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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泠口堡见闻

车辚辚,马萧萧。

两日的光阴,转瞬即逝。

这天,又是小半日的跋涉。

颠簸的车厢里,张小萝早没了刚出发时的欢快,倚着身子耷拉着脑袋,靠在车壁上,哭丧着脸问郭烨道:“郭大哥,还要多久才能到打尖的地方呐?再这么颠下去,我都要散架啦。”

她这一开嗓子,李二宝也开始抱怨了,这两小只都是好动的主儿,将他们关在这车厢里颠了两三天,不难受才怪。

郭烨闻言不由得苦笑。

也怪不得她俩娇气,便是郭烨自己,也被这泥泞的路面折腾得快崩溃了。

大唐的驿路多为夯土筑路,又赶上刚下过一场雪不久,融化的雪水把道路搞得泥泞不堪。

若此时还在长安那便罢了,会有专人往要道上撒沙子来避免泥泞,称之为“沙堤”。甚至郭烨还曾听闻,那些个钱多得没处使的大户人家,干脆把铜钱用麻绳串起来之后,竖着一排排插在路上防滑,那个才真叫排场。

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哪有那许多便利,也只能靠自己苦捱罢了。

他们这一路行来,牛车不是打滑就是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若非付九给他们雇佣的昆仑奴赶车的手艺确实不凡,恐怕这一路还要多遭几分罪。

“再忍忍,我问问!”

郭烨撩开车帘,向外头策马而行的徐问清问道,“老徐,还要多久到打尖儿的地方?”

“快了!”

徐问清等人骑着马,其实屁股比坐牛车的更遭罪。听到郭烨询问,他擦了把汗,白白胖胖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回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面再走几里地,便是泠口地界了。往常这官道也好走,最近下了雪又出太阳,路太泥泞难走了,不然咱们早到了。”

“太好了!”

车厢里的张小萝竖起耳朵听罢,欢呼道,“到了那儿,我一定要舒舒服服洗个澡,美美地吃上一顿!”

“泠口地界?那今晚打尖的地儿就在泠口堡了吧?”一旁策马的任斗牛问道,口气中透着失望。

徐问青点了点头,苦笑道:“可不是嘛!”

郭烨见状,不由问道:“怎么了?听你们这意思,莫非进了这泠口地界,有何危险不成?”

“危险倒是没有……”

徐问青摇了摇头,说道,“罢了,等到了地头,进了泠口堡,你们自己一看便知。”

泠口堡不是一座堡垒,而是一个修筑着城墙的大村镇,是泠口地界方圆几十里唯一能打尖投宿的地方。要想走出泠口地界,必须先过泠口堡。

“呃?奇奇怪怪的。”

郭烨被闹得一头雾水,越发想弄明白这泠口堡到底怎么回事。待他再要细问的时候,徐问青双腿一夹马腹,高喝一声:“嘚~~驾!”,

徐问青一骑绝尘,自顾自地跑到前面开路去了。

牛车在后面不急不慢地跟着,很快,就进入了泠口地界,进了泠口堡。

牛车在堡中不平的道路上行走着,郭烨和纪青璇他们通过车厢两旁的窗户,掀开帘子,看到了徐问清口中泠口堡的全貌。

道路两旁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也没有他们印象中有妙龄女子当街沽酒,更没有店家站在门口吆喝揽客。

两旁,是一片破败的茅草房,开裂的夯土墙上搭着杂乱的茅草顶,一副残败破落,贫瘠寒酸的样子。

“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泠口堡?”

看着眼前的破败,郭烨神情明显呆滞了一下。毕竟从长安一路走出来,哪处不是繁花似锦,哪处没有鳞次栉比的店舍?

