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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0

奈何谭振学面色沉着, 喜怒难辨, 他站着没动, 偷偷打量着谭盛礼神色, 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注意到谭盛礼杯里没水了,他去旁边拿茶壶给谭盛礼添茶,弯腰时, 斜眼盯着谭盛礼的嘴唇看,生怕谭盛礼喊‘拿木棍’时他反应慢了,看得太入神,茶水溢杯湿了茶几也不知, 还是发现谭盛礼红唇微动他才反应过来,忙撩袖子去擦。

谁知, 谭盛礼只是叹气。

谭振兴:“......”

谭盛礼是无奈于谭振兴心里那点小心思, 从他歪着头朝里屋看就知道谭振兴想什么, 碍于人多懒得拆穿他而已, 有子如此, 谭盛礼仅剩下叹息了。

低眉思考事情的谭振学以为谭盛礼有话说,上前作揖, “父亲以为如何?”

“你写的文章, 自己拿主意罢。”谭盛礼平和地说, 却看方举人屈膝跪了下去,谭振学转身,伸手扶起他, “方举人这是作甚,什么事好好说吧。”

他不急着表明态度是在想怎么处理,他的文章有独属于他的风格,纵使能蒙蔽人一时,但蒙蔽不了一世,尤其还住在同座楼里,方举人的做法很容易被发现,比起问责,他更好奇方举人这么做的原因,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扬名,不怕适得其反被读书人耻笑吗?

方举人咬着下唇,面色苍白憔悴,鼻翼两侧的细纹愈显深邃,坐着的蒋举人于心不忍,把方举人这么做的原因说了,追根究底,既是想扬眉吐气也是虚荣心作祟,蒋举人不信方举人没有任何私心,这种事,除非谭盛礼和几位公子做,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认为目的不纯,只是以他对方举人的认识,私心占少部分原因,更多是被五楼的江南人刺激到了。

五楼住的是江南书生,来的这天,楼里掌柜侍从笑脸相迎,奉承谄媚,和在他们面前的态度大相径庭,任谁看了都会不舒服,说嫉妒也好,羡慕也罢,总归心里不好受,这点来看,蒋举人是佩服方举人的,至少敢做他梦寐以求的事儿,就是凭文章让其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

方举人只是用错了办法而已,他完全能让谭盛礼指导其文章,反复修改,再拿去给进士看,从谭振兴他们的文章水平来看,谭盛礼是有这个能耐的。

故而,言语间希望谭振学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方举人的鲁莽。

其他举人亦附和。

闻言,谭振学道,“方举人既已认识到错误,又何须我谴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方举人垂着眼眸,声音沙沙的。

“我认为君子好学而不好名,笃信好学,名必露,无须费心钻营。”说这话时,谭振学看了眼谭盛礼,见其没有皱眉才接着往下说,“诸事莫如勤学也。”

方举人脸色煞白,品味谭振学话里的意思,犹如两个耳光拍在自己脸上,他白着脸道,“振学公子说的是。”

谭振学没有追究此事,让方举人别被此事影响,好好读书准备来年会试才是最要紧的,他语重心长,看得谭振兴眼珠都快瞪到地上去了,怎么会如此愚蠢之人,人家拿他的文章去外边应酬结交进士,谭振学还掏心掏肺的叮嘱其用心读书,对付那种人,就该破口大骂,骂得他体无完肤,心态崩坏收拾包袱回乡得好。

品行不正,他日为官亦是祸害,谭振学此时纵容他太不为百姓负责为朝廷负责了。

他撅起嘴,把自己的不赞同表达得淋漓尽致,谭振学想忽略都难,待几个举人离开后,谭振学忐忑地问谭盛礼,“父亲觉得我处理得如何?”

谭振兴满脸不忿,“不好,昨日你看他真心喜欢那篇文章才借给他,他抄录就算了,还故意带去文会,说什么为绵州读书人博个好名声好待遇,要我说啊,是他自己贪慕虚荣,你和他客气作甚,屋里有木棍,他让你打你就打呗,打坏了也和咱没关系。”

谭振学就是心太软,甭管方举人出于什么目的,拿谭振学的文章给自己扬名就是错了。他怨气重如深闺怨妇,谭盛礼放下手里的文章,淡淡地问,“你要不要追上去打他?”

