的覆灭之后,这才化名乐有瑕,到处漂泊。

他心里面拧着劲的一阵疼,忽开口道:“太子的姨母便是昌定王妃,你若要动卢家报仇,就会跟他对上。你,知道吗?”

曲长负道:“不管动谁,总会跟个什么人对上,不是这个也是那个,不重要。”

靖千江道:“不一样。上一世齐徽欺你疑你,此生也有可能成为你的阻碍……”

人能重生,但经历过的记忆不会被磨灭。

曲长负前世之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解开的魔咒。

当时的心伤、仇恨、绝望、愤怒,从听闻噩耗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烙在骨血之中,成为一道不能触碰的疤痕。

他沉默片刻,问曲长负道:“要我为你去了杀太子和昌定王吗?”

他这个提议实在是直接又暴躁,曲长负被问的怔了怔,而后倒忍不住笑了,唤道:“殿下。”

靖千江抬眼:“嗯?”

曲长负似带了几分调侃:“怎么多活了一辈子,倒没有以前洒脱了?曾经咱们不是说好,彼此之间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旁的互不相干。如今操心的越来越多,对你可没好处啊。”

靖千江怔了怔。

这个见鬼的约定,曲长负不说,他都快忘了。

两人都相识在彼此最倒霉的时候。

靖千江的母亲是摆夷族族长的女儿,当年同先太子相识,并订下终身。

可惜没等来对方接她回宫,先太子便已在战场上重伤身亡。

他从小跟母亲长大,因为是族长的外孙,倒也未曾受过委屈。

直到十一岁那年母亲重病,靖千江冒险出门为她采药,一脚滑下山崖,便碰上了当时跟亲人失散的曲长负。

曲长负救了他,这倒并非因为好心。

——他拖着靖千江去卖了老族长一个人情,在摆夷族换了一片栖身之地。

他虽然留了下来,但靖千江知道曲长负不喜欢这里,也从不会属于这里。

摆夷族向来排外,他又是个清冷性子,好像对什么都十分厌烦似的,从不爱搭理这些族人,当然也包括自己。

但靖千江作为族长唯一的外孙,曲长负是族长请来的客人,再怎样疏远也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

乃至后来母亲去世,外祖父去世,最后身边留下的“家人”,竟只剩下这个凉薄的伙伴。

他们相依为命,又似乎怎么都热络不起来。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对于靖千江来说,其实更像一个维系两人关系的保障。

毕竟谈情分,曲长负从来都嗤之以鼻。

曲长负说他原来洒脱,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靖千江又有哪次真正做到过,能真的去不关心、不在乎这个人?

只不过年少气盛的时候,多少还想遮掩一些,现在他活明白了,懒得装了。

靖千江道:“因为原先总觉得……你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如今方才发现,似乎从未认识过你。”

那时不知道你的身世,不了解你的过去,也摸不透你的心思。

只知道莽撞的靠近,却将人越推越远。

这一世重新来过,总得做的更好一些吧。

他眉间泛起一抹郁色,唇角却带笑:“可能是活了两辈子,老了,容易感怀。”

这个桀骜锋利的少年似乎改变了很多,曲长负抬起眼睫,仔细地打量他。

一缕微风穿林而入,月下有海棠香气,流水响动。

景色朦胧幽微之处,亦仿若对方眼底,情意绵绵。

或是因夜色太浓,或是因清风未冷,或是因这一刻的空气中浮动的花香,让他突然想多问一句跟自己目的不相干的话题。

“你怎么死的?”曲长负忽然道。

靖千江说:“有一天,躺在床上,闭了眼,就没再醒。”

“也算是善终。”

曲长负漫漫地说了这一句,心不在焉也似,站起身来,抖落满身清霜月色。

他说:“杀人的事多谢璟王美意,只是这场较量我还想玩到底。就先不必了。”

“时间差不多了,走罢。”

靖千江拉住曲长负,问道:“你如何进城?”