张小萝更是小嘴一瘪,颇为泄气道:“呜,我的美食,估摸着是没指望了……”

牛车慢悠悠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行走着,路边,时不时能看见三两个歪戴幞头的闲汉,懒洋洋地坐在自家茅舍廊下,晒着雪后初晴的阳光。

看到郭烨他们这家豪奢的牛车路过,还有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从屋中走出,茫然地望着他们这些生客,眼中透着浓浓的艳羡。

“这……这也太穷了吧?这还是天子脚下的近郊吗?”

毕竟泠口堡地处长安通往洛阳的路上,却落得如此贫瘠困苦,让见惯了长安繁华富庶的郭烨等人,委实有些无法接受和适应。

长安繁花似锦,洛阳富贵如霜,纪青璇也好,李二宝也罢,在他们的印象中,大唐盛世该是河清海晏的,怎会这般惨状呢?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突然从不远处一间茅屋里响起。

就见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从屋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

在他身后,一对瘦小的孩童正赤着脚,拼命追赶出来,小脚丫“吧嗒吧嗒”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三步一滑,很快就摔得浑身脏兮兮的了,但他们还是不放弃,扑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

其中个子高点的孩童是女娃子,她抱着男人大腿,哇哇哭喊着:“这是家里最后的钱了,这是家里买米添口粮的银钱,你不能拿走!”

“反了你!撒手!”

男人用力掰开两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堡口跑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打家劫舍的强人?”

李二宝顿时怒火中烧,抄起车里的双锏,正要跳下牛车,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好贼子!光天化日也敢打劫,真当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

一声娇斥下,一道倩影抢先跳下了牛车。

居然是纪青璇!

这还是郭烨第一次见纪青璇强出头。

一直以来,这妮子都是沉稳淡定的紧,没想到今天这么不淡定。

只见纪青璇跳下牛车之后,抽出腰间的蛇皮软鞭,轻轻一抖,那鞭子便如游蛇一般蜿蜒而出,一下就缠住了那男人脖颈,随即用力一拉,将他拉倒在地。

她上前一步踩在那男人的手臂上,斥道:“堂堂七尺男儿,却在光天化日下强抢两个孩童,你知不知羞?”

那男人吃了纪青璇一鞭,手背又被纪青璇踩得死死,但却也不服软求饶,而是将头一抬,瞪着眼珠子嚷道:“你这女人好生奇怪,我拿我自家的钱,要你多管闲事?”

“什么?”

纪青璇顿时懵了。

郭烨他们此时也纷纷下来牛车,被男人的话搞迷糊了,不是说抢劫吗?

这时,就见刚才那两个孩童突然对着纪青璇一阵捶打,口中叫道:“你放开我爹,你不要打我爹!”

纪青璇:“……”

刚才明明不是这俩娃追着男人要回钱财吗?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他俩的爹了?

李二宝在一旁看得呆呆,向那男人问道,“你是这俩娃的爹?”

“不是他俩爹,难不成还是你爹啊?”男子的嘴巴挺横,看得出来,平日里在这泠口堡中也是泼皮耍横的主儿。

“我看你是真欠收拾!”

李二宝专治各种不服,哪能惯着他?

一见这厮出言不逊,立马撸起袖子就要好捶他两下。

不过还是被身后的郭烨给扯住了冲动。郭烨让纪青璇也将这男人放开,让他起来先,毕竟人家拿的是自己家的钱,算不上抢劫。

纪青璇一挪开脚,男人便从地上扑腾爬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坷垃,嘴里嚷着:“你这娘子,看着娇滴滴,出手却是真重,险些将我这手踩断了!”

“行了,别耍嘴皮子了!”

郭烨疾言厉色地对男人喝道:“纵然你是这两个娃子的亲爹,也断不能拿了家中口粮钱就跑的道理!看你这模样,莫不是要去赌坊博戏?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孩子断顿饿肚皮,你都不关心?”

在唐朝,赌博几乎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是女皇本人,也曾主持过赌局,令文武百官都加入参赌。民间赌坊更是流行叶子戏,不知多少人因此输得倾家荡产。郭烨在万年县当捕头马那会儿,见过太多这种赌博赌得六亲不认,卖妻典女的事情。

眼前这男人刚才那一出,委实像极了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徒。

“谁…谁去博戏了啊?”

