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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艰难困苦皆有定数

锦城西北有青城山。

蜀中多湿气,因而山中多云雾。其山自半腰处已是云雾围绕,偏巧半腰处有一草庐,住着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男子肌肤黝黑,面容冷峻,五官如刀刻斧斫般深邃,眉眼间更是透着寒意,天然带着一股不与人亲近的冷漠感。

这草庐非常新,因为该男子也是最近几天才住下来。最妙处是这草庐的位置,刚好与云雾齐平。上山可瞰云海,下山可仰星空。

直到第五夜,才有一名中年男人摸黑上山,来到草庐前。男子长相威严,轮廓硬朗,颧骨稍稍凸起,似是抵住了世间沧桑。

那年轻男子听着脚步声,拿起长枪便走出来。

那人却是一笑,“就这样待客的?”

来人正是陈到陈叔至。这年轻男子却是避世至此的秦越。

“陛下有意任命我为镇南将军,领汉嘉太守。过几天就赴任了。”陈到负手来到山腰边,下方是一片悬崖,脚下恰好有块够三五人盘坐的大磨石,正好极目远景。

此时的他倒像一名稀松平常的游客,只是没有人会夜游青城山,那他肯定心怀目的。

“我已不理朝政,又何必与我说这庙堂中事。”秦越毕竟还是尊重陈到的。此时他正站在陈到身边,平静地说道。

“既然不理了,又怎么不让我说道说道。”

秦越一时无语,吵架这种事真不是他所长,那便只好沉默。

但陈到却又话锋一转,“你还没有表字吧?”

“还没,本想认诸葛孔明做义父,然后……”秦越随口哦说道,本意是想说然后跟张瑜提亲,因此明显卡顿了一下,“然后再表字。”

“不过啊,”秦越接着说,“现在看来是不抱这个打算了。”

“你莫怪皇太后。”陈到说道。

秦越又沉默了一阵,才搭话,“看来你不是孔明派来的啊。”

“难道你以为陈某是丞相派来的说客?”

“张瑜说,”秦越提到张瑜的名字,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大汉需要她,我就知道,断不是吴皇太后指定的婚约。张瑜虽然乖巧,其实骨子里反叛得很,莫说夏侯夫人,连吴皇太后的话都不听。唯独偏偏听从孔明的话。要那个只知道玩和吃的姑娘说出家国大义,只有孔明办得到。”

“所以啊,”秦越也望着远空,“如果是孔明派来的,他会让你说‘不要怪丞相’,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自己来的,所以不知道这场婚姻的真正操手,是诸葛孔明。”

“那也不要怪丞相。”陈到听完秦越的分析,虽然心中惊讶,但很快便能体谅。

“怪他又怎样,总不能一枪把他捅了。不怪他又怎样,总不能把瑜儿、张瑜……瑜儿换回来。那些所谓的恶人都只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到了极致而已。这世界没有人闲着没事存心作恶,只是他坚持的立场侵害了我的利益。但我无心于这些斗争,躲开还不行吗?”

听完秦越的话,陈到也不做声,只是往秦越身边挪了挪。秦越微微皱眉,不习惯二人站得太近,只好自己往边上挪开一点。但陈到就像个顽劣的稚童,又往秦越身边挤去,秦越又再挪开。如此三次。秦越已经站到磨石边上,再挪一寸,脚下便是踏空的万丈深渊。陈到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还在挤秦越。

秦越似有明悟,猜到陈到想做什么。只是少年意气也好,心中无名火起也罢,赌气一般扎下马步向陈到反推。秦越素来知道陈到武艺超绝,可没想到以自己的功底竟然完全挤不过陈到,心中暗暗惊叹陈到的武艺底子何其深厚。

但此时秦越已经被陈到挤得几乎没处立足。

“要生还是要死?”陈到忽然问一句。

秦越还没反应过来,陈到猛然发力,直接把秦越整个人推出了磨石!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秦越猛地睁大双眼,瞳孔急剧放大,“这就要死了吗?”秦越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本能地伸手想捉住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有力地捉住了秦越。

陈到趴在磨石上拉着挂在半空中的秦越,而秦越也本能地双脚乱蹬,寻找着力点,好不容易蹭住一块凹进去的岩石口子,总算站稳了。

山风猛烈地刮着,挂在悬崖边上的秦越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随风摆荡。此情此情和西城之袭无比类似。

这也是他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刻,比月前许昌城的生死搏杀更命悬一线。

生死之间,才更最能体会到活下去的本能,是如此强烈。

……

“升平三年,小沛之围,城外乌泱泱都是吕布的骑兵,无处可逃。升平十三年,江夏南渡之役,从新野到江夏漫山遍野都是曹操的追兵,无处可躲。隆兴二年,猇亭猿臂角守卫战,七百白毦力敌七万吴军,无路可退。”