此时已是半夜,城门要到第二日天明才会重新打开。

曲长负道:“有办法。”

他说有办法,那肯定是真有,靖千江略一沉吟,说道:“前方应当再无危险,那你路上小心,我回军营去,免得有人趁机纵火,销毁证据。”

他想的倒是周全,曲长负发现,靖千江是当真十分认真地,也在琢磨着怎么搞卢家。

或者,他也可能是想搞卢家背后的太子。

曲长负跟靖千江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少年时期最曲折坎坷的两年,重逢后又足有十年,他们相识相处,但从未交心。

毕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曲长负的目的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并不相信所谓的交情旧情。

亲情尚且可以抛弃和背叛,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维系的两个陌生人?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最重要的目标人物,齐徽被他扶持多年,也曾有过信誓旦旦许诺一切的时候,但最后的结局,依旧是猜疑与决裂。

因而靖千江与他合作,这合作中几分真心假意,对方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对曲长负来说是没必要知道的东西,能达成目的就行。

只有被握在手中的利益,才是唯一能靠的住的。

不过以前再怎样,对方的性情曲长负还是大体能摸透的,如今……这一世的靖千江,心思倒好像更深了。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计划何事,为何要来到军营中扮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真让人疑惑。

疑惑之外,又难免对世事即将如何翻搅,生出了几分兴味——

毕竟重新活过,让一切事态的发展从上一世的轨迹中脱离,才是真正崭新的人生。

曲长负微笑道:“殿下,请。”

等到靖千江走后,曲长负只带了两三个侍从,绕到京城之北,直冲建武门而去。

守城将领高声喝问:“何人深夜擅闯城门?!”

“兵部清吏司主事曲长负,有紧急军情来报,请守将速开城门!”

此地守城者乃是宋家旧部,听见曲长负这三个字先是一警醒,立刻想到此人应是老太师挂在嘴边的亲亲外孙。

平日里时时炫耀,听得他们耳朵生茧。

他不由凝目而视,便见为首一名青年坐在马上,容颜甚美,只是眉眼凝霜,青衣苍寒。

守城将看的一惑,难以想象军情急报竟是被这样一人星夜送来。

建武门本就是为了紧急情况而预留侧门,当即轰然而开。

曲长负将从曹谭那里顺来的令牌扔到门口兵卒怀里,片刻未停,纵马直入。

差不多相同时间,京畿营的练武场上,谢九泉正在练剑。

自从那日见到曲长负后,他心里面就一直不大/安稳。

一方面不由自主地反复思量对方神情话语,另一面,谢九泉又不太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曲长负像乐有瑕,但这两者的身世背景和经历完全不同,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这种感觉上的相似,让他觉得仿佛是对自身信仰的背叛。

那个人应是这世间无可取代才对。

手中长剑一抖,携破风之声向前直刺。

昔日便是因这一招,他露出破绽,佩剑竟被乐有瑕徒手夺去,当场震断。

剑锋倒转,身体顺势回旋,横砍夜色。

后来他将剑法练的纯熟,那人却再也没有同他比过。

刷刷两个剑花左右挽起,长剑过顶,凌空直劈。

为何世间会有这样凉薄无情,鬼话连篇,又总在他心里转悠着不肯出去的男人。

剑锋落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谢九泉一手拄剑,单膝跪地,汗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

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他?只要一天没有见到人,他怕是都要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

还要等待整整两个月,迟早疯掉。

目光一瞥,看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从不远处经过,谢九泉眼神一凛,直接拔出长剑,向那个方向掷了出去。

明晃晃的长剑倏地斜插在那两人面前的地面上,差点把他们吓瘫,谢九泉面色冷然,随后走了过去。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

他的气势强悍而霸道,面前的剑身还在不断晃动,被谢九泉一脚踢起,接在手中还鞘,逼视着面前两名下属。

这股凶狠暴戾之气几乎将他们吓破了胆,齐齐跪了下去。

左侧那人声如蚊蚋:“将军恕罪,小人……小人今日生辰……”

谢九泉冷笑道:“所以就偷偷溜出去喝酒?”

