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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章第四章

第二章月夜戏联

从兰馨堂向西穿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沿着九曲桥继续往前,便到了绿树掩映的“文昌阁”。文昌阁上下两层,下层门**方挂有一匾,上书方正遒美的五个白底黑字:“天元书画馆”。两边圆柱上刻有体势联绵、笔意奔放的草书对联:“三面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花。”

天元书画馆数十位画师大多到兰馨堂策划布置,只留下两人与谷新元等人共同对送展作品进行筛选。

送展作品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收藏价值颇高的古今名作。如“元四家”的梅兰竹菊、苏轼的古木怪石、董其昌的《秋兴八景》等,精品数量之多、品位之高为历届之最。谷柏年更把山庄数百年的祖传藏品悉数取出,特别是遒媚飘逸、纵横多姿的晋代王羲之的草书《十七贴》真迹、元代王冕的《墨兰》等从未展示于人的镇庄之宝,令见过名录的曲治平、冯一欢、莫耀先等人钦羡不已。

另一部分是当地文士创作的精品。最有名望的四大画馆各具特色:天珂馆擅长人物画,尤其仕女图;天雅馆以花鸟为主;天一馆专攻水墨山水;天元画馆依托龙柏山庄,实力最为雄厚,汇聚了众多书画界精英,创作了大量人物花鸟、山水和书法作品。画中建筑多为芷江独特的青砖瓦房、砖拱桥,山水则以龙柏山为背景加以诸多变化。

第三类是临摹作品。临摹名家书画古已有之,芷江县的仿作大多参照唐李思训、宋赵伯驹和明文征明、仇英等人的青绿山水以及李公麟的白描人物画。与名家原作相比,仿制品大多呆滞、矫饰,易于识别,但对于一般求索墨宝者足以应付。也有如四大画馆的仿制水平较高、常有以假乱真、真假难辨的惊人之作,其本身的价值就不菲,若非辨伪造诣极深的行家里手难免着道。

综观此两类作品,谷柏年曾赞叹:“后生可畏,后生可敬,后生可期。”

此时,天元画馆内的文人雅士正围着天雅画馆的送展作品《四季美女图》评头品足。

王小珂说:“左首赏花女子眉眼细长、笑靥微露,手中玩弄鲜花,似乎沉浸在花香的体味、花色的爱好、春光的留恋之中,一朵小花引出心中无限美好的遐想,引出少女的梦,依我看这是一个思春的女子。”

谷新元说:“这个穿夏装的扑蝶少妇,飘垂的轻纱隐现白皙的皮肤,手握团扇扑向彩蝶,天真烂漫自由自在的神态活灵活现,凸现女子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右边这个少妇弯眉如钩心事重重,倚栏远眺秋思绵绵。”

王小珂说:“最右边的女子身穿一袭大红披风,天空飘着飞雪,帽子肩膀已堆积薄薄雪花,少妇依然凝眉伫立,一幅失意落寞的样子。”

冯一欢说:“这幅卷轴画结构井然有序、布局合度,人物或坐或立或正或侧,从外形看人物服饰采用行云流水描法,线条有流动之感,更衬托美人之飘逸。四个女子可说是同一个人也可说不是,全在鉴赏者的主观感觉。”

王小珂端详许久,若有所思:“你们说这女子像不像一个人?”

莫耀先默不作声,脸现得意之色。

王小珂“哦”了一声:“我明白了,画的是——”

谷新元说:“不能说,不能说。”

这当儿、金馨儿身穿白色裙子跟随谷柏年款款而来。“什么事不能说,神神秘秘的?”

王小珂看看金馨儿又看看画,“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金馨儿疑惑的目光向四人扫去。

莫耀先心想:“你们以为我画的是小师母吗?大错特错!那是我的香儿。唉,香儿你到底在哪儿?”莫耀先心头掠过一线阴影。

谷新元卷起画。“这幅画通过了。听说天一画馆有幅临摹精品,何不让我们先睹为快?”

