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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九章 楚王一梦

熊槐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身骑火凤周游天下,最终却一路向西再不归乡。

梦醒之后,熊槐立刻宣召卜尹祝觉入宫参梦。

于是在一片狗叫声中,祝卜尹的家门被楚王的宫卫粗暴叫开,不由分说就将其簇拥上了车架。

幸而半夜奉召入宫对卜尹与其妻子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被裹挟上车架的祝觉浑身颤抖,却多是因为冻的。

寿春多雾,贴近地面的薄薄雾气被车轮碾碎,又被火把有限的光亮照得光怪陆离,直如鬼怪乱舞。

祝觉心中同样有鬼怪张牙舞爪,两厢映照之间更令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遇事不决问周公,祝觉心中默默为自己起了一卦。

随卦,中中卦,随时变通。

祝觉皱眉解了半天,却觉得毫无意义,所性便放弃了。在楚王槐身边做事,什么时候不需要随时变通了?

历任楚王都好巫蛊占卜,而以熊槐尤甚,简直到了无卜不行(没有占卜就不做事)的程度。

而且熊槐年迈之后尤其多梦,于是为他解梦就成了卜尹的一项极为重要且危险的工作。

说重要,是因为楚王无论是小到饮食起居还是大到国政事务,无不决于梦卜的结果。说危险,是因为但凡卜尹解梦的结果不能令楚王满意,那楚王就不会让他满意。

祝觉已经是这一年中所任的第三任卜尹了。

显然,他的前两任工作水平不够,不能让老板满意,于是就丢了脑袋,上一位官帽与脑袋一起丢的,是他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是则是从祝觉的大伯那里接过的官帽。

与楚国很多的官职一样,卜尹是世袭的,兄终弟即、父死子继。

幸亏祝家人似乎生育能力都还不错,因此勉强够楚王砍的。

即便祝觉身死,他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可以继任。

然而,这当然不能令祝觉感到宽慰,楚王有没有人可以解梦不关他的事,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呢。

想要活下去当然就要让老板满意,然而能够让老板满意的,从来不是做好本职工作,而是要让老板心情愉悦。

无论是占卜技巧,还是对古代事迹的了解,一切卜尹的本职能力,祝觉都心知自己远不及前两任长辈那样精熟。

毕竟占卜之术博大精深,年岁尚浅的祝觉当然还没有能力完全掌握。

然而,从去年六月开始到现在,祝觉任职的时间已经超越了前两位卜尹的总和。

祝觉“长寿”的秘诀很简单,就是占卜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他只说楚王想听的话。

那么楚王想听什么呢?

楚王想要听的,鬼神是无法告诉祝觉的,如果鬼神能做到的话,远比他更懂得与鬼神沟通的父亲与伯父也不会死。

鬼神做不到的事情,人可以。

低头跟着前方带路太监穿过又一座宽阔的宫门,行过帷幕叠嶂的长长走廊,祝觉随着前方人影一起在一座繁华豪奢不下于楚王寝宫的宫殿前骤然停步。

再往前走,就不是杀头那么简单了。

隔着厚重的帷幕,祝觉自然看不清楚殿内的情形,然而他依然丝毫不敢抬头,而是立即大礼跪伏在地。

对殿中之人权势的畏惧打消了任何人企图窥探其人美貌的欲望。

“祝觉,见过郑夫人。”

一阵难熬的寂静过后,随着夜风一起飘荡而来的,还有郑夫人带有独特音调的呢喃声。

郑袖带着哈欠的声音细细袅袅,听在祝觉耳中,总令他想起自家那只开春以来就在夜间不停叫嚷的母猫。

隔着至少数十米的距离,又有无数帷幔密布其间,即便祝觉如何费尽心机去听,郑袖细碎的声音也实在听不真切,但祝觉并不担心错过对方的指示。

果然,就在郑袖话音方落之际,殿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为他传达郑袖的意思,“大王想要答应昭王的邀约,明白了吗?”