左侧那人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右边的见势不妙,连忙道:

“请将军饶命。我们原本是白日里轮休出去的,可是回营的路上,遇到了两伙人在路上火拼,前往查看了一下情况,想着回来向将军报告,这才耽搁的。”

谢九泉讥诮地冷哼:“真是好借口,如此说来,本将军错怪你们了不成?”

那小兵连忙道:“小人绝无此意,小人该死,可所说的也确是事情。将军,我们发现争斗双方,其中有一波人是相府的,上次随您去见曲大人的时候,小的曾见过,看起来像是遭遇了伏击。”

曲大人,又是曲大人。

好不容易稍稍忘却的影子又重新冒了出来,谢九泉鬼使神差地问道:“他们,现在还在?”

“我们离开的时候,争端尚未结束。”

两名军士惊恐地发现,听完他们的话,将军便不言语了。

右边那人偷偷抬眼望去,见谢九泉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去……”他终于说道,“去通知左岭点些人,随我过去查看。”

谢九泉说不清楚自己对那位笑容有些可恨的相府公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不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可惜在他赶过去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散去了,路面上堆满了碎石。

当时的战况看起来有点激烈,袭击相府侍从的绝对不是普通贼匪,这又是深更半夜回京路上的地段,谢九泉目光渐渐凝重。

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件事不简单。

他父亲好歹跟宋太师的交情很不错,而曲家又是宋家的姻亲,谢九泉正沉吟要不要就此事及时告知宋家一声,旁边又有手下将在现场捡到的东西呈上来。

“将军,这里发现了几柄刀剑,一个香囊。”

谢九泉随意地看看,见刀剑都是极普通的兵刃,那香囊翻来覆去的瞧一瞧,除了布料比较精致名贵以外,也毫无特殊之处。

于是扔回到了下属的手中,道:“先带回去吧。”

说罢之后,他转身欲走,随手拂开一缕沾在面颊上的发丝。

手指擦过鼻尖,谢九泉忽然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气。

这种清苦的药香,当初跟乐有瑕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从对方身上闻到,也有一次听乐有瑕无意中提起,说是止咳镇痛的草药。

脚下不慎绊到一块碎石,身体踉跄,差点栽倒。

旁边的副将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将军!”

谢九泉声音急切:“刚才那个香囊呢?快、快按照路径追查,找一找这两拨人都去了哪里!”

这两拨人的去向,怕是谢九泉都不太好查——他来晚了。

卢家暗卫先被相府侍从和靖千江按着揍,又被天外飞石一通乱砸,有死有伤,铩羽而归,曲长负则已经顺利进宫了。

他入宫的时间卡的正好,赶上早朝尚未开始,而皇上正在议政殿中同魏王谈话。

曲长负将手上的证据奏疏呈上之后,便垂手在外面等待,没过多久,魏王齐瞻亲自从里面出来了。

他是听说曲长负想要入宫面圣,这才特意先一步来到议政殿的。

从上回酒楼一别之后,他还再没和曲长负碰过面。

这死小子冒犯了他,竟然就当没事发生了,齐瞻就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又混账的东西。

“曲公子。”

他打量着曲长负,数日不见,那张俊俏又可恶的脸倒是没变。

齐瞻一步步走近,近到那距离几乎可以看清对方微微上翘的眼睫,这才停步,故意凑的很近说道:“父王召见,你请进罢。”

曲长负态度淡漠:“多谢王爷告知。”

齐瞻却不让路,反低低笑了一声,将话说得暧昧:

“曲公子上次敬的那杯酒十分够劲,只可惜你走的太早了,只能让本王意犹未尽,日夜回味。下回若有机会,你与我尽兴一番如何?”

曲长负沉默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臣本以为上回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可王爷还依旧如此纠缠,不会是爱慕我罢?”