冯一欢从送展作品中抽出一幅画。这幅临摹文征明的《万壑争流图》是冯一欢的精心之作,已被河南画商重金收购,展出后便即易主。

王小珂说:“画得好,若不是事先告知,准以为是真迹呢。”

谷新元说:“此画把文征明典雅秀逸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谷柏年点头:“文征明是明代‘吴门画派’传世作品最多影响最大的书画家。他的画以细笔山水居多,用笔工整善用青绿,色彩浓烈,风骨秀雅缜密极富诗意。一般说来,摹拓真迹要有高超的绘画功底,摹本也可以做到形神兼得,但不如真迹笔墨流畅,色泽也会显得呆滞。冯馆主这幅摹本的笔墨却显得十分流畅,与真迹相差无几,再加上以浸染法把青绫做成旧色,使印章颜色浑厚沉着,似已经历沧桑年月,如无真迹比照极难识别。在摹拓仿造方面,天一画馆居众画馆之首,而冯少馆主的摹拓水平和绘画功底均堪称一流。”

冯一欢矜持说:“不敢当。我们年轻人能有今天成就,全赖谷庄主多年培育。”

王小珂说:“此言甚是。”

莫耀先嘻嘻地笑:“我是谷老庄主的关门弟子就更不用说了。不过,王馆主是否还应该感谢天元画馆的那位馆主呢?”

王小珂脸色绯红:“要你多嘴!”

谷柏年说:“这些天筹备工作进展较快,诸位辛苦了。今晚请大家品尝本庄的百年‘女儿红’。”

这顿晚饭吃得很开心,好酒助兴,谷柏年和几位少年俊才吟诗题联雅兴大发,热闹了好一阵。谷柏年多喝了几杯,醉意已浓。宴席散后,由金馨儿、王小珂搀扶着到三余馆休息。

三余馆在山庄东北方向,是谷柏年的书房兼卧室。近年来,谷柏年在此独居,一是为参展赶画几幅山水,二来也因年事已高,对某种雅事早已兴味索然,只想图个清静。金馨儿安置好谷柏年睡下,听他发出不小的鼾声后悻悻离开。

夜色已浓,山庄笼罩在朦胧幽美、迷离缥渺的月色之中。金馨儿一行三人沿着假山旁的石子路逶迤而行。微风中,王小珂罗衣飘飘、身姿轻盈、素手皓腕、肌肤洁白。

谷新元怦然心动,脱口吟诵:“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等三更见日头。”

王小珂回眸一笑,轻启皓齿:“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谷新元心情激荡,轻轻搂住王小珂:“能识阿珂,三生有幸。”

王小珂娇羞万分,轻倚谷新元肩头。

金馨儿驻足凝眉,不由自主地低吟:“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焱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吟毕,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金馨儿梳拢散发,默默无语地移步九曲桥,桥下是一池荷塘。错落有致的荷叶迎风摇曳,粉红的莲花亭亭玉立。鱼儿在荷叶间戏耍,不时溅起水花。

王小珂欢快地吟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汉乐府《江南》唱出一对爱侣的炽烈感情,展示了恩爱夫妻如鱼水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和谐关系。王小珂以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快乐吟唱这首诗,可以想见她对谷新元的一往情深。

此情此景令金馨儿百感交集,又一抹热泪滚落下来。她忙低头告辞,转身向荷塘北边的翠微阁走去。翠微阁建在婆娑的竹林之侧,是谷柏年和金馨儿的卧室。如今偌大的楼阁,只有金馨儿空守。

谷新元和王小珂依偎着向天元画馆走去,路边的花木草丛中不时有流萤飞过,给静谧的夜空增添情趣。

王小珂若有所悟:“以眼前景物为题,我出上联:冰轮临五洲,点燃流萤三盏绿灯笼。”

谷新元见她将飞萤比作灯笼,而眼前难找合适景物应对,踌躇片刻,回头见到阿珂脸有得色,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心头一动:“星斗耀四海,辉映美眸两颗夜明珠。”

“马屁精,这个不算。池中荷叶鱼撑伞。”

“路边丛花蝶筑屋。”

阿珂又出句:“三星在天,七月七日牛郎会织女又哭又恼。”

谷新元说:“好没道理,有情人一年才见一次面,哪有时间又哭又恼?”

阿珂笑了:“恩爱夫妻离多聚少,能不恨王母娘娘无情,不恼时光短暂?”

“强词夺理。双影落地,半夜三更才子伴佳人有说有笑。”

阿珂啐道:“自吹自擂,你算什么才子?”

