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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去日苦多(一)

因曲终劳累整日,当天晚上我便执意命她在镜花宫中休憩,次日才准她出宫,打探后续情报。

前日,曲终避人耳目至裳露宫后门院落,出声呼唤遥湄,趁其不备将她击晕。我早命她看好一处少有人去的宫室,曲终便将遥湄放在那处,更换好遥湄衣饰,又点好一炷安神香,将房门落锁,确保遥湄不会中途醒来,也防他人发现。

曲终自镜花宫中捧出的两个木盒中,其中一个盛放着遥湄的人皮面具,另一个则是天蚕丝。易容完毕之后,曲终先去了一趟针工局,取走汪谷珊与裳露宫余人的春衣,返回裳露宫途中有意经过茂桐园,叫巡守侍卫瞧见。

将天蚕丝与衣裳交给闵贤妃后,曲终便即离开,由闵贤妃亲手将天蚕丝缝入衣裳领口,并在约定时间更衣。曲终则回到遥湄身畔,将衣饰替下,剩余的天蚕丝嵌进遥湄裙边,在外留出足够空隙,另缝上一圈布料。

晚间案发,我本也已想好说辞劝皇后与汪谷珊前往裳露宫议事,以便令遥湄上茶。曲终在遥湄要向皇后敬茶时绕至我身前。她先出声引来众人注意,但既然是无事生非,便足以令她们放松警惕,不再关注此处。她们甫将目光移开,我便轻抬足尖示意曲终,她便干脆利落的撕下布条。昏暗环境中动作本就难看得清晰,我又轻嗽,既是掩盖又是吸引,皇后与汪谷珊便绝无察觉的可能。

我原本并未对一举击溃汪谷珊抱有期望,谁知遥湄却给了我这般惊喜。曲终探查回禀,单过奉萧纣之命搜查汪府,在汪府中翻找出一段天蚕丝,经匠人识别鉴定,与划伤闵贤妃和遥湄的天蚕丝制造日期极为相近。汪仁的那名得意门客在经严刑拷打后交代,汪仁早已与胡汝有书信往来,暗中通敌,更勾结朝中其他官员,畅谈日后登基掌权之大梦。多方来往书信便藏在汪府密室中。

萧纣急命御马监至前线将汪仁捉拿回终蜀,其位由副将暂替,并向胡汝请求停战十日。汪仁被捕,拒不认罪,拒往御史台,以兵符为护身符,留于汪府之中,要求面见萧纣。

萧纣自然不见。不料次日,却有一男子手执皇室信物,堂而皇之进入汪府,众目睽睽下斩首汪仁,取走兵符。一时间凉鸿上下风传是萧纣派人直接斩杀汪仁。

有此等胆魄公然挑战萧纣权威,独入虎穴,又有条件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人,只会是萧显晦了。蛰伏许久,他得亲手杀了汪仁,也算是间接的为谦妃报仇。

汪仁被杀当日,胡汝回信与凉鸿,称同意暂时休战,但时限仅有五日。两军相隔六里,各自修整。

这日我正在沉璧堂内给桓恪写信,里屋的轩窗却突兀传来一声脆响。我只听到“铮”的一声,似是宝剑入鞘,忙起身疾步走去,正对上一人身披铠甲,转身蒙面。

两人定定对视许久,他扯下面巾的那一刻,我终于确定的轻呼出这久别名字:“铸丰!”

“……王妃。”铸丰俯身行礼,被我唤停,抬头如释重负:“听闻王妃如今换了模样,凉鸿终蜀后宫铸丰又从未来过。起先还担心不能依将军给的画像和位置找到王妃,谁知竟是顺风顺水,难得好运。”

“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回身将门关好:“这几日你们不是待战整修么?”

“正因此才有机会前来探望王妃。原是将军亲自前来,本都安顿好了,奈何军中事务委实繁忙,不得脱身。”

“你们在战场奋战杀敌,本已劳累,既有难得休息之时,沙场又一瞬万变,自然还是留在军营更妥当些。”我按捺下心中些微失落,疑惑道:“今日你到底为何至此?可是出了何事么?”

“是将军思念王妃难耐,托铸丰来瞧瞧王妃,是否也因相思消瘦了?”铸丰笑吟吟答话,被我红着脸轻瞪,很快轻声,转了语气:“王妃这边,事态如何?”

“汪仁已被十哥暗杀。后宫之中,汪谷珊被打入冷宫。只是我瞧着,皇后似乎已对凌坤数战告捷心生不安。当务之急,还是应尽快将汪氏斩草除根,才好继续行事。”

“那待我回营后便向将军回复,先在战场上拖延时间。待王妃这里诸事完备,再引兵继续攻克。”

言语间铸丰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纸包裹,敛了严肃神色,扬眉得意。我伸手接了两回都被他避过,装作生气样子才拿到手中,先闻到香气,已猜到是何物,不禁加快速度拆开外裹,看见其中物时忍不住笑出声来:“酥饼!”

