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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 火海

我终是被带上了鸿儒石台。

极高极广,目之所及,近处满是携剑跨刀的江湖人士,远处是一片屋顶瓦海,再远些是城郊外的山岚,天清气明,一片葱绿。

我抱膝坐在一堆柴谷上,凌于万人高空,将整座宣城尽收眼底。

底下有三十个男人围着柴堆而站,各举一个火把,火把四周泛着蓝光,是淬了中天露汁和长秋潇水的橙天光,只要有可以烧的东西便能生生不熄,即便来场倾盆大雨也难以浇灭。

我的正对面,隔着偌大人群有一处高台,几个衣装不俗的中年男人坐成一排。

一个紫衣大袍,面容威严的男子立于人群前,正朗声细数我的罪行。

他把我说的很不堪,甚至无中生有,将郴州丰土城一个三十六口灭门惨案也怪到了我头上,并说我面丑心恶,曾在未山一带偷人婴孩,挖心脏生吃以练邪术。

我气得想化目为刃,也切骨体会到何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污蔑我,凌辱我,将我踩在脚下,践踏我的尊严。

他说了很久,仿若罄竹难书,声音铿锵有力,语调坚定,若我不是当事人,绝对不会认为他在说假。

两柱香后,他终于停下,另一个男人起身,他没有对我说什么,而是对死于血猴爪牙下的无辜百姓作了一番追悼哀思,提及他们留在人世的家眷有多可怜无助,重新掀起了全场对我的咒骂,等安静下后,他抬头朝我看来:"妖妇,你还有何话要说?"

我双目通红,凶狠恶毒的看着他。

男人微微竖起手,重重挥下:"烧!"

举着火把男人齐齐应声,将火把抛在柴堆底下,烈焰顿时腾起,火舌招展,一片燥热。

我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眼泪又汹涌滚出,将膝盖***透彻。

烈日高悬,如此炙热下,任何鬼魅都无处遁形,只有魂飞魄散。

橙天光燃烧极快,四周愈发燥热,空气渐渐稀薄,我艰难喘气,吟出易水寒霜,却明白它抵御不了多久。

记不大清今天是什么日子,四月初一还是四月初二,这是我的祭日,理应记着,可转眼又觉得,我没有子嗣,终是爬满杂草的孤坟一座,祭日于我也没多大用处。

眼泪汹涌留下,我埋在胳膊里,想起师父的老神叨叨,杨修夷的怒骂轻笑,师公的慈爱威严,还有师尊那一百年都不变的严肃面孔。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与他们一起,日升月落,寒暑更迭,那些光阴忽的重现在眼前耳边,似风烟荡过,长音不歇。

忽然那么想念望云山上波澜壮阔的云海,想念师父做的蜜豆糕,和许许多多芦苇编织的花鸟虫鱼。还有杨修夷,日落西山时他总坐在落日霞峰,背影孤绝清逸,他回眸望我时,晚霞落在他脸上,那是无上的绝色。

火焰将我与人群隔开数丈,不多会儿,身上的易水寒霜快要化尽,我揪紧皮肉,手指掐入胳膊,恐惧如滋生的恶魔将我的理智胆气烧尽,忽然一窜火苗从我脚边蹿上,我尖叫着大哭,将自己抱的更紧。

浓烟滚滚,直冲九霄,铿锵有力的口号从火海外传来:"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声音渐渐远去,我炙热难耐,被浓烟呛得泪眼朦胧,耳边斥满了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响,随之却似乎又听到了许多可怕的哭声。

我恍惚想要睁开眼睛,眼前火光滔天,无数人影在火海中奔走,凄厉尖叫着。

一个小女孩站在火中大哭,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回头朝我望来,小脸漆黑,一双眼睛愈发雪亮,她冲我伸手,绝望大哭:"救我!救救我爹爹!"边哭边冲我奔来。

我认清她的模样,欲冲她奔去,有人却抢先一步将她揪走,她哭着挣扎:"不要抓我,爹爹娘亲!救救我,牙儿好怕啊!"

我跟着追去,死命狂奔,四周忽然斗转星移,天色幽冥,星子密布,林间蟋蟀吵闹,一个身着布衣的纤瘦女子满脸污血,发丝凌乱,牵着月牙儿在林中疾跑。

月牙儿边跑边害怕的问:"那些坏蛋会追上来吗?"

女子声音温柔好听,疾跑中仍是清清淡淡:"就算会被追上,我们也得跑呀。"

一阵冷笑响起,一个戴着蓝色面纱的高挑女子落在她们面前,长剑横来,剑光如刃,月牙儿猛的扑上前去:"不准伤害我姑姑!"

我同布衣女子同时大叫:"不要!"

剑光如削泥一般将月牙儿拦腰斩断,血线如地底喷泉在空中绽出,月牙儿瘫软在地,分作两半,五脏六腑黏软的滑出,触目惊心。

"啊——!!"

我抱住脑袋尖叫,忽的听到木柴坍塌的声音,我的身子直直下坠,一只有力大手极快抓住我的胳膊,身子被往上拉去,紧跟着我撞进了一个怀抱,冰冷却结实,有着熟悉的清香,将呛人的烟熏驱赶透彻。

我死命钻进去,紧紧的抱住他,像是依附大树的蜉蝣:"救我,不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们!"

他也紧紧抱着我,听得见胸膛内极快的心跳:"初九?"

"没有办法了,没有了,都死了..."我拼命摇头,"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微松开我,垂眸望着我,眉头紧拧。

我看着他:"杨修夷,你是杨修夷吗?"

黑眸交织着心痛,难过,悲凉和狂怒,他语声颤抖:"初九?"

