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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 一缕孤灵

拿了药材,顺带将招人的告示贴在了布告栏上,我们在对面茶楼上凭栏而坐。

吴挽挽支着额,一直嘀咕脑袋昏沉,唐采衣在她旁边低声安慰,我靠在栏上,极目望着远处起伏的高山峰峦。

上次冰天雪地,且不认识她,所以我没太注意,但方才,吴挽挽发狠时身上隐然的一股戾气我清清楚楚的感知到了。

我当初真的很讨厌吴挽挽,她给我的印象着实太差,明明有张温婉可人的脸,却养得一身刁蛮自大的脾气。

现在我知道,她确实温婉可人,甚至因为是个寄人篱下的养女,她还有些怯弱自卑。

可惜,就同我被浊气反噬会变得痴傻一样,她被戾气反噬了。

天下只有两种人会被戾气反噬,一种是练了邪功邪术,走火入魔,还有一种,通俗点来讲,就是沾染了太多邪佞之气。吴挽挽属于第二种,她被妖魔鬼怪上身附体太多次了。

我应该松口气的,至少吴挽挽不是性子分裂,我这个巫师还能帮她一帮。可我又松不了,一两次的上身附体不可能被反噬,真正到了被反噬的程度...她跟我一样,都是短命鬼了。

心底有些不忍,我把转着茶盏,垂眸看向人来人往的布告栏。

就在这时,街口那边传来许多纷乱声,我回过头去,动静越来越响,一片沸腾怒骂,嘈杂中骤然响起一声马鸣,长嘶如啸,我莫名一凛,扶栏站起。

"快抓住那匹疯马!"

"拦住它拦住它!别让它跑了!"

"我定要一刀把它给剁了!"

...

一匹马儿被菜农们围赶着飞奔而来,褐色毛发,瘦骨嶙峋,背上鲜血淋漓,一把猪肉刀竖插在马腹上,鲜血随着四蹄奔跑溅了一地。

马儿仰首,双目锐亮,冲我发出欢乐的鸣叫。

我睁大眼睛:"小疯!"抓住栏杆倾身叫道,"你们别打它!我..."

唐采衣一把拉住我:"杨夫人当心!这里不久前有两个江湖人斗殴,栏杆是新修..."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木头张弛声传来,我忙松手,却来不及了,

栏杆啪的一声摧折,唐采衣惊忙拉住我,结果同我一起摔了下去。

三楼于我不算高,唐采衣却是娇滴滴的闺门女子,电光石火间我抓着她的手想把她抱住给她当个肉垫,没想她看似清瘦,竟重成这样,我根本抱不动。

好在一个人影急扑而来,于半空将她抱走,我则跌在了二楼的茶棚上,滚了两圈后才掉到地上。

许多好心人上来扶我,这时耳边响起惊呼:"这姑娘不行了!"

"快去找大夫!"

我急忙抬头,却见唐采衣好端端的爬起,慌张的整理自己的衣物。

而她身下,一个清瘦人影被压得满口是血,已然昏迷,竟是玉弓。

"姑娘,姑娘!"唐采衣推她,毫无反应。

小疯冲过来开心的蹭我,我抱住它的脖子,愣愣的看向唐采衣的手。

长风拂来,唐采衣衣袂飘举,日头下纤秀的身影渺浮得有些不太真切。

玉弓被送去最近的医馆,我留在原地为小疯闯的祸善后。

这场风波赔了我整整二十两银子,孰真孰假已说不准了,有些人故意砸烂东西让我赔我也默默认了。

吴府的人来的很快,几个大汉将小疯带走,小疯看着我,低低呜咽,我抚着它的脑袋:"别怕,我很快回去看你。"

终于折腾完了,我跑去医馆,大夫说我来晚了,她们两刻钟前就走了。

出来时在门口撞见了厉诚,他担忧无比:"田掌柜,采衣受伤了没,重不重?"

我不悦道:"你怎么就不关心关心玉弓?"

他愕然惊道:"玉弓也受伤了?"