“自离开胡汝后,至今都未再见过。”我忙不迭拿起一枚轻咬一口,笑逐颜开:“你们如何行军作战时尚有此物?”

“将军晓得王妃定然会想念这味道,便将王府中的厨子一并带上了。”

铸丰脸上不自然的浮上一层红晕。我了然,浅笑调侃:“结果我尚未吃到,你倒是已品尝过好些日子了,是也不是?”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讪笑,铸丰方要说话,神色却忽然一凛。递给我一个警惕眼神,他屏住呼吸俯下身子,在我言语声中向门边缓慢挪去:“只一顾着脸红什么,此刻倒是知羞了——”

猛地敞开门,铸丰还未看向右方,手臂已快一步将偷听之人一把拽到正面处。极快的用另一只手捂住那人口鼻,铸丰将那人拖入房中,我赶忙掩好门窗。

再度回身时,铸丰已麻利的将人捆住,口中给塞了一团丝帕。

“半夏!”我低声惊呼,心头蓦然慌乱,只能瞧着她嘲弄与畏惧的眼神,愣怔良久。

“……她是凉鸿皇后的贴身宫女。”默然相对,我勉强哑声:“定然不会只有她一人前来。宫外……必定还有侍卫。”

“无论如何,此人留不得。”铸丰冲我投来莫辨眼神。我微微怔住,转瞬再次沉默,在半夏的惊恐目光和毫无用处的挣扎中背过身去,阖眸只听得一声闷哼。

“……你能带着……翻出宫墙么?”强迫自己努力思考,我咬牙回身,不去看地上瘫软无声的半夏。

“很难。”铸丰摇头否定:“况且即便我能,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镜花宫。她既然进入过镜花宫,王妃便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铸丰眼神渐变坚毅。我心间莫名腾升起另一股惊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猛烈。铸丰欲做何事已猜得七分:“你别做傻事。……你快离开,尽量避开宫中侍卫。待一盏茶后我再喊侍卫来,只说有人行刺。……快走啊!”

“王妃心中明白,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字字坚决,铸丰从怀中掏出暗器击开窗棂,步步后退,直至抵在门边:“如今凉鸿上下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何况王妃身份敏感。王妃拖延不了多久,门外守卫便会率先冲进来。终蜀城门很快便会封锁,我逃不了。”

“……不行……”我只能不住摇头,眼泪盈眸,徒劳劝说:“我能想出两全之策,一定能的!信我!你先……”

“孟拂檀。”

他忽的这样唤我。措手不及,我半启着唇,茫然立在原地:“我张铸丰,此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胡汝肆意欢闹时,身边兄弟成群,自由自在。”

“最幸运的日子,最想回去的日子……是在凉鸿西荒时。”

“那时候……我能够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唤你一声,拂檀。”

满室沉寂中,铸丰噗嗤一笑,意气风发:“吃了一惊吧?我一向藏得住心事。”

转而收敛笑意,他只认真的看着我,而我木然呆愣,几乎没有勇气迎上他诚恳的、直率的双眸:“你不会知道,数年前,自归桑前去邢州的前一晚,你同我说出真实心思,叫我保密,说那是我二人之间共同的秘密……那时我又是欣喜,又是难过。喜的是你竟这般信任我,肯将想法告诉我听。难过……我终究没有机会,代替将军在你心中的位置。”

“如果当初在泛夜边境,向你射出那一箭的人是我,同你率先搭话的人是我,与你互留姓名许下再见承诺的人是我……就好了。”

“其实这酥饼,是我亲手做的哟。那名厨子实在胆小,尚未入凉鸿境内便狼狈返回王府了。他临走前我问他要了配方,直做到将军赞不绝口,今日才放心的带过来给你。”

“……拂檀。我真的……”

“很喜欢你。”

双手交叠,死死捂住口泣不成声,我再难阻止铸丰一脚踹开房门,跑到殿中将布陈摆设尽数打碎,又回到我身前,轻柔的在我身上某个穴位一点。

流着泪倒在他怀中,他隔着我耳朵好远,轻声喃喃:“我就自私这一回。”

殿门大敞,侍卫涌入。满目的刀光剑影铺天盖地,我被轻缓的放到地上,听着铸丰大声呼斥,有血滴在我的脸上:“我乃汪尚书家臣!”

“本想为大人觅得萧纣所在,一举杀之!只可惜……”

我仰着头,绝望的看着铸丰面目全非的面容。他嘴角溢出黑血。

低头看我,他无声启唇。

“王妃。”

他说。微笑。

“要和将军……”

他终于从容的、坦然的、安心的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