谭振兴顿时不说话了,然而望着谭振学的眼神难掩怒其不争的愤慨,谭盛礼忽略他,问谭振学,“你以为方举人如何?”

“不可交也。”谭振学深思熟虑后回答。

“世人以为那是他写的文章而误会你怎么办?”谭盛礼问。

谭振学从善如流,“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忧虑自己没有才能,而不是忧虑别人不了解自己,谭振学道,“儿子虽不认同方举人的做法,观其态度,像是真心悔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儿子若不依不挠反倒不好,父亲可认为儿子处理得不好?”

他不想刁难方举人,品行于读书人而言很重要,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口口相传,方举人会试的资格会被取消,谭振学不想因为这件事就毁了方举人的前程,而且方举人的理由很充分,他们要是去了,方举人不会把他的文章递给进士看,他不禁反思,“父亲,我们是否也错了?”

掌柜安排他们住四楼,同来的举人却住在下边,许是方举人认为他们不能感同身受,因此才处心积虑试图为后来的绵州读书人谋个好的待遇。

谭盛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谭振兴,“振兴以为呢?”

“咱们没错。”错的是方举人,谭振兴就是觉得方举人巧言令色别有用心,想为绵州读书人谋个好的待遇有很多法子,为何要盗用谭振学的文章,这种事连谭振业都不屑做,方举人给绵州读书人蒙羞了,数落人是谭振兴擅长的,方举人的做法在他看来猪狗不如。

谭盛礼略过他,又问谭生隐,谭生隐思考了很久,尽管方举人情有可原,但的确错了,他能理解方举人在其他州府读书人面前的自卑懦弱,以及急需彰显文采的心情,然而方法错了,因为换了他们,哪怕住底楼谭盛礼也绝不容许他们投机取巧借别人的文章为自己谋好处,谭盛礼不允许的事绝对是错的,谭生隐坚信不疑。

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谭振学处理得很好,如果大张旗鼓的兴师问罪,传出去方举人无缘会试,谭振学亦会落得个行事狠戾的名声,入仕为官,最忌狠戾没有仁德。

他坚定道,“振学哥没错。”

“从惠明村到京城,你们有经历了不少事,遇事多思考,事后多反省,不仅仅反省自己是否有错,还得反省通过这事得到了什么,将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怎么解决......”谭盛礼很少讲道理,谭振学心思敏锐,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拱手,“是。”

下午,楼里的人都在讨论方举人的文章,极尽溢美之词,方举人面含愧疚地朝谭振兴拱手,又不得不笑盈盈和众人寒暄,虚情假意的,去后院看谭佩珠她们的谭振兴在旁边观察了会,方举人可谓左右逢源,好不得意,他窝火得不行,还得谭振学反过来劝他,“事情说开就行,犯不着和人过不去,父亲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别想其他的了。”

“你...”谭振兴更觉憋屈了,“我该说你什么好啊。”

“写功课吧。”

谭振兴:“......”

傍晚,方举人又来了,再次向谭振学赔罪,顺便归还谭振学的文章,真挚诚恳,就差没给谭振学下跪,观其态度,谭振兴心里好受不少,在方举人离去时告诫他日后不可再这么做了,否则不用谭盛礼喊,他自己拎棍子揍他,方举人再三承诺以后不会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关门后,谭振兴冲谭振学道,“这次就原谅他吧,再有下次,大哥替你收拾他。”

陆陆续续的又有人住进楼,方举人才华显露,经常有人送帖子给他,他算楼里最受欢迎的了,奇怪地是掌柜没有因此给他调换房间,绵州其他读书人也仍住在二楼,说起此事,谭振兴对方举人那点怨怼消贻殆尽,掌柜安排房间是有原则的,岂会因两篇文章好就换房间。

没错,在后边文会上,方举人又有篇文章入了往年两榜进士的眼,称赞其文章造诣深厚呢。

蒋举人和他们说起时,谭振兴他们刚从码头回来,累得不轻,嗯了声就不太想说话了,蒋举人又问他们要不要去文会上漏漏脸,五湖四海的读书人齐聚京城,每场文会各州府轮流邀请在京的同州进士,有他们帮忙看文章,对科举很有帮助的。

“不了罢。”谭振兴揉揉肩,说道,“我们忙,哪儿有空啊。”

京城四季分明,秋日凉爽,他们想趁这段时间多攒些银钱,天冷后就找宅子搬出去了,谭盛礼答应大丫头在新宅过年,说到做到,不能让谭盛礼失信于人,因此真没功夫参加文会,谭振兴道,“你们去吧。”

蒋举人不死心地看向谭振学,“振学公子也不去?”

