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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反客为主(二)

愈加激愤,直至萧月穆三字脱口而出,萧望舒方讪讪住口,亡羊补牢:“望舒多言,翊靖长帝姬莫怪。”

我并未回话,她低声辩道:“传闻伶月降生之日新月如钩,当日父皇批阅奏折、与人交谈,所见所闻总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一句,故而龙心大悦,特例以月字命名十一帝姬。”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这等祝颂君主的颂诗,竟是我名字的出处。当初与桓恪初见时,他所解八字“云心月性,穆如清风”甚得我心,此前我也从未思索过月字有何特殊含义。今日听萧望舒半是陈情半是埋怨,才知晓其中关窍。萧纣随口所说的两字,原来都能成为旁人嫉恨的缘由。

一时失神,萧望舒连唤了两声我方回过神来,只见她驻足不前:“只顾着同翊靖长帝姬说话,却走到此处。万望翊靖长帝姬恕罪。”

她神情间确是歉意微现,似乎犯了何等忌讳,倒像是对我不敬,忧我不喜。顺她低敛目光转头望去,入目果是“兰步坊”三字。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此处如今荒芜秽瑟,只怕还会有鬼怪传闻,宫人俱是避之不及,何人还会忆起往日芳华。

面色平静,视如远眺,我见怪不挂模样尽数落入萧望舒眼中:“翊靖长帝姬胆魄过人,冰雪之姿,望舒佩服。”

“望舒帝姬谬赞。”我云淡风轻,眸色沉沉:“心有主见,不听传言。莫论人非,笑对人间。以此十六字为铭,便自得心无旁骛。何况,”我仰头看着犹会偶闪光芒的牌匾,“本也是芝兰玉树,步步生莲之所,既可想象昔日盛况,再面对今时萧然,却是感慨更多。”

萧望舒愣了愣,方启唇欲言,身前废墟中却有人闲闲拍手而出,声音沉郁:“好个‘心有主见,笑对人间’。翊靖长帝姬这般心智,不知超过凡夫俗子几许。”

曲终与萧望舒忙不迭俯身跪拜,我浅浅行礼,望向萧纣冷峻面庞:“能得皇上赞许,是翊靖之幸。”

顿了顿声,我到底未能忍住:“只是不知……皇上为何也来至此处?”

“漫无目的,四处闲逛罢了。”他挥手免了余人礼节,不再多语。萧望舒识趣的告退,直至听不见她脚步声了,萧纣方又开口:“听闻翊靖长帝姬自幼成长于泛夜忝渠寒山寺中?”

“是。”我明白他是要探我虚实,并不慌张,却听他语气遗憾,继续道:“如此,翊靖长帝姬便未曾与伶月会面了?”

“伶月帝姬?”我始料不及,打眼望见跟在萧纣身后的侍卫抬了抬头,却是单过无疑,一时心间千丝万续,不知应作何反应,片刻方回话道:“伶月帝姬被劫离泛夜时,翊靖尚在寒山寺中,未曾回宫。是以,翊靖只曾耳闻伶月帝姬之嘉言善行,却无缘得见。”

“不知怎的,孤瞧翊靖长帝姬举手投足间,竟与伶月颇为神似。皇后也有此感,故才有此一问。”萧纣点到即止,我却因此言心如擂鼓,垂眸避开他探寻目光。

“提起伶月孤倒想起,她从前极喜食永宁宫中的杏仁佛手。不若今晚,翊靖长帝姬便前去永宁宫一试如何?”

“多谢皇上美意,只是翊靖无福消受。”我为难道:“翊靖曾于肺热咳喘时饮用麻杏石甘汤,后因贪嘴多食了些,却因此头晕嗜睡。此后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故此对杏仁一物,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惧。”

杏仁同白果一样不可多食,此等饮食上的避讳自娘亲逝世后我便分外留意。暂不论我何曾喜欢所谓杏仁佛手,故时在凉鸿后宫时,倒是娘亲常食佛手苏子杏仁粉调理身子。前去泛夜后有一回见到,又难免睹物思人,还是曲终吩咐厨房不再制作。我确也许久未见此物了。

萧纣方才出现的突兀,这一轮试探又像是早有此意,想来凉鸿朝堂对我身份真假的猜测仍是疑窦未平。若任由他这般询问把持先机,更不知问题将如何刁钻,恐难答得圆满。

定了定神,我赶在萧纣再问前说道:“且早些时候翊靖同八帝姬在茂桐园中偶遇贵妃娘娘。翊靖已受贵妃娘娘相邀,前去裳露宫品用晚膳。”

“贵妃?”萧纣诧异,旋即笑道:“看来凉鸿后宫众人皆慕翊靖长帝姬之名,俱望与翊靖长帝姬相交。”