俩人一路说笑,穿过绿树疏影,转眼到了文昌阁。

阿珂随口说:“天下争先,龙柏山庄处处见亭台楼阁。”

谷新元应声:“芷江夺魁,天珂画馆个个通琴棋书画。”

阿珂说:“虽说有点奉承味道,倒也说了实话,本画馆人人都有两下子。”

谷新元说:“那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阿珂说:“别********拍马屁,来点真的。”

谷新元说:“遵命。今晚就把我俩的画像画完,传给我们的子子孙孙,流芳百世。”

阿珂说:“想得美!谁说一定要嫁给你?”

“你后悔啦?”

“后悔了!”

谷新元挠她的胳肢窝,阿珂忍不住咯咯地笑。

谷新元边挠边叫:“嫁不嫁?”

阿珂笑得喘不过气:“不嫁,嫁!”

谷新元住了手。“你摆好姿势。好,就这样。”

谷新元把画夹移过来,画稿上的谷新元坐在藤椅上,阿珂微笑着斜倚在谷新元右肩,整个画面充满了幸福安详的青春气息。

谷新元说:“这幅画留给子孙,他们一定会当成宝贝珍藏。在他们眼里,必定比唐寅的画更值钱。”

“那还用说。唐寅的画值钱,但有价,先辈的遗像却是无价的。”

谷新元说:“你说唐寅的仕女画有什么特点?”

“唐寅的画技自成一绝,画的仕女体态丰腴、眉眼细长,是当时的美人标准。”

“问题就出在这体态上,如果换成今天,那些美人还不是个个要减肥!现在的美女标准是体形苗条匀称,眼睛大而有神,这样才能眉目传情,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唐寅有名气,画就值钱,有人买,但不一定喜欢画中的美女。这幅画就完全不同,我们的子孙一定会说:你看我的母亲,祖母,太祖母是个要多美有多美的大美人!”

阿珂跳过来用粉拳捶他:“你坏你坏,绕了个圈子就为取笑我!”

谷新元趁势抱住阿珂:“我是真心的,真的。”

俩人打闹了一会儿,又重新摆好姿势继续画。王小珂突然想起莫耀先的仕女图。“我总觉得莫耀先似乎对二娘的态度与众不同。”

谷新元说:“我也觉察到了,不过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良企图,我担心的不是他。”

阿珂说:“你是说冯一欢?”

谷新元说:“别说别说,没影儿的事不能说。”

过了一会儿,阿珂的画像基本成型,轮到阿珂来画。谷新元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阿珂。

阿珂满脸通红,“把你的贼眼移开,想把我吃了啊?”

谷新元说:“我巴不得把你一口吞了呢,那样你就别想从我身边溜走。”

“想得美!老实点,坐着别动!”

“喔喔喔——”,龙柏山庄迎来了第一声鸡啼。

谷新元伸伸腰说:“饿了吧,走,去吃点心。”

俩人手牵手缓缓走到荷塘。晨曦中,依稀见到晶莹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微风送来阵阵荷花的清香。

俩人走近厨房,看见有人伸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

谷新元叫了一声:“祝小山,你干什么?”

进了厨房,只见祝小山抱头坐在灶前,鼓鼓的包袱靠在墙角。包袱里有猪腿,香油和木耳、香菇之类山货。

谷新元怒叱:“我们谷家对你不薄,为何干出这种事?”

祝小山神情木然,一声不吭。正说着,几个厨工先后进来。

掌厨老刘大骂:“咱老刘掌了二十年大厨,从未丢过一粒米,偏偏你这个小贼丢咱老刘的脸!恐怕你干这种丑事不是一次二次了,按山庄规矩该送你去官府。”

祝小山跪在地上捣蒜似地叩头,额头上渗出一缕鲜血。

谷新元说:“送官府就不必了,打他几板子让他长点记性。”

东方透出了红色的光亮,在灰濛濛的天际呈现独领风骚的气势。一会儿,红光中又透出鲜亮的,就象皇帝龙袍的明黄色,把天空的灰暗一扫而光。龙柏山庄的亭台楼阁花草林木假山溪流全都沐浴在神奇的霞光中,如同披上了金黄色的盔甲。

望着眼前的美景,谷新元心中的不快渐渐退去,他紧紧地握住阿珂的手,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把天地间的精华全都吸进肺腑,使他神定气爽,一夜的倦意全部消失了。