"你也在难过对不对,"我大哭,"杨修夷,她被砍成两半了!她们的村子全被烧了,有个坏女人一直在追她,她死了,腰断了..."头痛愈发厉害,许多场景交织,朦胧中好多人扔着石头朝我冲来,我忙埋回他怀里,"小虎子来了!你别走,我不敢了杨修夷,你别离开我,他们会打死我的..."

顿了下,我抬起头,小心道:"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他浑身一僵,瞪大漂亮的黑眸,旋即再度将我拥住,那么紧,似要将我揉碎在他的身子里。

良久,他松开我,浓眉紧皱,似怒到极致,他面容森冷的看向我身后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照顾好她。"

我慌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不要扔下我..."

他深深望着我,抬手抚摸我的脸,语声极尽温柔:"我不走远,别怕。"语毕,转身离去,白影一晃不见,转瞬已在远处。

我就要追上,中年男子一把抓住我:"丫头!"

我忙挣开他:"你是谁,别碰我!"

他一愣:"我是丰叔啊!"

我连连摇头:"我不认识你,放了我,放开我!"

他死死拉着我,眼圈红了大半:"丫头,你怎么了?"

我顿时跌坐在地,低声痛哭:"杨修夷不要我了,他也不要我了!没人要我了!"

"丫头..."

"不行,我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他们又要把我扔水里了..."我低声道。

"你说什么?谁把你扔水里了?"

"小虎子他们啊。"我捧住脑袋,模糊人影在脑中碰撞交织,很痛很痛,"他们朝我吐口水,说我是要饭的,他们要把我扔水里,他们的爹娘都不管他们的..."

他心疼的抱起我,颤声道:"丫头,不要吓丰叔了..."

远处传来巨响,我抬眼望去,是那片烧的极旺的火海,柴堆砰然倒塌,怒焰冲天。

我这才发现,我的四周满是举着兵器,对我怒目的人群,我身前站着两百多个墨衣男子,和他们持剑相向。

我止住哭声,问中年男人:"杨修夷呢?"

"少爷去那边了。"

我忙爬起身:"我也要去。"

他拉住我:"别去啊丫头,少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得意一笑:"我有个师父你知道吗?那天小虎子欺负我的时候,他忽然出现把他们揍了一顿,你要是拦着我,我让我师父也教训你!"

他含泪看着我:"丫头,别闹了,不好玩。"

话音一落,他猛的抬头,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五抹身影突然蹿上半空,紧跟着杨修夷也出现了。

他执着一柄银色长剑,剑身孤寒,蕴着淡色光华,剑刃外的波纹如泉水流泻,唯一突兀的是剑下不断滴淌的血珠,红色耀目。

长风横来,他一袭清瘦白衣,广袖宽袍瑟瑟作响,扎着银色发绳的墨发于风中翩然狂舞,如仙如画,衣上浅碧色细纹似涟漪一般荡开,像黛泽的山青。

"少侠一身凛然,怎会与妖妇同党!"空中一人朗声道。

"跑上来就跟我说这些废话?"

另一人怒目:"只是不想你伤害无辜!"

"无辜?"杨修夷轻比一个剑花,淡淡道,"这里没人无辜。"

话音一落,长剑直指,白影如鸿而游,快的看不见身形,他们仓促抵挡,顿时风声呼啸,剑影白芒,缥缈似云霞气雾。

仅瞬息,两个人影从空中掉落,血色如飞花漫天,带着浓烈腥气。

人群中听得一人大叫:"大家一起上,将这小子拿下!"

无人做回应,又一人大喊:"谁拿下他的头颅,赏万金!"

这话引起了很大动静,终于有人蹿上,并逐渐增多。

杨修夷仰首大笑,语声却冰冷的残酷:"一群没用的东西。"

剑光将四周诸人震落,他旋身掠上云霄,剑锋一划,斜执身侧,左手举在胸前捏成二指,他沉声道:"天运而行,地道而周,引万界之肃敛,蓄百态之灵力,以气结障,引光为屏。"

大风起兮,云天遮蔽,一股极强气劲从空中扩散,漫天清烟如蝶翼散开,竹青色薄光织丝成网,轰然作响后,鸿儒石台四方赫然出现四道晶墙,似天地屏风,乾坤珠幕,以石阶为界,与外界隔开两处,直矗九天,壮观雄伟。

光屏骤然出现,人群瞬间寂静,所有人惊呆原地,转瞬爆发出强烈的不安,鼎沸如热汤,盛况空前。

我愣愣的望着杨修夷,中年男子忽然晃我:"丫头!丫头!"

他狠掐我胳膊,我回头,他神色焦灼道:"快让少爷住手!他疯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少爷不能这样,你快让他回来!"

他气急,松开我,抬手乱舞,冲空中大喊:"少爷!不能这样啊!少爷!"

杨修夷冷笑,长剑斗转,欣长白影沉回低空,瞬息惹一场血雨腥风。

惨叫声绵延响起,刺破我的头皮,与虚念中的火海哭嚎交织一起,月牙儿又出现眼前,大哭着伸手招我过去,我顿时抱头尖叫:"不要吵!不要吵!"

中年男子忙跑来扶我:"丫头?丫头?"

我头痛欲裂:"好痛!不要吵!别吵!"

胸口一阵骤抽搐,从未有过的剧痛疯狂袭来,浓烈鲜血涌上,从我嘴巴里大口大口呕出。

"丫头!!!"

我支在地上,放声大哭,拉住中年男子的手:"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别让我死!"

他急慌了,一直抚我的背:"少爷!少爷!"

"啊——!"

极具的疼痛从脑中和胸口迸发,我发出极响的惨叫,再难撑住神思,倒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