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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夜谈(一)

今夜月光如洗,星辉璨璨,因为忧心国事再加上前世勤政的习惯,信王一直睡不着觉。闲来无事之下,他就披着一件单衣,穿着白袜,悄悄溜出去。

其实信王房间也有内侍伺候,但是因为信王比其他孩子乖很多。因此那些值夜的太监都都睡了。其实这些内侍如此懈怠,按照规矩本应该拉出去打一顿。但是信王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因此就没有惊动他们出去了。只是因为撷芳殿在晚上是关门的,信王没有钥匙,不可能出去闲逛。索性就找王承恩聊聊,毕竟主仆一场朱由检很想找王承恩说一些话儿。

朱由检摸索着走到窗户边上,打开一扇窗户,悄悄走到王承恩房间,发现门关着的,因此便轻轻叩门,毕竟他也怕惊动别人,从而吵得整个撷芳殿不得安宁。

此时此刻,王承恩正在就着一点昏黄的烛光看书,突然听到外面有细碎的声音,他以为是王之心找他要吃的。毕竟虽然都是为朱由检殉节的太监,但是王承恩偏偏和方正化,褚宪章他们关系不太好,反而和王之心关系好。一方面是大家都姓王,另一方面是王之心这个人虽然也有贪财的小毛病,但是在这些内使中年纪小,长得漂亮,性格又天真活泼。

王承恩知道王之心喜欢吃糖蒸芋头,因此经常在房间里准备这些东西。也以为王承恩经常给他芋头吃,因此王之心也颇为喜欢到王承恩那里去。但是这种偷吃如果被信王或者其他内侍知道了也不好,因此每一次王之心来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

王承恩听到有人这个时光敲门,自然觉得是王之心来他这里吃芋头。结果他打开门之后,却赫然发现门后是信王一张美丽如菡萏的一张脸儿。

“殿下,您怎么到这里了?”第一次目睹信王出现在这里,王承恩惊讶地问道。

因为在他看来,那高贵出尘,倍受宠爱的信王实在不能出现在一个肮脏卑贱的阉人房间里。

王承恩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一张床,一个衣柜喝一个书桌,书桌上有文房四宝和一盏孤灯而已,而他平常喜欢看的书就在床头上。虽然也称得上干净利落,但是与自己华美雅致的大书房简直是天上地下。

“睡不着,就特意在撷芳殿里走走。”信王知道在这个时代,王承恩也没办法质问自己,因此就随意地说道,“只是你这么晚了都在挑灯夜读,不知道你看了什么书?”

“只是一些经文,不算什么的。”面对信王,他始终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但是信王却知道,此时的王承恩其实对他是敬而远之。

因此信王走到他面前后发现,王承恩读的是《六祖坛经》。《六祖坛经》全称《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是佛教禅宗祖师惠能说,弟子法海等集录的一部经典。朱由检知道现在的大明已经和国初不一样了,江南的那些士子儒生也以谈禅说道为乐趣和风雅。因此王承恩这种注定没有后人的内侍们用宗教来派遣后代无人的孤苦和被主流社会的歧视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由检其实也很想学佛来派遣自己心中的苦闷,但是他知道他不是顺治,他没有资格逃避这家国天下的责任。因此就随意翻了一眼就算了。

王承恩觉得信王也只是真的闲着没事,因此就说道:“最近春寒料峭,殿下不宜在深夜四处走动。万一您得了风寒也是我们这些奴才们的不是了。”

朱由检听后笑道:“也没什么,如果实在冷了就钻你床上的被窝。”

“这怎么行,奴才这里不是很干净。万一……”现在的王承恩还是很拘谨。

“没事!我不在乎。”信王一边好奇的打量王承恩的房间,一边说道。

王承恩看信王没办法,只能自己拿出一个新被子把信王紧紧包裹。为了怕信王看不见,特意多点了几个灯。

一瞬间,房间里突然亮了很多,因此信王也看见了那碟做好的糖蒸芋头。虽然信王望着那碟芋头也是双眼发亮,但是他还是没主动提出来要吃。

但是王承恩却贴心地端来那碟芋头,小心翼翼地亲手喂到他嘴边。

望着信王因为吃得香甜而有些灿烂的小脸,王承恩温和地说道:“殿下,您来我这儿并不是吃这点芋头的。不知您要悄悄吩咐奴才做什么事情?”

信王咽下那一小口芋头之后,天真烂漫地说道:“也没什么事情,孤睡不着,因此特意来找你谈谈,不如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虽然信王如此说,但是信王小时候其实不太爱听故事,一是他的生母和养母从来不讲这些东西。她们对信王很严厉,要求严格,连功课偶尔的偷懒都不允许,何况是讲鬼故事哄人。二是儒家思想的教诲,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使得小信王不太相信这个东西。

“殿下,不知您想听什么故事?”王承恩问道。

虽然王承恩聪慧沉毅,清雅多才,但是却不太会讲这种哄小孩睡觉的小故事。因此王承恩为了降低难度特意问信王故事题材。好方便他借题现场发挥。

“不如你讲讲自己入宫之前的故事吧!”突然信王如此说道,这一下可把王承恩打懵了。

虽然信王没有见过乡野生活,但是却在他平时读的图书中,日常鉴赏的名画中也多有对于乡野生活的描述。

因为书中画中对于乡村的描述总是干净而写意,在信王单纯稚嫩心中,宫外或许就是一头牛,一条小溪,几间草屋,几亩肥田,几株桃花的干净闲适。偶尔在春燕双飞的季节里,捉捉蝉,钓钓鱼,放放风筝,吹吹笛子的悠闲自在。