第三章风雅将军

谷柏年的书房三余馆掩映在苍松翠竹之中,典雅幽静。书房正面墙上挂着明画家沈周的卷轴山水画,两边是谷柏年抄录的清人对联:

“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字体端正浑厚、潇洒大气。东厢房两排书架堆满书籍和卷轴字画;西厢房摆着一张紫檀木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谷柏年专注地翻阅报纸。从芷江日报连篇累牍的跟踪报导可以看出社会各界对书画展充满关注,就连省报也给予极高预期:

“久负盛名的芷江书画展是本省书画界的骄傲。历经两百余年长盛不衰的龙柏山庄,在庄主谷柏年苦心经营下愈发兴旺发达,龙柏山庄气势傲岸,天元画馆独领风骚,推动芷江地区书画事业蓬勃向上,在书画界独树一帜。本届更是谷老先生主办多届以来最得心应手的一次,预计古今名家珍品必然令人叹为观止,芷江才子新作也会吸引眼球,致使有识人士看得眼花,挑得手软,恨不能倾其囊中所有而不能得其万分之一也。云云。”

谷柏年看得心头发热,自言自语:“过誉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唯其如此,更得倍加小心,出不得半点差错。”

谷柏年缓步走出房门,几只松鼠在参天古树跳来跳去,发出“吱吱”叫声;“朴啦啦”一声响,有只野雉从竹林里飞出,艳丽的色彩让人眼睛一亮;微风吹过,竹叶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吟唱。

谷柏年的心情舒畅极了,他信步沿着九曲桥缓缓前行。山庄的阳光分外灿烂,碧绿的荷塘中,洁白、粉红的荷花星星点点;几只蜻蜓时而自在地低低飞翔,时而轻盈地停驻荷叶;呱呱的蛙鸣此起彼落,似在比赛歌喉。

前面就是翠微阁,谷柏年心里陡生歉意:他已很久未住这儿了。

翠微阁静悄悄的,庭园里到处是残花败叶,唯有几只翩翩起舞的粉蝶稍稍增添几分生气。

屋内空无一人,案桌的香炉中,寸许长的残香已经熄灭。书桌上散放着几张薛涛笺,一支蘸满墨汁的鼠须笔搁在笔架上,一方端砚里尚有一池浓浓的墨汁。

粉笺抄录了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是一首细腻地描写深闺思妇愁苦心情的传世之作,尤其诗的结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以花飞花落暗喻思妇的无所倚托,传达出一种飘渺绵邈的情思。

谷柏年反复体味金馨儿抄录此词的深意,心头沉重起来。

金馨儿来到山庄是十多年前的事。谷柏年的结发夫妻周夫人去杭州灵隐寺进完香后,雇好船准备回家。忽听得岸上人声喧闹,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往河边跑来,后面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边追边叫:“抓住她!”小姑娘跑到河边,哭喊一声:“爸、妈,女儿来找你们了!”就跳进河中。船家手忙脚乱地把小女孩救上船,在岸上一连串谩骂声中迅速离开。

小女孩约摸十一二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模样长得俊俏秀丽,很惹人怜爱。周夫人听了小女孩的哭诉以后决定把他留在身边。小女孩从小父母双亡,由邻居老夫妇收养,十岁那年,一场瘟疫夺去了老夫妻性命,小女孩无依无靠,被卖到妓院,过了两年,老鸨逼她接客,小女孩拼死不从,趁人不备逃了出来。

谷柏年也很喜欢,要夫人收她当女儿,与儿子谷新元作个伴,那年儿子不到十岁。周夫人另有打算,把她留在身边教她学诗画画,还给她改了个名字叫金馨儿。

金馨儿聪慧伶俐,琴棋书画无师自通,不几年就学问大长,与王小珂并称芷江才女,又加上明眸皓齿、花容月貌,闻名而来的王孙公子踏破庄门,都被周夫人一一挡回。

一天,周夫人把金馨儿拉到身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金馨儿起初惊得脸色发白,然后一下子变得通红,最后又低头流下两行清泪。

原来周夫人数十年来一直有块心病,因她常年体弱多病,自生下谷新元后,再也没能为山庄添丁。周夫人常劝谷柏年娶二房,谷柏年不肯。他从小志在诗画,于女色上并不在意。他相信天意,一切顺其自然,命中注定的自然会有,命中没有的不强求。何况谷柏年听熟了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的种种尴尬,也见过王公贵族不肖子孙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山庄固然人丁不旺,却少了烦人的勾心斗角,老天爷是公平的,有喜必有忧,谁都不能占尽天下的便宜。谷柏年并不在意别人夸耀儿孙满堂时的洋洋自得,他只要一个贤惠的周夫人就心满意足了。

