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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怀魂(13)

侯欢之前答应了要助肖呈祥一把, 却没想到最后会食言。

她这一睡就睡了这么长一段日子, 也不知道肖呈祥命定的死劫过了没。即便是没过,落在那一个食人肉的云娘手里, 怕也活不了多久。

侯欢应下了肖老爷的话,只是她无法保证肖呈祥是否还活着。

夜深人寂时,所有人都睡着了。

侯欢一打开房门,一道倚着门边熟睡的身子猛然往后一栽, 惊得江遥立马睁开了眼, 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茫然。身旁停着一道素白的身影,他的视线往上, 在对上师叔那一双漫不经心的视线后,他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无, 仰着脑袋问侯欢, 少年音里带着些没睡饱的软糯:“师叔这是要出去吗?”

侯欢轻一点头。

“我跟师叔一起。”江遥二话不说, 没等他撑身从地上站起来,就有一只纤细的手扯住了他的后衣领, 接着一提劲, 居然毫不费力地将他拎了起来。

江遥茫然地往后看,只见到师叔像提着一只小狗一般淡定地走向他的屋子, 另一手推开门, 走到床边之后,才将他稳稳放在床榻上。

侯欢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老实在这儿呆着。”

江遥张张嘴想说什么, 但侯欢轻飘飘一记眼神过来,瞥得他乖顺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我在这儿等师叔回来。”

等江遥躺进被窝里,侯欢才转身离开。

见到房屋的门被合上,房里陷入一片漆黑之后,躺床上的江遥轻轻掀开被子,踮着脚尖向门口走去。他刚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门缝,就对上了侯欢笑盈盈的目光。朦胧月光映得她的面容柔和好看到出奇,眼里却沁着凉意。

江遥讷讷地站在门缝里,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师叔……”

“回去。”侯欢打断了他的话。

江遥抿了抿嘴唇,仰头看着她,嗓音轻轻压低了,“您今夜一定要去吗?”

他知晓侯欢待会儿要去的地方。

侯欢听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门缝后的少年,细细一条门缝,只能让侯欢见到他半张让月光映得清晰的面孔,不知为何,那微圆的眼儿里染上了一丝晦暗不明。

许久,侯欢轻笑开口:“我为何不能去?”

“……”江遥垂下了眼,没有解释,他小声道,“我想跟您去。”

“你修为太低,去了只会碍我的事。”从那含笑的唇瓣里吐出的话语毫不留情,“你要再跟上来,我打折你的腿。”

她的话绝对是认真的。

回想到什么,江遥扶着门的手一抖,连带着膝盖弯也疼了起来。

他拦不住侯欢。

江遥心中隐隐叹了口气,面上敛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很快恢复了恭顺的态度,“江遥清楚了。”

那扇微开的门轻轻合上了。

侯欢收回视线,转身向云来酒楼而去。

要找肖呈祥,自然得去找老板娘。

大半夜的人都睡了,侯欢径直御剑而出,转息之间,她来到了酒楼之中。

夜里,板凳整齐地摆在木桌上,地面上是隐隐绰绰拉长的凳影。

一楼大堂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与白日里热火朝天的氛围有着天壤之别。

既然无人,侯欢也不必遮掩身形,她慢悠悠地在酒楼里四处走动着。

夜间是阴气最浓的时候,那丝丝缕缕的黑气如蜉蝣一般在酒楼里飘来荡去,以至于侯欢无法找到这一股阴气的来源。

酒楼不比客栈,没有留宿的客房。一圈下来,侯欢只在二楼一间房里探到有人的气息。

门未锁,轻一推,侯欢就来到了房里。

这里边窗户大开,皎洁月光倾洒而下,却照不到床榻。侯欢的视线很好,一眼就见到床榻上躺着一道伏起的黑影,鼾声正浓。

是掌柜的房间。

没能找到云娘,侯欢隐约有些失望,不过,她既然不在这儿,那便是在她和肖呈祥滚床单的那一个院子。

说起这掌柜,侯欢记得,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时常站在柜台处,将那一把算盘拨得啪嗒直响。面相瞧上去有些贪财,但胜在笑容讨喜又招客,并不惹人厌。