我反应过来,也是,传遍大街小巷的是吴府的二少奶奶跌摔下楼,玉弓无名无姓的,能有几个人理。

我拍了拍他,语重心长:"没事,唐采衣一点事都没有,不过玉弓待你真的很好,走吧,一起去吴府看看。"

玉弓被安置在了吴府西厢,伤得很重,五脏六腑都被压出了血。

我们进去时几个大夫在全力救她,止血,施针,续药,接骨,灌汤。

厉诚焦虑的站在一旁,我在房内站了会儿,心绪有些乱,转身走出房间。

来时没看到唐采衣,现在她正坐在院外,听到动静,抬眸朝我望来。

阳光淡白,如雪铺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双眸拂过焦虑担忧,还有一丝希望和痛苦,但转然归为宁静。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今天她扶着吴挽挽时,曾用悲戚的目光望过我,下一瞬却又退散无踪,敛的一干二净。

原来这双漂亮却无神的眼睛不是没有情绪的,相反,她泛起的波澜可以很强烈很复杂,可是平息得太快了。

我走过去坐下:"你身子怎么样,还好吧。"

"你呢,伤得重不重?"

我摇头:"我没事。"

她"嗯"了声,垂下眼睛,容色沉静,阳光落在她纤秀的脖颈上,如雪玉润。

我看向她交握搁在膝盖上的手,细润白皙,洁净的仿若透明,不由回想起今天从茶楼上掉下时那股干巴巴的冰冷触感。

我的手从小被双云草汁泡着,论起柔软不会输给她这双泡茶的手。而且作为一个巫师,我的手比常人更敏感警醒,绝不是我仓促之间感觉错了。可是她的这双手,横竖看上去都不可能干巴巴的。

还有她的体重,我昨晚拖师父去睡觉都没这么累,她一个瘦弱娇小的女人怎么可能比师父重那么多,还将身手不错的玉弓压得没了半条命,实在匪夷所思。

暗自不解时,她出声道:"田姑娘,今日高处跌下,我的身子有些不适,就先行别过了。"

我抬头:"这就走了么,不多坐坐呀。"

"嗯。"她起身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越发捉摸不透。

树随风摆,花影重重,几缕暖阳从树荫里透来,晃的我有些睁不开眼。

我在院中发了会儿呆,将思绪疑虑理了理,起身离开。

师父和花戏雪正在品茗对弈,看老头子眉开眼笑就知道他把不擅棋艺的狐狸给欺负惨了。

他们旁边坐着一个冰清露珠般的少女,穿着淡色牡丹纹的绿锦束腰绒裙,披了件月白的透薄外衫,眉宇舒朗英气,蹙眉转眸时却又比寻常女儿家更来的婉转柔媚。

我片刻后才想起她的名字,吴家五小姐,吴诗诗。

一见到我她忙站起,笑道:"杨夫人。"

下棋的两个顿时一僵,我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磨磨牙齿:"胡说什么呢。"

师父的目光立即杀到,我觉得脖子和心尖都拔凉拔凉的,硬着头皮走过去,语声轻松:"师父,下棋呢。"

他半眯起眼睛:"杨夫人?"

我头疼:"没有的事。"

他在棋盘上按下一子,阴阳怪气的又哼了声:"杨夫人。"

我懒得理他,看向花戏雪,他支着下巴,莹白修长的手指捏着棋子,专注的望着棋局。

容色干净清澈,清寒俊美,气度风华若似杏花拂弦。

我鼓起勇气叫他:"狐狸。"

他抬眸看我。

我促狭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开口:"怎么了?"

我深吸了口气,终是决定坦然面对:"狐狸,我是猪舌头鸭舌头,你要乐意,也可以当我是鸡屁股..."

他微微一愣,目光变得幽深沉锐。

周围的人必然是听不懂的,师父忙站起,在我额上莫名其妙的摸了摸:"烧了?"

我拿开他的手,静静的望着花戏雪:"我不希望被你乱想。"垂下头,"真的是个误会,我认错人了..."

良久,他道:"你要愿意,我能说什么?"

我抬起头,他绝美的唇角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好像还带着一丝凄楚。

我忍不住腹诽,不就不小心亲了你一下么,至于委屈成这样,我又不是故意的。

而且,而且我也会难过啊,除了杨修夷我又不想和别人亲。

师父叫道:"小花,这丫头欺负你了是不是!"

要以往我一定马上跳脚,但眼下真的不知道算不算是我欺负他了。

花戏雪看向棋盘,落寞摇头:"没有。"

"没有?你都要哭了!"师父转身又拎我的耳朵,"说,你把小花怎么了?他被关了四年,刚大病出山,你居然还欺负他!"

