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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七章 柔外刚中(一)

不甘却无奈地默了声音,箺笙不掩垂头丧气,遥芦眉间也忧虑不减。我微笑,当先起身:“我明日用过早膳便出发。你们商量着替我收拾些衣物首饰,我到时直接取走便是。拜托二位姑娘啦。”

妥协的笑开,箺笙与遥芦福身应下,自去整顿。我低低吁气,走到沉璧堂偏房中和衣小憩。

当晚晚膳,便是萧显晦、广旗同我一同在乾心殿内宴会。席间除我三人外还有一人,名叫隋农,作为我此行随行护卫随我同去胡汝。

我礼节性与他各自招呼过便未再看他,只是打眼之间觉得此人有些面熟。直到宴席过半,他起身敬酒,谢过萧显晦后竟转向我,微微俯身:“帝姬可还记得隋农?”

“……恕我眼拙,记性不佳。”我惊讶,询问道:“不知我曾在何处见过隋侍卫么?”

“帝姬心怀天下,记不得我这无名小卒也是正常。”憨憨一笑,隋农将酒盏放低些:“隋农第一次与帝姬说话时,帝姬身边还有一位大人。当时那位大人还唤错了帝姬名字。”

微微一愣,记忆自觉回想,不多时便想起那年的黄草白骨,人间炼狱。我狠狠地愣了愣,许久低声喃喃:“是,铸丰……”

“对对,那位大人是叫铸丰……张铸丰!”

兴高采烈,隋农不住确认,我紧捏着酒盏外壁,几乎要将它捏碎了,看碎片刺入骨血方得痛快。面上却一副和颜悦色模样,甚而附和着笑了笑:“我记得你。你当时还道了歉,才离开去做事的。”

连声应和,隋农热络的与我攀谈起来。推杯换盏间,气氛似乎洽和如意,只是萧显晦既心疼又坚持的复杂目光,广旗既伤哀又倔强的不语沉默,终究同我的空洞眼神一道,交汇成五味杂陈的惨淡月色。

次日卯刻,我便悠悠醒来,动作迟缓的洗漱梳妆,又同箺笙遥芦用了早膳,受了她们一番好意关怀,巳刻准时启程。

上回这般坐在马车中,似乎清闲悠哉,身边熟友相伴,还是自泛夜至胡汝时。彼时秋风飒飒,神清气爽,我纵然正为宗政煦之事伤情,却总也每每被美景引去了目光,分散了神思。而如今……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之景尚存,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情致,却是再难追寻了。

既无多余停留驻足,又无迷路绕路之可能,十日左右我们一行人便踏入胡汝境内。算算时间,在两国之间折返路程便已会耗掉近一月光景,萧显晦予我的同胡汝皇室对话的时日并无几天。他确是用心良苦,希冀我能借此一趟放下执念,我却不敢不愿多想,一心只思索着两国邦交事宜,刻意无视定会随之而来的又一次心碎。

又过了四日,抵达胡汝帝都归桑。我佯做平静至今的心境,终于还是在这片土地上撕开了一切伪装,剧烈猛然的颤动战栗。

阖着眼眸,一直到马车一震停下,我方缓缓睁开双眼,微颤着吁出一口气。掀开车帘,将身子探出,我本已准备好见到反宇业业,飞檐献献的巍峨宫殿,抬眸却迎面望见“开元王府”四字,在微凉的午后日光下偶尔闪烁着微光。

“……广旗……”

口中干涩,我方艰难的叫出这名字,目光尚定在这匾额上未移开,耳畔已响起柔美的,轻缓的女声:“月穆。”

滞了身形,停了呼吸,我有一瞬间甚至想立刻逃回车厢中,甚而幻想着自己能凭空蒸发,消散成烟……然而都不可能。

我僵硬的,迟钝的,胆怯的转眸,看向立在王府门前的亭亭女子:“……娓公主。”

桓娓苍凉的,疲倦的一笑。我咬唇,心间千头万绪,不知为何,却是名为委屈的情感最终占了上风:“娓公主……”

踉跄着扑下车去,我几乎是一头撞进桓娓早已展开的双臂之中,被拥在那温暖臂弯里,恍惚间是与桓恪同样的气息,萦回往复,如他归来。

桓娓伸手抚着我发丝,语声哽咽,却怀着理解的欣慰:“回来就好……来了就好……”

泪眼朦胧中,我隐约瞧见王府内并肩而立的怀延与得率,与走进府内的广旗互相拍了拍肩膀,脸上俱有一分宽慰和缓的笑意。我嗅着鼻尖萦萦绕绕的一缕檀香,枯萎涩然的灵魂,终于归宿为最汹涌的风雨。