周夫人料定自己痼疾难愈,不能与夫君白头偕老,也看出无法说服夫君接纳新人,但她一定要物色可靠人选,以便在自己闭目以后接替她的责任。经过这几年观察,她看准金馨儿是接替自己的最佳人选。金馨儿的美貌自不必说,她的柔顺乖巧、善解人意颇合自己心愿。加上这两年明显感到身体大不如前,生怕自己会随时倒下,于是她和金馨儿摊牌了。

“你现在总该明白当初我为何不肯收你当女儿的用意了。”

金馨儿默然不语。

“莫非你有什么心事?”周夫人替她拭泪。“或者你看不上老爷?老爷的年龄是大了些,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们女人嫁了这种人才心里踏实。”

金馨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别、别这么说,夫人、老爷是馨儿的救命恩人,待馨儿如一家人。馨儿再不懂事,也不会不知好歹。”

金馨儿欲言又止。其实在她心目中,谷柏年始终是他的父辈之人。

周夫人说:“好孩子,你有什么事只管说,我替你作主。”

金馨儿迟疑许久,终于说:“听凭夫人安排。”

果然,过不了三个月,周夫人旧病复发,无药可救。谷柏年拗不过夫人的意志,流着泪答应她的要求。周夫人强撑病体,亲自为谷柏年和金馨儿完了婚。

周夫人的灵柩下葬那天下着大雨,谷柏年老泪纵横、悲痛欲绝,金馨儿抚棺恸哭呼天呛地,在场诸人无不悽惶。

周夫人的离去让谷柏年痛不欲生,幸亏金馨儿千娇百媚、温柔体贴才让他没有垮下。谷柏年愈加体会到周夫人的良苦用心,他暗暗发誓要善待金馨儿。他让金馨儿享用周夫人在山庄的一切待遇,也经常和她一起吟诗作画,切磋交流,一起渡过很长一段感情融洽的幸福时光。无奈终因谷柏年疏于男女之事的天性使然,他忽略了新夫人正值妙龄的诸般需要。近两年,谷柏年已隐隐感觉到老夫少妻间难以避免的许多尴尬,尤其在他独住书房专注于画展以后,俩人的交流越来越少。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金馨儿凄苦的内心。

谷柏年轻轻地走进内室,见金馨儿斜倚在床上,面颊上隐隐见到淡淡的泪痕。谷柏年心中酸酸的,他不忍心惊醒她,金馨儿已睁开眼:“老爷,今天有空了吗?”

谷柏年两颊发热,讪讪地:“这些日子是我不好,冷落你了。”

金馨儿说:“老爷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没能伺候好你,几年都没能给你添个儿女。”

“不,这不怪你,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谷柏年轻轻搂住她的肩。“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却要你花儿一般的人陪伴着,我这是老牛吃嫩草,不,应该说是糟蹋鲜花!”

金馨儿按住他的嘴:“别再说了,老爷。一切都是我的错,真的!”

谷柏年动情地抱住她,“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好好陪着你,不再让你寂寞冷清。”

金馨儿泪如雨下。“老爷,真的是我不好。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真的不该。”

金馨儿心如刀绞,她有千言万语向谷柏年倾诉。此刻只要哪怕是一点儿推力,憋在金馨儿心中的难言之隐就会完全袒露在谷柏年面前,可惜此刻的谷柏年完全沉浸在歉疚和自责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异乎寻常的表白是否隐藏了什么。在多少天后,当谷柏年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后才领悟到金馨儿因内疚而起的痛苦,后悔当初的粗心大意,否则一切的一切将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第二天上午,龙柏山庄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曲治平,另一个头戴呢子礼帽,身穿黑底绣金线绸缎大褂,一根金丝链条栓住金壳怀表;右手托三颗银光闪亮的铁球,不停地滚动。此人身材高大,一副白净的脸庞,两只瞳子小眼白多的眼睛不时闪动着逼人的寒光。

曲治平介绍:“这位是省城赫赫有名的刘督军,人称文武双全的‘风雅将军’。”