齐瞻:“……”

曲长负淡淡道:“若王爷真有此心,写封信送到相府去就行了,自有专人处理。眼下臣还有正事要办,不要拦路。”

说完之后,他径直从齐瞻身边绕过,施施然进殿去了。

长着一张清冷的谪仙脸,话说的比谁都无耻,齐瞻简直叹为观止。

他手指冲着曲长负的背后点了点,随后跟着他进殿。

隆裕帝已经翻完了陈小姐的那封血书,面色沉沉。

见曲长负进来,他问道:“曲长负,你所上报之事非同小可,可知道虚言夸大的后果?”

面对皇上的逼人气势,曲长负更是斩钉截铁,跪地行礼道:“倘有虚言,愿即斩臣首!”

隆裕帝有些惊诧,打量他一眼:“你倒豁的出命去。不过朕可听闻卢家和曲家乃是姻亲,你如此指认,不怕被怪罪吗?”

曲长负道:“臣别无选择。军营之中乱象横生,并非一朝一夕,却未有一事上达天听,臣为军中将士不忿,亦为陛下不忿。”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把皇上拉到跟自己相同的立场上来,转移了对方的关注重点。

军营都烂成那个鬼样子了,没人跟你说,就我敢说。

所以皇上啊,你还不赶紧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果然让隆裕帝神色微微变化。

齐瞻在旁边听着曲长负和皇上对答,也感受到了隆裕帝对于此事的恼怒,起初还有些幸灾乐祸,等着围观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刚刚顶撞本王,倒看看你在皇上面前又如何表现。

可齐瞻没想到曲长负对着隆裕帝竟然是一样刚硬。

拿出豁命的架势,上来就是一句“如有虚言,愿斩臣首”,紧接着三言两语,又化解了隆裕帝的疑心。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而且还很聪明。

过了片刻,皇上缓缓道:“你起来罢,先站到一旁去,待朕问了卢家,再来说话。”

曲长负道:“……是。”

隆裕帝道:“曲卿神色不虞,是对朕的安排不满了?”

曲长负道:“臣不敢。臣是在想,卢家之人向来傲慢,听说被臣指认,只怕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会认为臣是因私怨而诋毁他们。”

隆裕帝道:“你在朕面前倒是直白。”

曲长负道:“因为臣年少多病,自小便常常受到轻视,若非陛下赏识,臣又怎有机会崭露头角?自然要好好效力,不敢隐瞒陛下。”

他居然还会卖惨。

齐瞻默默地腹诽了一句,想起之前对方一边自称体弱多病,一边点了他穴道的往事。

隆裕帝却对曲长负的话很有共鸣。

他年轻的时候遮盖在先太子的光环之下,不受先帝宠爱,更被朝中一些倚老卖老的臣子轻视,也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证明自己。

这个年轻人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但面对君主又足够坦诚,倒是个可用之人。

皇上又召昌定王府的人入内,询问情况。

昌定王府的人在外面忐忑等待了一会,也早就商量好了对策。

他们认为,曲长负最大的劣势在于目前手上的证据不足。

曹谭的罪名是板上钉钉了,可对于卢家,他只有被昌定王府的暗卫半路截杀这一条证据,剩下的还待调查。

因此听皇上询问,昌定王自然一口否认,声称必定有人冒充他们府上的人,刺杀曲长负。

对待这位异姓王,隆裕帝还算客气:“卢家乃是我郢国的基石,爱卿先祖当年更是立下汗马功劳,朕自然愿意相信你们。不过此事究竟有何隐情,还需调查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既然爱卿也觉得冤枉,那便交给刑部和京兆尹会审罢。”

昌定王一开始听说曲长负竟然还是先他们一步前来面圣,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听到皇上宣召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放心。

刑部和京兆尹那边都可以稍加打点,曲长负的证据又不够硬,皇上这样决定,可以看做是一个警告,但应该没打算因此触动王府根基。

“是。臣一定配合,臣叩谢皇上圣恩。”

