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熊！”
范羌色变，紧握弩机的手，剧烈颤抖。
现在是天山棕熊冬眠结束后的捕猎期，体重普遍在千斤以上，一头饿熊能咬死两头老虎。
“嘭！嘭！”棕熊正疾速向山谷外奔来，四爪落地，似深夜鼓响，沉闷，惊心。
“啾！啾！”战马纷纷扬蹄转身，半数人坠。
“呜呜……”狼群夹着尾巴向后逃窜。
郭姝抱着张烨烨稳如泰山。
程伟跃马放下汪直，拽住了驮着小狼崽的战马，又把惊慌失措的郭豆、郭蔻搂在怀里，这对车师侍女刚刚有了自己的名字。
“射颈、射鼻、射眼！”程冲吼道。
“这么黑，能……能射中就……就不错了。”范羌语无伦次。
“噗嗤！噗嗤！”前方飞沙走石，沉重的呼吸声中，混杂着口水吞咽。
“嗷呜！”灰大郎自山谷疾驰而出，后发先至，前爪搭上棕熊左肩，狼口怒张，上下颚一百八十度翻转，两排利齿瞬间连成一线，恍若横刀右转，似有雷霆突生。
“咔嚓！”一声，熊首无影无踪，熊颈血如柱涌，爆射至三米外，熊躯继续奔走四、五步，轰然倒地。
程伟静静的看着前方山谷，眸黑，生辉，通幽。
“娘……诶！”范羌浑身虚脱，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还是狼吗？”
“是你神仙老爷，一大早你不是偷偷跑到城门磕头了吗？”程冲笑道。
“别斗嘴皮子了，今晚睡在这。”程伟指了指不远处棕熊，“把熊皮剥下来，四肢熊掌都烤了，我还不知道熊肉是什么味。”
“好可怜，烨烨也没吃过。”张烨烨有些闷闷不乐，像是在可怜自己，又像是在可怜棕熊。
大郎摇尾呜咽，绿油油的眼眸流露出些许愧疚。
“你已经做到最好。”程伟在灰狼额头上亲昵的揉了两下，解开毳帐、撑杆搭建临时居所。
半柱香的功夫，两张毳帐成形，群狼一一入帐，郭姝、郭豆、郭蔻、汪直、张烨烨则一人抱了只小狼崽走进另一张帐篷，大郎、二郎趴在敞篷外闭目养神。
程伟仍在凝望山谷，亦是“他地道”入口，里面似乎有人，但又感觉不到太大的恶意，像是专为阻止他们夜晚行进。
“噼啪！噼啪！”
四堆篝火冉冉升起，刚好在战马栖息地和三顶帐篷组成的小型营地四周，驱散黑暗的同时，也能防止野兽再度靠近，枝条穿过棕熊的掌、臂、腿、臀散发出阵阵焦香。
刹那惊恐换来饕餮盛宴，范羌、程冲及四位同袍劫后余生之际，又有些心灰意冷，狼不似狼，程伟要是想走，他们肯定拦不住。看来……不止阿翁要
叫的更情真意切一些，郭姝、郭豆、郭蔻的阿母之称也该提上日程了，动之以情。
张烨烨闻见肉香，牵着汪直跑出帐篷，绕着四堆篝火跑了一圈，叔叔个不停，这里问问熊的性别，那里问问熊肉洗了没洗，末了，拍着小胸脯直叹气：“还好是头公熊，不用担心熊宝宝没饭吃了，几个二货叔叔也真是的，都不知道洗一下，太不讲卫生……”
汪直问：“二货是什么意思？”
张烨烨煞有其事的道：“用屁股思考问题、做决定，汪直哥哥不要以为这是骂人的话哦，舅舅说成年人保持孩子的纯真，方配得上二货美誉。”
美誉吗？范羌、程冲强忍住揍人的冲动，篝火更旺了。
张烨烨碎碎念：“二货叔叔好笨，烤肉焦而不糊，才好吃，哼哼……肯定想着烤糊了没人吃，自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程冲默默的拿出多余枯枝，架起第五堆篝火，暗暗告诫自己，旅途刚刚开始，千万不要得罪熊孩子。
张烨烨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范羌割下两片焦黄流油的烤肉，打断熊孩子的畅想，“烨烨快来尝尝看，要不要再加点盐？”