谷柏年拱手说:“久闻大名!刘督军亲临寒舍令蓬荜生辉。”

刘督军说:“哪里哪里。龙柏山庄享誉大江南北,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谷老庄主乃江南书画界泰斗,鄙人专程前来求教。”

谷柏年说:“不敢当,互相切磋而已。未知督军有何指教。”

刘督军说:“江南有句传言:看画要到芷江县,拜师要拜谷柏年。鄙人自幼爱好书画,对谷庄主仰慕已久,若不是公务在身,怕早已成为山庄弟子了,哈哈。”

刘督军笑着向曲治平瞄了一眼。曲治平会意:“芷江画展已轰动省城,文人雅士纷纷表示定要前来参观。”

谷柏年说:“欢迎欢迎,敝庄一定尽地主之谊。”

曲治平说:“刘督军将亲率书画界朋友为山庄捧场。不仅如此,省城朋友久已存有参展的意思,只因山庄有不接受外地作品参展的祖训,故始终未能如愿。这次督军受朋友坚请,推辞不得了。”

刘督军说:“鄙人原不敢承揽此事,谷老庄主治庄之严、规矩之大,鄙人甚为钦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故劝告朋友不要勉为其难,未料朋友个个争先,皆期望借此次画展扬名,无奈之下只得冒昧一试。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鄙人岂敢怠慢朋友?”

曲治平说:“是啊,刘督军看得起敝县,才屈尊相求。但本县颇感为难。后来又想,论公刘督军对芷江地方治安操心不少,芷江百姓感激不尽;论私,督军与本县私交甚笃,本县岂能不给面子?何况交流切磋本是书画事业发展之要务,何乐而不为!故本县才不揣冒昧前来求助,未知庄主意下如何?”

刘督军和曲治平一唱一和,竟容不得谷柏年插话的机会。直到他俩闭嘴之时,谷柏年才有时间回味这个突如其来的难题。山庄百年祖训是先辈用血风腥雨的教训换来的,此其一。倘若此风一开,芷江画展必将树大招风,尤其在兵荒马乱之际,芷江因其独特地理环境维持的世外桃源还能继续多久?此其二。更为不解的是谷柏年不明白堂堂的县太爷怎会有这种私交?

面前这位刘督军是个无赖将军,大字不识半个却偏偏自命风雅,请了几个无行文人做几首歪诗,签上他的大名便成了“大作”!还别出心裁地定制了几管纯金打造的笔杆,装上百方搜集用野兔背上夹脊的两行箭毛作毫,自称天下第一金笔。他用这笔胡乱涂鸦,手下那些马屁精居然纷纷求索,称之为“杰作”。不仅如此,刘督军生财有奇术,让副官将他的大作强卖给部下,谁出价高谁就官运亨通。种种恶行为人不齿。常人犹恐避之不及,而曲县长却如此热心,是何居心?

曲治平成竹在胸:“本县深知贵庄为难之处,故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是否可在展厅旁另辟一室作为附馆。既不扰乱画展又不违背山庄祖训,督军朋友那边也可交待,庄主以为如何?”

刘督军抚掌笑言:“此法一举三得妙不可言!”

谷柏年无奈地点点头。刘督军递过一份清单,命人抬来两箱书画让谷柏年验收。

谷柏年见清单上的书画作品有二百余件,有刘督军大名的超过一半,每件后面都有标价,最高的竟达三十万两银子,令人咋舌。

诸事完毕后,谷柏年设宴待客。刘督军高谈阔论,兴起时口吐几首俗不可耐的歪诗,就连极为下流、侮辱女性的“******”也在那张宽阔的大嘴巴流出。谷柏年忍住心头的厌恶,自始至终少言寡语,忧心忡忡。刘督军似无觉察,依旧旁若无人地海阔天空。

客人走后,谷柏年找来谷新元和几位画师一同检视,众人边看边摇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低俗粗劣,一堆垃圾!”

谷柏年眉头越锁越紧,神色越来越严竣。

第四章山庄奇祸

谷新元的二表哥阮振飞是省警察厅颇有名气的探长,破获过多起大案,极受上司器重。

身材魁梧的阮振飞紧握表弟的手连连摇晃:“多日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谷新元简要地把刘督军强送展品的事说了。“刘督军的作品充其量是中学生习作。爹说刘督军绝不会傻到指望有人买他的所谓艺术品,可他的总标价居然抵得上半个山庄!”