眼看这事暂时结束,卢延站在父亲的身边,却觉得心里面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身为世子,又有军功,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最看不上曲长负这种文弱娇贵的废物,结果没想到,连着几次都栽到了对方手里。

这让卢延觉得非常受挫,迫不及待地在心中盘算回击的方法。

偏偏就在这时,曲长负忽然冲卢延挑挑眉,笑了一下。

他的眉不算标准的剑眉,但却斜飞入鬓,有种冷冽的俊美。

下面那顾盼神飞的双眼中,总带着轻薄的讥嘲,偏生薄唇一勾,又是说不出的好看。

对着这样一笑,这幅眼神,简直让人轻易地便心头起火。

也不知道是想要征服和报复,还是急切地希望证明自己。

“陛下,关于此事,臣也有话要说。”

卢延气不过,憋了半天的话脱口而出:“臣的姑母庆昌郡主乃是曲主事的继母,而卢家与他外祖宋家向来不和,曲主事咄咄逼人,不得不让臣怀疑,他是因私怨而故意诋毁!”

听到卢延这番话,围观的齐瞻不觉感到一阵无语。

他对皇上的说辞,跟曲长负提前猜测的简直没有什么的差别。

对此,齐瞻只想说,傻犊子,你上套了!

当然,他是不会提醒卢家人的,他就喜欢看别人倒霉,谁倒霉都成。

隆裕帝道:“昌定王世子,你这是在质疑曲卿调查此案的用心了?”

卢延道:“臣不敢,只是曲主事毕竟年纪还轻,又常年在府中养病,足不出户,一时行事偏差,也是极有可能的。”

隆裕帝:“……”

曲长负对人心揣摩拿捏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卢延的话竟然全部被他料中了。

如果是之前,隆裕帝说不定还会听一听。

但现在有曲长负的话说在前头,他不免就会觉得,昌定王府果然已经傲慢自负到了一定的地步。

正如曲长负说的那样,不思从自身寻找原因,而是埋怨别人陷害于他。

更何况,卢延这幅看不起曲长负年轻的样子,也让隆裕帝想起了登基前轻视自己的那些臣子。

他冷笑一声,说道:“曲卿的官职是朕亲口任命的,世子这般说辞,只怕不是在怪责曲主事,而是在怪责朕识人不明罢!”

这话说的极重,吓得昌定王刚刚缓和的脸色又一下子变白了,连忙拉着儿子跪地请罪。

隆裕帝道:“罢了,你们这笔烂账听的朕头疼。曲长负,你在军营中立下大功,理应封赏,朕便将你调往刑部,任刑部郎中一职,协理贪墨军饷一案!”

刑部郎中在郢国为从四品官职,曲长负等于是连升两级,从兵部调往了刑部。

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这样的升迁速度确实有些快了。

但一来他这次立下的功劳确实很大,二来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曲长负有资格将整个案件参与到底。

隆裕帝做出这个决定,自然不是一时冲动。

可在卢家人看来,就是卢延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圣上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地发起怒来,并升了曲长负的官。

他竟然已经如此得圣眷了吗?

卢延人都傻了。

直到退出议政殿,看见天边亮起的晨曦时,卢延还是觉得刚刚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实。

谁能相信,就在不久之前,曲长负这个名字还在被京城里人人嘲笑,以为他身体虚弱,头脑蠢笨。

而卢延自己,则是京城贵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打马街头,人人称羡。

但如今曲长负才出门不足月余,竟然就把曹谭乃至整个王府,逼迫的如此狼狈。

卢延心里清楚,要不了几个时辰,圣旨一下,这件事就会彻底传开。

他曾经对曲长负多加轻蔑,这下如何抬得起头来?

昌定王的脸色也不好看。

一行人同时向着外面走,他突然停下脚步,冷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不会有这样的心机手腕,做这一切,是不是受了宋家的指使?”