“贵妃娘娘盛情,翊靖难却。”我谨慎答复:“贵妃娘娘许是愿听翊靖说些泛夜趣事,道裳露宫中有位掌勺善制泛夜食物。以故乡之物相请,贵妃娘娘用心,实令翊靖动容,故此不敢推诿。”

眼眸微眯,极缓眨眼,萧纣若有所思,我终可暗松口气。平心而论,这离间计使得并不高明,所幸萧纣生性疑邻盗斧,对汪氏一族总是将信将疑。且汪谷珊虽借流产之事打击了闵贤妃,却暴露了自身心计欲望,更令萧纣不得不防,因此才未晋汪谷珊为皇贵妃。他二人本就因位份之事生了嫌隙,我这番模糊其词的无中生有,萧纣也不会去寻汪谷珊比对。

思量间又瞥见单过,他模样倒与分别时一般无二。得见故人心头温热,只是不能相认,徒增遗憾。我正欲再暗中细致观察他一番,却惊觉单过眼神冷漠讥诮,毫不留情射向我身后。

单过的这道目光,冷冽彻骨,讽刺铺展,一望便知被他瞪视的那人与其有极深过节。可是……曲终与单过之间会有何矛盾?

因曲终立在我身后侧方,我不便回头去观她神色。萧纣被我这番抢白断了思路,不再旁敲侧击,投石问路,我二人彼此客套几句后便分道扬镳。回至镜花宫时为时尚早,想起昨日皇后命半夏送了只紫砂壶来,配了几只白瓷小杯,此时冲一壶渠江薄片倒也不辜负,便唤来宫中的管事嬷嬷慈姑,要她将这一套取将出来。

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半个多时辰后才慢悠悠走回,慈姑甩着手将杯盏搁到我身前。见我一言不发的瞅着她,混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慈姑方要说话,手上一松懈,白瓷小杯歪倒了一只。曲终忙伸手去扶,慈姑却猛地向她那边一撞,曲终没站稳身间拿着瓷杯踉跄一步,正磕在桌沿边,一地裂片粉碎。

“贱婢!”慈姑又大力推倒曲终,曲终险些跪伏在那些碎片上:“毛手毛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顾着眼高手低,高高在上似的,骨子里还是低贱!”

她抬起头对我微笑:“翊靖长帝姬,这贱婢粗手粗脚,且逾矩散漫惯了,不守宫规屡次以下犯上,不配近身服侍于翊靖长帝姬身边。老奴为翊靖长帝姬着想,将这贱婢罚打五十大板,拖到乱葬岗去,以免扰了翊靖长帝姬清静。”说罢也不待我反应,直身喝唤侍卫。

“且慢。”待侍卫急张拘诸的冲进殿来,我慢悠悠开口:“既嬷嬷有心,不如以此事做个范例。将宫中众人都叫来吧。”

“……是。”毫无避讳的厌弃瞥我一眼,慈姑自去叫人。我拉曲终起身,见她手心已被割伤,递给她手绢让她擦拭。

不多时,闹哄哄一众宫女太监便已挤在殿中。慈姑站在首处对我视若无睹,自顾自与旁的姑子谈笑风生;等了片刻见我也不急不慢的并不言语,又望见曲终候在我身侧面色如常的沏茶,终究按捺不住道:“翊靖长帝姬,大伙儿都在这儿了,您不是有事要宣吗?”

施施然执起茶盏到鼻端轻嗅,我满意一笑,浅浅饮下一口。慈姑显然未料到我竟在众人面前予她一记闭门羹,当下有些急眼:“翊靖长帝姬,您将大伙儿唤来,总不是瞧您品茶的吧?我们可不是养尊处优的主子,不敢不知天高地厚撂下活儿计悠哉懒散!”

“慈姑说的是。倒是本帝姬一贯娇纵了。”我云淡风轻,不理会慈姑神情变幻,饮尽茶水:“各位既然都已在了,想必也留意到地上的白瓷碎片。此乃昨日皇后娘娘送予本帝姬的礼品,今日却因意外跌碎。本帝姬本想着宽容大度,饶恕一回,却得慈姑提醒,不可轻纵。只好狠着心略施小惩,以儆效尤。”

“翊靖长帝姬菩萨心肠,只怕有人不思悔改啊。”慈姑忙不迭接过话去:“对付这等无规矩之人,定需严惩不贷啊。”

顿了顿手上动作,我瞥了眼殿中众人,片刻搁下茶盏,不轻不重一声脆响:“慈姑是宫中老人,自然比本帝姬更有心得体会。也罢,”我起身,“慈姑既言至此处,本帝姬也不好多言。侍卫,将慈姑拖下去,打五十大板,然后好生送出宫去,颐养天年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无一人动弹,所有人俱呆愣愣的看向我,许久才浮上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翊靖长帝姬……您,您说什么?”慈姑唯恐自己听错了话,“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