张烨烨边吃边往汪直嘴里喂，含糊不清的嫌弃道：“都没洗过……不知道会不会拉肚子，二货叔叔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让小孩子试毒。”
范羌灵机一动，“我忙不过来，烨烨快来帮忙。”
“不是我要玩火的哦。”张烨烨这才眉开眼笑的拿着枯枝拨弄，“我有点喜欢范羌叔叔了。”
“阿谀奉承，连孩子都不放过。”程冲鄙视之余，冲汪直招了招手，“快来帮帮叔叔。”
“是哥哥。”汪直有着自己的坚持，“哥哥叫叔叔阿翁的。”
张烨烨后知后觉，冲范羌严肃的点了点头，翻脸不认人：“我是小孩子，不太懂事，范羌哥哥是个大人了，为什么不提醒我？想占我便宜？”
范羌、程冲面面相觑，虽然旅途结局如何未知，似乎现在就已注定，必会终生难忘。
程伟先挖坑将棕熊大小肠深埋，又将其他脏器剁成碎块，铺在乱石上，唤群狼加餐，大郎、二郎则各抱着半截肋骨大朵快颐。
郭姝、郭豆、郭蔻也步出毳帐，围绕篝火轻声畅想未来，星空无限大，明天亦如此。
夜宵毕，程伟固执的独自肩负起守夜之责。
战马安睡，三顶毳帐紧闭，五堆篝火仍然散发着光和热，棕熊只剩下小半截残骸，周边虫鸣、兽吼此起彼伏，云杉密密匝匝、似千军万马列阵直插苍穹，清风时时吹拂、林涛如海，巅峰皑皑白雪亮过满天星辰，这就是天山北麓的夜。
滔滔不绝的玄气自程伟双眸涌
出，前入“他地道”，后通疏勒城，左右翻山越岭而去，驰骋于天山东西两侧。
玄气如墨，渐渐荟聚成铺天盖地的雾气，深黑、血紫交融，掩去星月，万物沉睡，草木疯长。
此时此刻的天山，不似人间，仿佛对镜观照，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浩瀚无尽，深邃幽远，像是已然过去的曾经，又像是变化多端的未来。
有人轻语，有悲有喜，有苦有乐，有金戈铁马，有悠然篱下，恍若某段盛世乾坤的缩影，无比真实，有血有肉。
第三顶毳帐内，范羌、程冲等六人在昏暗中大眼瞪小眼，六道呼吸声一道比一道急促。
某位戊校尉亲从“噌”的一下站起来，两只手不约而同的抓了上去。
“别动！”范羌压低嗓门。
“勿惊！”程冲轻声安抚。
“我憋不住了！”那亲从道。
“外面有……有人哭。”另一亲从好言相劝。
“憋着！”范羌大怒。
“去那儿尿……”程冲更懂变通，指了指角落。
“快走！”他地道深处突然响起两字急促示警，几乎是在同时，破风声尖啸南下。
玄气如雾亦如障，南下的数道身影本该瞬间脱离天山南麓，不曾想却一头撞进天山北麓。一张巨型脸状雾气早已张开血盆大口，虚位以待，直至没入其中的那一刻，都无人醒悟。
雾内自有乾坤，无论去向何处，四面八方皆至口入。
玄气充斥“他地道”，化作蛇状昂首奋进，蜿蜒向南，鳞生甲现，留下一道又一道印记。
天山南麓渐渐清晰：
地无雨雪而热，飞鸟群萃河滨，或起飞，即为日气所烁，坠而伤翼。有水，源出金岭（博格达山），导之周围国城，以溉田园，作水硙。地产五谷，惟无荞麦。乐多琵琶、箜篌。出貂鼠、白氎、绣文花蕊布。俗好骑射，妇人戴油帽，谓之苏幕遮。
地多马，部族放牧平川，弥亘百余里，以毛色分别为群，莫知其数。川长而广，达数千里，鹰鹞雕鹘之所生，多美草，不生花，砂鼠大如兔，鸷禽捕食之。
有山赤，出硇砂，烟气涌起，无云雾，至夕光焰若炬火，照见禽鼠皆赤。采者著木底鞋取之，皮者即焦。
时光通道已然打通，却难自由进出，家在一线之外。
“吐番？”程伟恍若大梦初醒。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