曲长负惊愕道:“是这样吗?”

他诧异的表情太真实,让昌定王不由怔了怔,才听对方道:“原来今夜刺杀我的暗卫,是宋家指使?跟曹谭合作倒卖军饷之事也是宋家所为?这……我可得找外祖父去问问清楚了。”

这话说的不阴不阳的,把昌定王气的倒仰。

他怒声道:“论起来我还算是你的舅父,你竟如此不讲情面规矩,待我找你父亲说理去!”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不如和我说吧!”

昌定王一转身,只见一个魁伟的身影雄赳赳走过来,正是宋太师。

老爷子半生戎马,如今这个年纪依旧威风不减,走过来便往曲长负面前一挡。

他看着昌定王道:“你也不用找他爹,有什么话,跟我这个外祖父讲更管用。”

昌定王刚才冲着曲长负质问宋家的阴谋,面对 这个比他还高了一辈的宋太师,却不敢逞威太甚。

——老头性子刚硬,十分不好招惹。

他悻悻道:“不过些微小事,不劳太师费心。”

昌定王说罢就走。

卢延虽然还心有不甘,但也插不上话,只好瞪了曲长负一眼,跟在父亲的身后。

他还没来得及抬腿,宋太师忽然伸手,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卢延的肩膀上,厉声道:

“小子,下次想抖威风,先看准了你惹不惹的起!”

卢延给他这么一拍,只觉得肩头疼痛如裂,半身都是麻的,一咬牙没再作声,拐着腿走了。

等他离开,曲长负在身后凉凉问道:“外爷,手疼吗?”

宋太师咧了咧嘴,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藏进袖子里:“不疼!当年你外爷一巴掌开山裂石都不眨眼的,收拾那么个臭小子,疼什么疼。”

曲长负笑而不语。

祖孙两人向外行去,宋太师道:“不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怂货,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昨夜收到消息,西羌再次进犯我朝边境,还抢了一个村庄,想来是有意挑衅。兰台,一会早朝的时候,外爷还是要请战出征了。”

曲长负道:“一定要去?”

宋太师点了点头,又宽慰他似的,加了一句:“你先前的提醒外爷也有数。我会把你二舅和大哥四哥留在家里。”

这样安排,如果还是有万一发生,起码宋家能保留一部分实力,比上一世的满门皆丧好多了。

但不管怎样,宋太师是一定要出征的。

身为武将,本来就应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

高尚一点来说,那是为了国泰民安,从自私的角度来想,一个家族要在朝中有声望有地位,手里有兵权,身上有功勋,必不可少,至死方休。

这道理宋太师没说,因为曲长负明白。

前世种种在心间一掠而过,曲长负终究道:“好。”

宋太师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动作带着与他外形非常不相符的轻柔。

“你这小家伙,在军营把差事办的这样漂亮,外爷心里骄傲的很。”

他已是满头白发,依旧魁伟硬朗,跟苍白文秀的曲长负站在一起,简直瞧不出来半点血脉亲缘。

宋太师说完话后,心中也觉一酸。

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就是早逝的小女儿和这个多病的外孙了,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也是曲长负。

“我们兰台也长大了。我知道你担心,想做的事就放开手做罢,你外爷还提得动刀,你舅舅、哥哥们,都还撑得起来。你什么都不用怕。”

虽然宋家这次还是要出征,但前世的命运已经悄悄向前滑了一步,粮草、乱军的隐患都已经被解决,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曲长负这样盘算着,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十一岁那年的场景来——

乱军,流民,喊杀震天,遍地鲜血。

他一步、一步地在赤红色的荒野上前行,只要跟上大部队,就还有生存下来的希望。

但他被落下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只能眼睁睁瞧着,所有的人都抛下他,离他而去。

你永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只能捡起刀,往前走,切莫停。

宋家出征,在冥冥之中是必经之事,再无转圜余地,可倒卖粮草的人,目前尚且没有付出应有代价。

还是要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