同属一家酒楼,云娘卖的什么肉,掌柜不可能不知情。

侯欢奇怪的是,人若含冤而死,理该变成恶鬼找仇人索命才对。然而这云来酒楼十二年来卖出不知多少招牌菜、死了多少人,除却满城的阴气沉了些,不见一只鬼出来害人。

除了埋伏在肖家小池里的那一只。

掌柜睡得正沉。

侯欢无意去叫醒他,指尖轻一弹,桌上的蜡烛盈盈点亮了。她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懒洋洋地翘起了二郎腿,一边不紧不慢地倒出一杯凉水。

掌柜的正梦到自己躺在金子做的床上,咧嘴笑得开怀之际,他突然觉得身下的金子又冰又硌人。

迷迷糊糊里,他感觉到好像有谁在盯着他看。

酒楼这么安全,哪会有人进来。

掌柜的翻了个身,不舍地从梦里醒来。刚睁开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但很快的,他见到不远处正坐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那人就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一手搭桌上撑着太阳穴,另一手端着茶杯,徐徐喝着杯里的水,这般姿态漫不经心而又怡人,好似喝的是天上来的琼浆玉液。

月色映得她的长裳素净,透着微微苍白的面庞极其好看,嘴畔含笑,透着些和善,惹人心生亲近之意,而那一双幽深的瞳孔让身旁昏黄的烛光照得明灭。

她虽没有别的动静,但无声之中,仿佛潜伏着一头深渊凶兽,紧迫感压得掌柜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隐隐生出一股惧意。

掌柜一眼看出她的身份,他稳了稳心绪,起身坐在床上,露出一张讨喜的笑容来,“仙师半夜来访,有何贵干?”

侯欢垂眼看着手里的水杯,懒洋洋地开口道:“前些日子尝了你们酒楼的招牌菜,觉得甚为美味,所以特来向掌柜的讨问讨问这菜的做法。”

无端端找上门来为的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

掌柜放被褥里的手紧了紧,面上笑容不变,笑回道:“仙师都说了是店里的招牌,要是告诉您这菜的做法,咱这酒楼今后可就不好做生意了。”

“做法不能告知便算了。”侯欢抬眼瞥向了掌柜,那深沉的眸色看得他心头猛然一跳,“那掌柜的可否告知……那菜里的肉从何而来?”

招牌菜里的肉经过一番精心地加料与炖煮后,几乎与寻常肉没有差别。

掌柜面不改色道:“不过是新鲜的猪肉罢了。”

“的确挺新鲜的,”侯欢嘴角的笑意深了深,“毕竟是刚杀不久的人。”

“仙师慎言!”掌柜脸上笑容一敛,“我这酒楼做的不过是小本生意,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仙师,惹得您这般玷污!”

“玷污?”侯欢轻轻嗤笑出声,她慢悠悠地把玩着手里空了的水杯,“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仙师若有怀疑,找出证据来便是;要是没有证据,还请仙师先行回去歇息。”掌柜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

这就想赶她走?

侯欢身边的寒气一飒,数根冰针直射而出,穿过掌柜的衣服四角,大力之下拽着他的身体钉在墙壁上,而他也呈大字形挂在上边。

虽然只是几根细长的冰针,可掌柜被钉得动弹不得,逼人的寒气透过薄薄衣裳侵入他的身体里,通体生出一股寒意。

“你——”掌柜怒意刚起,就突然发现自己身前悬浮了无数根冰针,纤细而尖锐的针尖近在咫尺,有两根甚至离他的双眼只有几毫米的距离,散发着危险的冷意,令掌柜浑身僵直不已,又受不住控制地颤抖起来。

而操控这一切的人还慢悠悠地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一手撑颊,一手把玩着水杯,嗓音懒洋洋的,“我这一根针下去,你身上被扎的地方开始会有些刺痛难耐,接着那一部分的肉被冻住,然后是血液、骨头……它们会一点一点化作硬梆梆的冰块,直到你再也感受不到那一部分的存在。

这一针不会要你的性命,但今后你的身体怕是会缺一部分。”

不用她细说,掌柜如今就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冷得厉害,背后寒毛竖起、冷汗直流。

什么狗屁仙师,心狠起来连人都不是。

掌柜咬了咬牙关,低低问:“你想知道什么!”