当然多了后世的记忆,信王也多了对于实际生活的认知,但是他第二次生活的时代,人民基本上已经满足了温饱,因此农村生活再怎么差,只要没有那么多的欲望,起码还是能吃饱饭的吧。

但是王承恩是真的生活在大明的农村过,也知道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长达两千年以来的困境: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等等足矣使得一个普通的明朝农村家庭摇摇欲坠。

王承恩记得小时候明明一家大小都在努力劳动,可惜一家人,却总是吃不够……况且最近地方上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还得换了银子来缴纳赋税和越来越多的火耗,挑去卖,总要被奸商剥几次皮,折了本;不去卖,官府偏偏要银子,不要粮食……这些交不起苛捐杂税的农民要么大量抛荒成为流民,要么卖儿卖女成为佃户,王承恩老家因为离京城近,因此家里儿子多了一条出路,就是阉割之后送到宫里当太监去。在宫里如果混的好,家里可以脱贫致富,飞黄腾达;如果混的不好也少一张吃饭的嘴,少一个要娶媳妇的儿子。

一想到小时后饥饿的感觉,黄瘦的弟兄,坚硬的地面,熏人的牛粪,单薄的衣服,债主的凶残,日复一日的劳动以及冬天凛冽的风雪,王承恩就感觉无比恶心和压抑。他无法平静地讲述贫穷的苦难,当然也明白信王要他讲故事也绝不会讲这个东西。

因此王承恩第一次对信王说:“还请殿下恕罪,奴才进宫的时候年纪小,因此忘了小时候的事情。”

信王望着王承恩游移的表情,知道他可能没有说实话,也明白王承恩的童年其实很是难堪,要不然他也不会割了东西入宫当太监。况且这些残忍的故事无比像一个个残忍的幽灵一样嘲笑这个国家上上下下的朽烂无力。因此信王也就顾做平静地让他讲自己熟悉的故事。

王承恩也是聪明人,他知道信王对自己只是故作无知,为的是保护自己根本不剩多少的尊严。

因此王承恩就开始回忆自己入宫之后听得其他内侍们讲的故事,好加工一下哄小孩子开心。只是这些宫里内侍们流传的故事总离不开两类:一是宫中的鬼话;一是“圣天子百灵相助”的神话。总之,都是鬼怪故事。

如果这些流传至今的故事写下来,必定比一部聊斋还要厚。在这些荒诞不经的宫廷故事中,宫里任何一件物件,如铜鹤、金缸、水兽、树木、水井、石头等等无一未成过精,显过灵,至于宫中供的关帝菩萨、真武大帝等等泥塑木雕的神像,就更不用说了。

“殿下知道储秀宫外有一个只左腿上有个凹痕的铜鹤吗?”王承恩突然问道。

“这个……”信王第一次答不出来什么话了,虽然他前世曾经去过储秀宫,但是他只是看望里面的妃子而已,至于储秀宫外的一个只左腿上有个凹痕的铜鹤他是没有留心的。

“您不知道,其实这个这凹痕却是很有一番来历的。”到了现在,王承恩才有点邻家顽皮小哥哥的得意样子。

“记得在成祖永乐爷靖难的时候,那只铜鹤成了精,跑到江南去保驾。永乐爷天生神武,怎么用的着它一个蠢物救驾。因此觉得它烦,永乐爷索性射了它腿上一箭,让它讨了一场没趣,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原处站着。而那左腿上生了红锈的凹痕便是永乐爷射的箭伤。”

也许是越说越兴奋,之后王承恩又说宫内苑西鱼池附近靠墙处有一棵古松,在武宗正德皇帝某次下江南时,给遮了一路太阳,武宗皇帝回京之后,赐了这松树一首诗在墙上。

至于诗里说的是什么,这些天生喜欢胡编乱造内侍们就不管了。不过不管如何,这编篡出来的诗总比乾隆的四万首诗上好数倍也是有的。御花园钦安殿西北角台阶上,从前放着一块砖,砖下面有一个脚印似的凹痕。

当然还有嘉靖年间有一次乾清宫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向失火的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顿息,这个脚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时踏下的。

还有后宫长春宫的西厢房台阶上有一块石枕,据一位太监解释,因为附近的中正殿顶上那四条金龙,有一条常在夜间到长春宫喝大金缸里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造了这个石枕,供那条金龙休息之用。

就这样王承恩一连说了好几个这种类似的故事,不过朱由检听得很开心。王承恩知道他没有说故事的天赋,但是信王听故事的时候他稚嫩表情却很明亮。不是因为他喜欢听这种俗套的故事,而是这眼前笼罩了彼此身影的灯光美的让人迷醉。

事实上朱由检后来看过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不只知道这种故事也有清朝版本,也知道紫禁城里无处没有鬼神在活动。听王承恩说过永和宫后面的一个夹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门外的一口井,住着一群女鬼,幸亏景和门上有块铁板镇住了,否则天天得出来;三海中间的金鳌玉陈桥,每三年必有一个行人被桥下的鬼拉下去……

其实朱由检明白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但是他却希望这些鬼故事的女鬼们真的存在于紫禁城,毕竟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什么人能够平等地给他说说话,真的是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