“怎得瘦了这许多?”不知多久方暂歇住啜泣,桓娓携我至桃蓁轩,广旗与怀延,得率安顿隋农等人。待阖伯如当年一般奉上两盏清茶,桓娓不掩疼惜,浅声问询。

“娓公主……”

我诺诺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如何说起。默默又红了眼眶,我低声,声音嘶哑:“是我,对不住澄廓,对不住公主……”

“你知道,不是的。”

耐心温柔的这样说着,桓娓探身,拉过我置于桌上自顾纠缠的双手:“那时情势如何,怎生紧迫,凉鸿十皇子殿下已通过书信向我言明。月穆,这不是你的错,也绝非因你而起。而且我想……恪儿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这个决定,于你于他,甚至于我于广旗他们,都是最好的抉择。”

迷惘困苦的抬头看着桓娓,我抿唇,听她一点点揭开我几近溃烂的伤口,一点点拂去心上那层厚厚的尘埃:“这条路,这终点,恪儿想来早已预见。但他仍孤注一掷,义无反顾。他曾同我说过,这天下已如将倾大厦,岌岌可危。可若世人皆不动,世人皆麻木,世人皆等待,忍受着提心吊胆……日复一日,终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因而,他方挺身而出,做这双推倒颓垣断壁的手,还这尘世,一个朗朗乾坤。”

“无论何时,他都未想过急流勇退,只想着迎难而上,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沉沉叹息,桓娓柔荑温柔却带了力道,牢牢握住我的手:“他原本会是孤独的,寂寥的,孑然的……是你。是月穆你,像一道光芒。像烛火,像明月,像辰星……照亮了他的前路,陪他一同前行。”

“你是他生命里的光。”

只此一句,泪便潸然。垂头恸哭,我不住点头,又不住摇首。心头密密匝匝,争先恐后的浮上明悟恍然,如春融寒江,雨过天晴。

“我或许……”良久,终于又能完整的说出话来,我带着一丝笑意,也搭上桓娓的手:“我或许只是害怕。若连对澄廓的这份歉疚都消散了……若见到你们,你们连理睬都不愿,连恨我都不愿……那我与澄廓之间的牵绊……又还会余下多少……”

“对不起啊,公主。”我露出这数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颜,而桓娓也同样回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容:“我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心情,却忽视了你们的感受。我这么自私,这么小气……可是……”

“我还是想唤你一声,皇姐。”

破涕为笑,桓娓转瞬又掉了眼泪,牵住我的手,不停的颔首应声。我羞赧的盈着笑,将这得之不易的平和安稳,珍而重之的放至心中。

我的房间自然是桓恪所居的交泰居。甫推开门,足尖尚未落到地上,抬眸便一眼瞧见堂堂正正摆在房内正中的厚重檀木箱。

好似桓恪就在我身畔,缱绻的爱恋的注视着我,我徐徐挪着步子,腼腆的自颈前取下那枚已深深烙印着我体温的金钥,小心翼翼的将檀木箱打开。

凤冠霞帔,大红喜服暂且不提,我日常可着的银饰罗裙,我曾为他挑选缝制的束袖长衫,还有我们一同费了心神好容易才勉强做出的贝雕,后来由我又誊写一遍,印着我二人名字的合婚庚帖……

“若是这些做聘礼,”我小声,自言自语,唇角却情不自禁的上扬,“我便勉为其难的答应嫁你罢。”

窗外西风斜阳,古道迢遥。我再无忐忑,再无介怀,再无怯懦。我从前安慰自己,也安慰萧显晦,安慰身边人,道桓恪是在这世间的某处角落等我——我说错了。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他分明一直在我左右,如陌头杨柳,似一帘风月,无需相寻梦里路,便在飞雨落花中。

次日晨起,便是久未觉过的神清气爽。同广旗三人先去了军营一趟,军中将士见我平安无虞,竟有不少人落了男儿泪。我含笑任他们七嘴八舌,答应下好生照料自己,又殷殷嘱咐他们爱惜身子,便欲去寻郭川与祁连衣。

找了一整圈都未瞧见他二人踪影,得率看出我疑惑,想了想上前问道:“王妃可是在找郭川将军?”

“是啊,还有祁将军。”得率模样有些怪异,我登时心中咯噔一下,凝声开口:“莫不是他们……”

“不是不是,王妃别担心。”连忙否定,怀延瞪了得率一眼,自己却也有些难以启齿:“其实……郭川将军的亲弟郭山,在战役平息不久后便寻到了胡汝,与郭川将军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