祝觉冷汗直冒,知道自己卷进了一场足够让他粉身碎骨的宫廷旋涡,但是他丝毫不敢耽误片刻让对方察觉,“祝觉明白。”

如家猫一般慵懒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祝觉不用重复解释也明白,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了。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但祝觉仍然再次大礼参拜,“祝觉告退。”

等了片刻,殿中再无任何声音传来,祝觉迅速起身,再跟着太监绕了几个圈,回到入宫时的那条路上,然后继续往寝宫方向走去。

宫中灯火如昼,却照不亮祝觉灰败的脸色。

郑袖以为祝觉比他的父亲与大伯都要愚笨,也都更容易控制,看不穿她的谋划。

她错了。

打从郑袖一开始接触自己,想要令祝觉为其所用时,祝觉就知道为何他的两位亲人是如何死的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郑袖的目的。

郑袖想要楚王死。

不用祝觉有多么精妙的政治敏感度,他都能猜得出郑袖鼓动楚王赴武关与昭王会面的意图。

这个蛇蝎美人已经不满足于通过掌握楚王来间接掌控楚国局势了,她需要一个更方便趁手的媒介,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还有什么媒介会比自己的儿子更好呢?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的猜测说给楚王,又有何用吗?

在对楚王的忠诚和自己性命的选择题中,祝觉不认为自己有得选。

寝宫中,楚王正合衣坐着。

灯火映照在熊槐的脸上,苍老却依然不怒自威的面容此时显得有些呆滞,往日里令人望而生畏的神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祝觉从未见过的迷茫。

自从梦中惊醒以后,楚王熊槐就一直这么坐着,双目无神地瞪视前方虚无之处,似在发呆。

宫人无人敢上前叫醒喜怒无常的楚王,于是在行礼见过大王之后,祝觉偷偷抬头却见楚王毫无反应,又不敢擅自起身,便只能继续跪着,等楚王从沉思中醒来。

然后希望他不会就这么又睡过去。

熊槐的确是在发呆。

但他当然并不是在放空思绪。

相反,熊槐的脑海中满是对朝会上各方言辞的分析。

熊槐当然并非偏听偏信的庸主。

能够让楚国在自己手上无论国土还是战力都达到顶峰水平的人,怎么可能是庸主。

熊槐最先分析的人,当然还是他一力重用的左徒屈原。

白日里,屈子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辞,此时想来仍是振聋发聩。

“若王上执意要抛却楚国社稷,那就请立太子为监国,若王上一去不得归,我等便立刻推举太子为王。”

听屈子这意思,他是一点没认为昭王真的打算与大楚,与熊槐真诚会盟的。

这让熊槐有些羞愤。

虽然年龄虚长昭王政几岁,然而在与这个妹夫的交锋中,熊槐从来都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继位之初的那几场险些葬送了楚国社稷的大败,令熊槐一直没有勇气西望,只能寄托于王妹的斡旋。

其后,熊槐顶着老氏族们的强大压力,力排众议重用屈原施行变法,使得楚国逐渐又恢复了与大国地位相称的国力。

而在这几年中,经由他的励精图治,东征东越,北伐大齐,接连的胜利终于给了熊槐能够直起腰与嬴政说话的底气了。

于是,熊槐认为,嬴政总该将自己作为对等的对手看待了。

熊槐对于嬴政的观感是复杂的。

身为同一代人,又同样从后宫摄政的危险形势中获得胜利,熊槐在愤恨嬴政的同时,又有些惺惺相惜,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崇拜。

如今,一直不拿他当回事的嬴政,终于肯放下身架,在大楚惶惶的威势下真正谋求和约了。

没错,虽然甘茂在朝会上义正辞严,似乎是在威逼警告,但熊槐知道,这就是嬴政正视楚国,正视楚王的表现。

以嬴政的性格,他一向只会对弱者友善,而对强者则是处处针对,那些言辞犀利的警告,显然正是嬴政将他看作有威胁的对手才会有的表现。

这让熊槐怎能不欣喜。

他当然想去武关,却不是为了会盟。

而是要当面拒绝嬴政之后,再仔细品品到时候他脸上的神情。

那想必会是很美的风景。

想着想着,熊槐的嘴角咧开一道上扬的细缝,然而很快就又合上了。

屈子的苦劝,的确让熊槐有些惊疑不定。

那般几乎是无情指责的言辞,似乎真的是在提醒自己,昭国此次会盟并非出于善意。

然而想到了屈后与郑妃之间愈演愈烈的夺嫡形势,熊槐心中又浮上了一层阴霾。

屈原的苦劝,真的是为了自己吗?