此时秦越被陈到重新拉回来,双腿竟然还有点不可抑制地发抖,便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磨石上,后背传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默默听陈到说话。

“戎马至今,数次陷入生死之间的困局。每次越接近死亡,我便越能感受到活下去的渴望。这是所有生灵生而知之的,最内心的渴望。”陈到低头看了看躺着的秦越,终于看到点年轻人的随性随意,“我听霍戈说,你也是笃信黄老之学的人,经常说道法自然。活下去就是最原本的道,但你却走歪了。”

“郡公主这个人,你求不得,你便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一般,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藏起来。你看此处,”陈到伸出手指着眼前的云雾,“不上不下,你是要看云海还是看远空。正像你的心里,到底要一头撞进这个世界,还是彻底藏起来,不问人间烟火。不进不出。”

“不痛快。”陈到摇头,又罕有地说笑道,“不道,也不自然。”

他兀自笑起来,完全没有领军时的紧绷和一丝不苟,神情放松,像位熟悉的长辈。

“我的人生?你倒是告诉我,我的人生是怎样的?”

“我从豫州起跟随先帝。自问武艺不错,与关张亦有一战之力,埋头打拼六七年,终于有些起色,赵云却来了。颇有点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吧。”陈到没有回答秦越的人生,而是叙述起自己的人生,“不同的是,我和子龙是至交,不是死敌。先帝深爱子龙的英勇,把他放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成为了蜀国白天的一面旗帜,而我生性内敛,先帝把我放在所有人的身后,成为蜀国黑夜的鬼泣。这么一放就二十余年。直到先帝驾崩,陛下才把我从阴暗里掏出来,放到人们的前面。不是出于愧疚,只是蜀中无人。”

“就像是,你当前军的时候,后军粮草辎重被袭,你也得跟着挨肚子饿,你当中军的时候,前军打不过,漫山遍野都想杀主帅,那你的中军只能被团团围住。自己的人生其实往往不能通过自己把握,它总会受到别人影响,这大概就是命运。艰难困苦皆有定数。” 陈到安静地说着自己三十载的征战和人生浮沉,却像说着别人无关痛痒的茶余饭后。“但是,如果你有能力,不妨去掌控更多,不要安于只做前军、中军,要去做统帅,去做掌控一切的人。”

陈到作为蜀国实力甚至隐隐超过赵云一头的人物,却异常低调地一直担任中军护军的工作,统领着白毦兵,藏在阴影中保护蜀国重要人物的安全,以及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任务。常年的工作习惯使他总是掩藏自己的存在感。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跟人敞开心扉,对象却是连表字都没起的年轻人。这些话,似乎也是他心底一直的抑郁,明明自己有更大的能力,却一直做护军,每次战场上的性命都拿捏在前后军这种他无法把握的别人的手上。

“要是你没有办法影响别人的轨迹,那别人对你的影响,便是你的命运;如果你能把他们也掌握在手,那命运便是命数。”

“将军以为,命数是何物?”秦越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思绪前所未有地发散出去,像要去到星空那么遥远的不可知之中。

陈到沉默了一会,像在回顾,又像总结,“所谓命数,命运与变数也。”

秦越听罢,若有所思。

这明明是一句废话,但又隐隐透着征服感。最后他终于站起来,伸出手臂,在一片星空与云雾里比划着,“如果是那样,我宁可掌握着别人的命运,让别人的命运影响不了我自己的。怎样掌控谁人的命运?那就是把他们的命都握在自己手中。”

此时竟然有一颗明亮的流星滑过平静的夜空。像一张蒙蔽着天地的幕布被划出一条缝隙。

秦越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语气突然冰冷生硬起来。

“那名义上,我们的命都在谁手中?” 秦越自问自答,”刘禅。他坐着的那个位置赋予了他手握生杀大权。因为他爹是刘备,所以他刘禅生下来就注定要在云雾之上,俯瞰众生。我等才干胜他千百倍,却要为了他的安稳而牺牲我的幸福?”

说到这里,秦越停顿了很久,心跳不自觉地燥热起来,“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言出如惊雷。陈到一生守护刘备,此刻却不言不语。

“时候不早了,陈将军下山还需小心。我这草庐破败,就不收留了。”秦越盯着陈到的眼睛看,像要洞穿陈到此刻心中的想法。

因为秦越把最大逆不道的话告诉了陈到。陈到是像当年马超举报彭羕,还是,另有小算盘?陈到需要做出解释。

陈到却转过身,留给秦越一个背影,“天下只能姓刘。”

把后背交给我?秦越笑了起来。刚才还有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何不把他拉下来,我将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