“哦,我就想问问,你们店里的人肉从哪儿来的?”

掌柜低声道:“这我不清楚……”

皮肤上的寒意更为接近了一些,掌柜慌得急叫:“我真不清楚他们怎么来的!我只知道那些人从一开始就被关在厨房的地牢里饲养!”

饲……养?

饲养这词可用不到人身上。

侯欢的笑容有些古怪起来,把人当成猪来饲养,然后当成猪肉来做着吃。

“你们老板娘把人肉做成菜给别人吃……这抱的是什么居心?”

“……”掌柜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侯欢没那么多耐心等他回答,她手轻一扬,一根细长的冰针缓缓刺入掌柜的大腿,他立时就感受到了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与冰冷。

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下,不想这一动,身体就不慎碰到了更多的针尖,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顿时席卷了他的大脑。掌柜再也受不住,嘶嚎道:“老板娘说了!那些都是畜牲,活该被人吃——”

看来云娘是恨毒了那些人。

“那云娘到底是何人?”

“我、我只知道她这十几年来容颜不老,且肚子里也不知道怀了个什么鬼东西,这么多年了一直没生下来!”

掌柜已然被侯欢吓老实了,问什么就回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又问了好些问题,别的倒是弄清楚了,可与云娘相关的事,掌柜是一概不知。

看来她得去找云娘来解惑了。

话到最后,侯欢入了另一个正题,“肖呈祥如今在哪里?”

掌柜低声回道:“他在老板娘那儿……”

“最后一个问题……”

听到这里,掌柜的身子微微一软,更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侯欢问话。

“既然肖呈祥不是用来做菜的……那云娘要他干什么?”

掌柜的仔细将他任职十几年来的事全过了一遍,一边小心翼翼回道:“她那间别院不轻易进人,不过这些年来她拢共带了九个男人进去欢好一番,接着就都没了消息,而那肖公子正巧是第十个……我估摸着,怕是她独自享用了。”

第十个?

侯欢一愣,恍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鸿蒙秘境,青莲散仙。

昏黄的烛光里,侯欢眼眸里的黑色越发幽暗。

“我、我该说的都说了……”掌柜的语气哀求,想让侯欢放了她。

怎么可能。

侯欢嗤笑一声,笑声刚落,万千冰针霎时间犹如狂风暴雨一般爆发而出,尽数射进掌柜的身体里,不流一滴鲜血,只一瞬间,掌柜就被冻挂在墙壁上,面上的神色还留着死前的痛楚与不可置信。

不再看墙壁上的尸体,侯欢搁下水杯,慢悠悠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月色悠悠,卧房恢复了一片死寂,仿佛没有人进来过。

顺着从掌柜的口中所得知的消息,侯欢来到了一楼厨房。

打烊后,后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调味料,样样摆放得整整齐齐。砧板上斜劈着一把菜刀,锋利的刀刃折射着阴冷的月光。