阮振飞的神情严肃:“刘督军此举居心叵测。刘督军是本省**总后台,行事诡诈、下手狠毒、一击必中,凡是被他盯上的人没有不家破人亡的。他又有军界背景,谁都奈何他不得。”

阮振飞在客厅里缓缓走动,一会儿凝眉沉思,一会儿微微摇头;时而昂首望天,时而闭目俯首,许久未发一言。

在谷新元的印象中,二表哥乐观开朗,即便遇上错综复杂的案件,也依旧充满阳光的神态,而此刻异乎寻常的神情却是从未见过。

好一会,阮振飞说:“表弟在此稍等片刻,我马上到警厅请假。山庄之事非同小可,可惜鸿飞大哥上个月率部北上,否则我可以借助他的力量。”

一路上阮振飞一言不发,直到临近山庄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表弟,山庄大祸临头了!”

谷新元顿时脸色灰白。

两人急匆匆赶到山庄,有人冲着谷新元大叫:“少庄主,出事了!”

只见庄门紧闭,四个庄丁东倒西歪躺在大门两边。谷新元大骇,上前敲门多时,里面毫无动静。

这时,一顶软轿款款而来,曲治平手扶金丝眼镜,温和的目光扫向众人:“何事喧闹?”

谷新元神色紧张:“禀告县长,可能里面出事了。”

曲治平见到阮振飞,露出惊异神色。阮振飞和他寒喧几句后便在墙跟站稳,谷新元踏上他的肩膀翻过围墙。

一会儿庄门打开,谷新元神色慌张:“对不起大家了,敝庄出了点事,画展延期举行,各位请回吧。”

这当儿,王小珂恰好赶到,跟他们一同进庄。

眼前的景象,出乎人们意料:门墙两边有五六个庄丁昏迷不醒,从右边回廊到题有“掩映花光”的角门也有庄丁或倚或躺昏迷在地。

王小珂连连惊呼:“怪事。”谷新元脸色惨白,说话哆嗦;阮振飞浓眉紧锁,曲治平神情严肃。

过了角门便是精致的湖石假山,一棵粗壮高大的古柏下,冯一欢斜倚树干正在昏睡。

谷新元惊呼:“快醒醒!”

阮振飞按住冯一欢的手把脉,又翻看他的眼睛。须臾,冯一欢的身体微微一动,似乎有点苏醒样子。

一会儿,冯一欢慢慢地睁开眼,倏地跳起来:“少庄主出大事啦,快去看老庄主。”

阮振飞闻言眉头一跳。

曲治平说:“冷静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冯一欢目光游离。“今天大早我赶到山庄和大家一起吃过早饭,按老庄主吩咐在庄内巡查。我看到庄丁各负其责并无异常,准备向庄主复命,不料刚到这里我就晕倒了。”

阮振飞若有所思,仰首望天;曲治平神色犹豫,望着阮振飞。

一行五人匆匆地经过“飞檐阁”、“玲珑阁”、“平阳飞雪”,穿过九曲桥,直达“翠微阁”。一路上阮振飞以飞快的速度察看晕倒庄丁的症状,沉思不语。

翠微阁门户大开,数枝红烛尚未燃完。客厅里,两个丫环伏在椅子上;卧室中,谷柏年斜倚床上,金馨儿横在床下,均是不省人事。

谷新元焦急地呼喊:“爹,你醒醒。”

阮振飞翻看谷柏年眼睛。“舅舅中毒不深,无生命危险。”

冯一欢试探金馨儿鼻息,长长舒口气:“幸好并无大碍。”

阮振飞和谷新元同时发现原本挂有文征明山水画的墙上已空荡荡的,与富丽堂皇的摆设极不协调。

阮振飞说:“表弟在此照顾舅舅和舅妈,我们到兰馨堂去!”