那男人不忿地叫道:“你莫要冤枉我!我这钱也不是给自己花,我是拿了这钱给堡口的菩萨添些香油钱!我们泠口堡的日子本来就过得清苦,若是再没有了菩萨保佑,哪里还能过得下去?”

“啥?香…香油钱”

郭烨瞪大的眼珠子,出卖了他内心的惊诧,这尼玛太荒唐了吧?饭都吃不上了,还要给菩萨添香油钱……呃,这比拿去赌博更荒唐!

“你们这些外乡人,尽是多管闲事,我花自家的钱,干你们何事?莫要耽误了我向菩萨添香油钱的吉时!”

男人数落了郭烨他们一句,趁着众人恍惚之机,稍不留神,一溜烟跑了。

这事儿也不好去追,毕竟对方没犯法,拿的是自家的钱,你总不能阻止一个虔诚的信徒去给菩萨添香油钱吧?就像这男人自己说的,他花自家的钱,旁人怎么都没资格置喙不是?

只是眼前这两个娃儿实在可怜,一男童,一女童,面黄肌瘦,孱弱不堪,站起来还没有李二宝的肩膀高呢。小小年纪,本是长身体的时候,却食不果腹,还摊上这么一个中了邪似的爹。

纪青璇心生不忍,转身从车上拿来了众人充当干粮的胡饼,递给姐弟俩。

这俩姐弟显然是饿极了,接过胡饼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谢谢,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碎渣沾在小脸上,狼狈中又透着几分可怜。

“慢些吃,别噎着,车上还有呢。”

纪青璇蹲在姐弟俩面前,虽浅笑温言着,但眼中带浓浓的怜悯和不忍心,还是暴露无遗。

郭烨平日里见到的纪青璇,要么寡情无语,素如雏菊,要么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像这般柔软的时候,还是不多见的。

此时雪后初晴,清朗的阳光从雪云的缝隙中散落下来,映衬在纪青璇的脸庞上,格外的清丽动人。

郭烨心中暗暗惊叹一声,女人啊,真是水做的,流水潺潺,你不知道下一刻,她是什么状。

等到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好几个胡饼之后,他俩终于吃饱了,众人这才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问了出来。

这对姐弟姓赵,他们的父亲叫赵九奴,一个在泠口堡中再普通不过的人家。这赵九奴原本是一个勤劳的农夫、也是一个舔犊的父亲,一家人虽然贫困,却也算过得下去日子。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不久前发生了改变。

原来泠口堡外,有一座破庙,一直香火不旺,没什么人踏足。可不久前,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伙和尚,将这破庙翻修一新,从此就出现了神异之事。

这庙中泥塑木胎的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天降异象!

很快,便引得泠口堡里的百姓趋之若鹜,不知多少人拿出自己家底给庙里添香油钱,只为求神佛保佑,让他们过上富足安康的日子。

泠口堡本就一贫如洗,如今又被这庙里的和尚这么一搞香油钱,更是让许多人家的家里揭不开了锅。而赵九奴一家,更是越求佛越贫穷,越贫穷就更越想求佛保佑。今天赵九奴拿着家里最后一点买米钱,也是孤注一掷,就想着让佛祖保佑,让他们家里以后吃饱饭不饿肚皮吧。

“荒唐!简直荒唐!天底下最荒唐之事了!”纪青璇气得直摇头,在她看来,这些乡民真是淳朴到不可理喻了!

“要不我们去看看?”郭烨看着眼前这两个饿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的孩子,觉得他们有必要管上一管这事儿了。

“好!”

纪青璇非常痛快地同意了下来,说道,“今天,我们就在这泠口堡打尖投宿了!本尉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装神弄鬼,坑骗乡民的口粮钱!鼠辈,什么大慈大悲,我看简直黑了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