虽然说整洁,但侯欢一走进这里,敏锐的五感就能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的血腥气。

侯欢淡然地来到一只装满水的大水缸前,她伸手一推,那沉闷的水缸就被轻松地推向一边,露出缸底的一道暗门来。

暗门合得极其严实,上边还紧紧贴了一张黄纸。

为了方便去其他世界做任务,侯欢曾把沧澜派所有有关符箓的书都看了一遍,这张黄纸上画的字符,她自然认得出来。

镇邪符。

不同于辟邪符,这符箓用以镇压邪灵厉鬼,将它们压制于一地。若符箓不去,它们便无法逃离,久而久之,甚至是不得轮回转世。

但侯欢如今瞧着,这张符箓上已然沾染了淡淡阴气,怕是快没用了。

侯欢没动手去撕那一道镇邪符,她拉开地上的暗门,蓬勃阴气顿时涌了出来,带着浓郁的腥臭与阴冷。

一条看不到底的暗道通往了地底下的地牢。

侯欢自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张符箓,夹在指间轻轻一晃,符纸上便燃起了火光。

艳红的火苗不受阴风所干扰,却是因着正邪不两立,烧着这阴冷的空气时会啪啪作响,漫出一股更难闻的黑气来。

侯欢凭着这一束火光走入地道。

地道里异常潮湿,伴随着那一股含冤的森森鬼气,更是冷得慌。偏偏侯欢修的冰灵根,身上只着一件薄裳,丝毫不受这等低温的干扰。

不多时,她就走到了地牢前。

牢房之前是一座半人高石台,这昏暗的火光一照而过,便映出上边干涸的血迹,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红色,似是从未冲洗过一般。

侯欢仿佛能想象到一个人被拖放在石台上,菜刀砍下,惨叫声起,鲜血淅沥沥地涌下来,在地面上凝聚一滩血洼。

大概是心虚,石台上贴了一张镇邪符,就连旁边放着的菜刀上也贴了一张。

侯欢的视线从石台上移开,再往前几步,就是一间篮球场大小的牢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火光一晃,入目是贴满牢房与墙壁的镇邪符,看起来有些神神叨叨的味道,视线往里,就见到牢房里呆满了白花花的肉体。

见到了火光与生人,牢房里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男女老少几十个人被混关在不大的牢房中,显得别样拥挤。他们正安静地挤成一团,无人挣扎,浑身赤|裸,兴许是鲜少见光的缘故,那些肉体苍白得病态。他们两眼空洞无神,浑浑噩噩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牢房最外边有一个食槽,里面倒了满满的吃食,还有人正从牢房里伸手出来捞食槽里的吃的。

侯欢一瞄,他们的伙食倒是不错,甚至于是将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

可他们这如今的模样,居然让侯欢想到了猪。

这些人,都是云娘饲养的食材。

她从哪里一口气弄来这么多人?

侯欢一想,突然想到这云来酒楼的原址是陆家,而在十二年前的某个晚上,陆家八十口人一夜时间全部失踪,成了义安郡的一宗怪事。

那么这里的人,全部都是陆家人?

把这些陆家人养在地牢,然后被当畜牲做成菜给别人吃……得是多重的深仇大恨。

肖老爷还提过一个传言,说是梁家姑娘来找陆家人报仇了。

那梁家姑娘跟云娘有什么关系?

不用侯欢多想,待会儿去找云娘,这一切都能弄明白。

侯欢往后退出了一步,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满地牢的镇邪符下压制的森森鬼气。

那些死前经过剔肉折磨的人化作不甘的鬼祟,正愤怒地冲撞着那一道日渐不牢的符箓。

只要侯欢愿意细听,就能听到这死寂的地牢里尖锐的惨叫与绝望的嘶吼。

厉鬼越是被镇压,时间一久,便是越凶狠。更何况十二年来云来酒楼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如此多数量的厉鬼……它们迟早有一日会冲破镇邪符的镇压,然后凶神恶煞地找上那些曾经吃过它们血肉的人。

到时候义安郡必定是满城的杀戮与惨叫,甘甜的鲜血将会把城中那一条小河染成猩红。最后,这一座原本繁荣平安的城郡化为了无人问津的鬼城。

联想到那一日的狂欢,侯欢头皮微微一麻,兴奋到禁不住整个人为之颤栗。

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缓缓恢复平静的侯欢收回视线,然后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向地牢外走去。

指尖的符箓燃着一簇鲜红的火光,清楚映出了她嘴角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持续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