从翠微阁到兰馨堂又见十多个庄丁老妈子昏睡于地,一路上沉寂凄凉,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兰馨堂是谷新元部署的重点,四五十个彪形大汉全都躺倒在展馆外,馆门大开,墙上那幅《溪山高隐图》已不见踪影,原本挂有展品的四壁空空如也,唯有“芷江书画展”横幅落寞地在微风中摆动。兰馨堂邻近的副馆中,刘督军的二百余件展品全部不翼而飞。

阮振飞心头猛地一跳,王小珂等人大惊失色。

在阮振飞到达山庄后一个多小时,谷柏年金馨儿陆续醒来。待谷柏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长叹一声:“最担心的事终究来到了。”

谷柏年把阮振飞叫到后堂低声商谈。许久以后,两人才神色严竣地从后堂走出来。

经过清查,不仅画展的展品全数被盗,就连龙柏山庄数百年累积的书画古玩珍奇瑰 宝也被洗劫一空!谷柏年神色惨变,嘴角抽搐,头一歪倒在地上。阮振飞亲自去请医生,经诊断是中风,病势严重。

曲治平大为震怒:“芷江县乃风雅之乡,岂能让盗贼横行?我要县衙何捕头立即放下一切杂务,务必在三个月内破案。本县恳请阮探长助一臂之力。”

阮振飞严肃地说:“于公于私,本人都会全力协助!”

龙柏山庄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突如其来的打击使谷新元悲痛欲绝,无法理事;金馨儿趴在谷柏年身上嘤嘤哀哭。

阮振飞下令:封闭庄门,所有人员不准出入,立刻清点人数。

刚送走曲治平,县衙何捕头已闻讯赶来。何捕头约莫三十四、五岁,个头不高,身体壮实,一双小眼睛闪烁不定,一看就知道是个老练精明的干材。他到芷江当捕头以前,在刘督军手下当差。

阮振飞等人一起在兰馨堂议事。

冯一欢摇头叹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王小珂恨声说:“抓住盗贼让他不得好死!”

谷新元的情绪稍有缓和,金馨儿始终在一旁低声抽泣。

阮振飞逐个观察他们的神色,心头十分沉重:“在芷江境内,谁跟**人物有往来?”

冯一欢迟迟疑疑说:“除了天雅馆再没别人了。”

天雅画馆前身是天竺帮在芷江县三江镇的分支天竺堂,堂主是莫耀先的父亲,人称“铁爪子”。铁爪子外表斯文,见人三分笑,一般不开杀戒,被他盯上的人只要肯花钱就能消灾。以前有个土财主“铁公鸡”,死活不肯孝敬天竺堂,铁爪子派人白天在他家门口撒尿涂屎,搞得他不敢出门;晚上则敲锣打鼓狂呼乱叫,折腾他睡不成觉。三天后,铁公鸡败下阵来,乖乖地拔了几根毛。铁爪子满面笑容地登门致谢,铁公鸡哭笑不得、自认晦气。铁爪子搞文斗不搞武斗的烂招就连官府也奈何不了他。

后来,**火拼,天竺帮遭人暗算一败涂地,铁爪子受了重伤,临终前大彻大悟,留下遗言让莫耀先率天竺堂移师县城改学正道,易名天雅书画馆。莫耀先一到芷江县城就拜谷柏年为师,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阮振飞问:“莫耀先和舅舅有没有过节?”

谷新元说:“父亲为人随和,与人为善。莫耀先迁到县城后专事书画生意,又拜在父亲门下,虽说发生过偷画事件,也只是为天雅馆赚钱,不会有什么仇恨。”

王小珂说:“莫耀先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并不坏,只是他有几个手下仍是天竺堂作为,常做些偷鸡摸狗、敲诈勒索的勾当,被官府抓住后一个个变成软蛋,乖乖地认错赔罪,还自找台阶说什么‘民不与官斗。’依我看,那些人都是草包,搞不出名堂。”

谷新元说:“前几天听刘掌厨禀报,天雅画馆的人几次来找祝小山,鬼鬼祟祟甚为可疑。”

冯一欢说:“假如祝小山充当盗贼内应,在早饭里下毒,也是有可能的。”

谷新元点头赞同:“让全庄数百人同时中毒,唯有在饭菜或饮水中下毒才能办得到,祝小山的嫌疑最大。”

这当儿,刘掌厨气喘吁吁赶来:“祝小山逃跑了。我们厨房清点人数,唯独少了祝小山,****的八成是内贼,要不干吗逃跑呢?”

谷新元咬牙说:“这小子真没良心,恩将仇报!”

冯一欢说:“只要抓住祝小山,案子就能破了。”

何捕头说:“这个人交给我,看他能跑到哪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