或者这只是屈子想要趁机巩固太子地位?

因为熊槐已经不止一次表达过想要撤去屈后之子的太子之位的意思了。

但每一次,他都会被以屈原为首的新党势力竭力反对回来。

屈原是忠是奸?或者说,他更忠诚于自己,还是忠诚于屈氏?

熊槐分辨不出,甚至就这分辨的行为都是毫无意义。

这满堂文武几人忠几人奸,不到了家国社稷的最后关头,没人能真正看得出来。

而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分辨得出,又有何意义呢。

何人没有私心?

若身为君王就以为臣属们都会自然对自己忠诚而摈弃私心,那是愚蠢。

熊槐稳坐王位数十年,当然不会如此愚蠢。

与昭国会盟,可以令楚国放心攻打魏国继续扩张实力,也能让齐国不敢随意背盟,绝对利大于弊。

阻挠这样明显的有利的会盟,说屈子只是出于一片公心,熊槐很难相信。

然而屈原是否在此事上怀有私心尚不可知,但另一个人同样出言劝阻,却是熊槐深为诧异的。

昭雎。

这位一直与屈原政见相左,且一直与昭国保持和睦关系的大臣,此时却也与屈原一样力劝熊槐拒绝会盟。

这让本已稍稍拿定了心思的熊槐又变得举棋不定起来了。

除了景氏一族的族长景阳以外,昭雎可以说是楚国之中最坚定的亲昭一派的人物。

甚至在二十年前的汉中之战时,因为他执意不肯出兵攻昭,最后导致了楚军大败。这样的人物如今都开始劝诫楚王不能信任昭国,又怎能不令人惊疑不定呢?

昭雎此时立场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亲昭一党因为靳尚势力越发强横而开始与新党结盟?还是别有原因?

熊槐再一次迷糊了。

已经开始老迈昏庸的头脑不停地拖他的后腿,令熊槐怒意勃发。

若是自己再年轻十岁,必可堂堂正正战胜强昭。

真的是屈子和昭雎两人都识破了昭王可能的阴谋吗?

然而他的爱子子兰说得对啊。

如今最强大的三个国家,昭、楚、齐三国的动向,是能够直接影响天下局势的。

此时齐昭已经结盟,若楚国不参与会盟,就是自觉将自己放在了两大强国的对立面上,处境危险。

这位公子兼令尹,几乎是楚王宫廷中唯一一位坚持认为楚王应当参加会盟的。

“天下最强者,唯昭与楚,诸国无不今日从昭,明日归楚。如果昭楚会盟,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绝不可因某些小人的怂恿,就与大昭交恶。”

子兰没有明说,但熊槐知道,他口中的小人,自然是在楚国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东线后就失去了兵权的新党众人,其中又尤以屈原和黄歇为主。

虽然自信已经国力已经不会输给大昭,但是此时开战,仍对大楚不利,熊槐看得很清楚。

况且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担忧陷入昭王的陷阱而拒绝会盟,世人会不会以为熊槐是怕了嬴政?

不出所料的是,子兰的言语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新党的强烈反对,然后两派就开始陷入了骂战,最后只得由楚王自己出面将两边都压了下来。

朝会最后便什么决议也没给出,既未决定赴约,也未决定否决。

熊槐拿出了他最擅长的拖字诀。

夜风愈凉,熊槐浑身一颤,终于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谁把窗子开开的?”

熊槐大怒,谁不知道他畏寒,故而夜间睡眠总要关上窗门?

司掌门窗的太监立刻下跪请罪,“是大王醒来时说头疼,命奴婢开窗的。”

好像的确有此事。

熊槐按了按昏沉沉的脑门,“关上。”

躲过一劫的太监立刻称喏起身,赶忙关上了窗户,将冷风挡在了外面。

熊槐稍感满意,正要再次睡去,却看到地上怎么又跪了一个。

“你是何人?”

看着眼熟,熊槐从脑中搜索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祝觉双腿酥麻,仍旧不敢抬头,只是瓮声回答道:“臣祝觉,奉召为王解梦。”

解梦?

想起来了。

熊槐点了点头,“解吧。”

那您是不是先说一下梦的内容?

祝觉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