问这话时,他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谭振学拱手,“不去了。”

他们不去,谭生隐更不会去,他年纪小,虽然乡试名次比谭振兴靠前,但进京后他明显感觉谭振兴功课在他之上,谭振兴像开窍似的,策论和算学突飞猛进,策论立意新颖就算了,算学解题思路更是巧妙,常常能用简单的法子破题,连谭盛礼都惊讶于他的进步。

这点许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哎。”蒋举人叹了口气,神情耐人寻味,“几位可看过方举人的文章?”

托方举人的福,绵州确实慢慢为其他人所知,以往说起绵州,其他人多露出不屑的神色,偶尔碰到好相处的人会多询问两句,‘绵州近年出了几个进士,名次如何?’这类问题,但绵州在会试的表现太差劲了,几十年来,进排名前十都没几个,根本没法继续交流,如今出了位进士苗子,那些人像看奇珍异宝似的往方举人面前凑。

绵州也不再是默默无闻无人问津的州府了。

“不曾。”谭振兴勾唇,“文章很好?”

再好能比他们的文章好?谭振兴不信方举人在他们之上,否则也不会拿谭振学的文章给自己充面子了。

“嗯。”至少看过的人都说方举人明年有望中进士,听口气不是故意奉承而说的。

谭振兴斜嘴,“那有机会得瞧瞧。”

然后,谭振兴炸毛了,原因无法,方举人的风格和谭振学很像,且和谭振学那篇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拍自己脑袋,果然,他的感觉不会骗他,方举人目的不纯,是踩着谭振学往上爬呢,他愤怒了,回去抓起木棍就要去问方举人讨要个说法。

“咱们行事低调而已,真把咱当傻子了,要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以为咱好欺负呢。”他挥了挥木棍,又抬腿踢了踢,扛麻袋不能练腿功,但他们私下有偷偷练习,他要踹方举人两脚,能踹得他下不来床。

他怒气冲冲,谭振学拉住他,“楼里人多,真要闹出点事,小心传到官家耳朵里,明年会试都不让你参加。”

谭振兴:“......”难道就这么算了?

谭振学抬头去看谭盛礼,后者坐在桌边,在给书籍做批注,谭振学推了推谭振兴,示意他把木棍放回去,谭振兴气得不行,放下木棍,嗖的冲了出去,谭振学担心他找方举人吵,抬脚追了两步,回眸喊,“父亲...”

谭振兴没去找方举人,而是去后院告诉谭佩珠诉苦去了,父亲为人正派,必不会和方举人撕破脸,想出口恶气,还得请教谭佩珠。

不巧地是,谭佩珠在教大丫头姐妹两练字,对他爱搭不理的,谭振兴着急,捂着嘴小声道,“小妹,都火烧眉毛啦。”

谭佩珠:“......”

房间不大,总不能堂而皇之的在大丫头她们面前聊这种事,汪氏又还没回来,谭佩珠提醒他,“过会再说吧。”

急得谭振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频频捶胸顿足,大丫头没法安心,识趣的停笔,拉着二丫头进屋里去了。

谭振兴嘿嘿笑了,不愧是他闺女,这眼力随自己,看着她们进了内室,又关了门,谭振兴忙把方举人的事儿说了,“小妹,你想想法子收拾他,否则难解我心头气。”

谭佩珠:“......”

“大哥,这是京城,要谨言慎行。”

谭振兴心领神会,“小妹说的是,你二哥被人利用,还望小妹想个万全的法子为其正名。”方举人得到的称赞都该属于谭振学。

“大哥,来年就是会试,其他事暂且搁置,安心准备科举吧。”谭佩珠给谭振兴沏茶,来京路上自己摘的花茶,谭佩珠很喜欢,她啜了小口,浅笑地说,“等会试结束就好了。”

谭振兴撅嘴,方举人的事儿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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