"痛,痛!"我拉住他的手,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

花戏雪忙起身拉师父:"初九没欺负我,是个误会。"

我拉下师父的手,揉着耳朵:"你听到了吧!"

揉到一半忽的愣了,师父也愣了,我们愣愣的看着花戏雪。

他眼眶通红,忙别过头去,下巴坚毅,有些倨傲的模样。

我赶紧上前:"狐狸..."被师父一把拎住,"你这没心没肺的野丫头!去去去,给我回房去!"

我僵在原地,满心愧疚,同时也感叹,我见过那么多荒唐的狐妖,终于见到一只守身如玉的了。

想要回房,想起现在是花戏雪住的,想去师父房间又害怕等下被他进来算账,我转身去杨修夷的房间,却在门口砰的撞上了一堵晶墙,都不知道立在那多久了。

我捂着脑袋回头,真的生气了:"师父!"

没想到他还不罢休:"杨夫人?"

"你别烦了!"我叫道,"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要嫁给他!"

他哼哼:"你们俩到底有没有私定终身?"

我一怒:"我这短命鬼哪来的终身!"

他顿了下,声音低了下去:"那,他没把你怎么怎么吧?"

"没有!"

他又阴阳怪气:"若是敢瞒着我和他私下里乱来..."

我的眼眶也红了,转身推开一旁的书房进去。

气呼呼的在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乱翻,发现深奥的很,我往一旁丢去。

书房里墨香很浓,书柜书架高大整齐,全是史书经论,这些应该是吴府的,杨修夷的书不多,都摆在了一旁的乌木阖格上。

杨修夷的东西我一向不怎么碰,以前是,在崇正郡里也是。有时候旁人看我和杨修夷亲密无间,但其实我了解他的实在有些少,可能还没清婵多。相反,他却熟知我的每个喜好,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聊什么...

我看向面前调理有序的文案书册,恍然觉得它们也在望着我,像是那双深亮却幽沉如静水的黑眸。

日光斜斜照进来,书房里暗香浮动,我抬手抽来一本小薄,直接从中间开翻,四个孤鸿大字:"克己最难。"

我一愣,好奇的又翻了页。

"周氏书墨称手,可备几套。"

再翻一页:"心绪难以清磨。"

原来是本记事小册。

这样的记事小册师公也有,我一日见到,问师公为什么要记。他说人活太长,大事该记,琐事更该记,日后回味起来妙趣无穷,但我不知道杨修夷也有这样的习惯。

又翻一页,我眼眸轻敛:"初九,初九,初九。"

继续往下:"君子当扶人之危,白人之冤,周人之急。"

"再回宣城,人音消散,愤恨悲凉,误尽一生。"

"江秋偶遇一白发老翁,眼界高广,谈笑雅趣,初九应会喜欢。"

"江阔云低,春风作序,然独行无趣。"

"初九,初九,初九,初九。"

"承君一诺。"

"等人消息,不得抽身,时日过于闲散,懒于多记,无趣之极。"

"初九。"

"酒逢知己,酣然大醉,依稀人面入梦。"

"得闻趣事,说江边小童绑缚云草入水,出水时会有白鱼含草跟出,大人不行,仅小童可,若戏玩初九,定很有趣。"

"常觉人世如空囊,生平诸逢皆虚罔。"

"初九,你在否?"

"千古独此月,悠悠照浮生。"

...

落字遒劲却轻逸,俊秀却阳刚,笔锋流风回雪,气势万钧如霆,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同我一样不爱一字一行的规整,我是散乱无度,错开间行胡乱涂鸦,弄得一纸狼藉。他是不理行线,写在纸页正中,每页都是寥寥数语。

我一页页翻着,品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孤冷清寒,不知不觉双目湿润,苦涩与甘甜在心中静默涌动。

指尖从那几个初九上面滑过,回想这荏苒半世,我们真的平白消磨了许多时光。我此生所剩时日无多,绝不能再浪费和他相处的日子了,可是我死了以后,他该怎么办...

我微微侧眸,虚望着地上的夕阳,被婆娑树影碎乱,像抹了一层娟娟静好的水光胭脂。

我执笔在最前页落下笔墨:两情深许,细水长流,等我来世,再共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