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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杨布打狗

姜若觉得周周的行为简直就是玩火,于是强行在简陋寒酸的残疾人复健中心留宿下来。

之所以说“强行”,是因为在周周表示寒舍没有床位了以后,姜若面无表情地在大通铺边上硬躺下来,给自己挤出了一个床位。

床位嘛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还是有的。

留下来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身为t细胞的残障人士生活助理(虽然大家早就忘了这茬),看到这一帮子战五渣立于危墙之下,实在不能不来照看一下。

再说npc的革命根据地也很有观察研究的价值。

周周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而是借口,但是人生已经如斯艰难,我们就不要拆穿。

t细胞员工里男女人数差不多可见残疾这件事情不搞性别歧视。现下男男女女全都蜗居在一间窄小屋子里打地铺游戏里大家倒是不甚计较。地铺要铺两排,男的一排女的一排,这倒也没有疑问。但两排人怎么睡却是一个问题。

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头对着别人的脚,所以无外乎两种睡法:头顶头或者脚对脚。照说头顶头更有利于亲切友好的卧谈,但女同胞们很快就被男同志们的鼾声劝退,于是最终大家决定抵足而眠。

这样一来,当姜若和周周说话的时候,音量就不由得有些高。

姜若:“你说”

周周:“我看”

暴躁牛顿在线发飙:“你们要聊天出去聊!”

于是两人麻溜地滚出去了。

周周在瑟瑟的夜风里面抖了抖,姜若捏了捏身上的衣服,发现只穿了一件,脱的话很像耍流氓,只好放弃,心道难道冰川计划已经开始了?

周周吐出一口白气:“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啊?”

姜若答不上来。他都在做什么?帮助师兄弟们实现自己灌输给他们的理想?把金叶改造成一家造福人类的公司?

做这一切是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叶可能真的和她的失踪无关。”姜若说,“不是因为她收了所谓的分手费,而是这份合同证明她早有预料。在她早有防备的时候我不信任何人能够加害她。”

“那就是说我全部的计划都是徒劳的。”姜若笑了一声,嘲讽自己忙忙碌碌数年,最后还是一场空,“我到底都在做什么呢?”

就像沉香终于劈开华山,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于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周周:“现在你的粉丝们全都在帮你找妈。数以万计的臭皮匠,就算顶不了诸葛亮,也不会什么线索都没有吧?”

“线索,有啊。”姜若换了个坐姿,伸直一条腿,掸开膝盖上的一根枯枝,“很多网友在分析,为什么她走进myseattle后没有人看见她出来;为此提出很多个版本的猜想,最靠谱的一个版本,是杨布打狗假说。”

周周了然地背起了课文:“衣素衣而出,衣缁衣而反(返);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她在酒店换过衣服,所以出门时没被认出来?”

姜若点点头:“嗯。”

周周:“那她为什么要换衣服呢?”

“你别说,网友真的厉害,”姜若感叹,“还真有人掘地三尺,找到了一个二十年前在myseattle当保洁员的阿姨,当然现在差不多是奶奶了。据这个奶奶说,当年自己在洗手间擦地,涮拖把时不小心溅了她一身水,所以她把外套脱了下来。”

“这么件小事,隔了二十年还记得?不会是蹭热度想出名吧。”

“这位保洁员奶奶当时坚持要替她洗外套,所以她把外套留在了那里,只是再也没有回去取。”

“所以有物证?这就有点意思了,”周周托腮,“你还记得那件外套?”

姜若:“不记得。”

周周“嗤”一声:“那不还是没有证据嘛。”

“嗯,所以这只是假说。”姜若一手敲着膝盖,“还有另外一件事。”这次他沉默了一会,周周只得给点反应以示催促:“喔?”

“有人找出一条新闻,就在她拜访myseattle的后一天,滨城滑雪场发生了一起雪崩事故,有一名女子丧生,尸骨无人认领。”

“无人认领的尸骨会统一火化,骨灰......”周周默了下,“二十年了,很难找到当时的处理记录。网上应该留存有遗体图片,不过想来都是尸体裹起来后的形象,能看出什么吗?”不等姜若回答,她又说,“不管怎样,我觉得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姜若问,“你用不着安慰我。我早就过了需要安慰的年纪了。”

“不是安慰。”周周说,“我只是觉得像令堂这样的重要人物,不应该以这么荒诞的方式死去。就像一本小说,作者编不下去了,天降陨石,把主角砸死,这么结局还不被骂死?”

“呵,”姜若笑了,“生活可不是一本小说。”

“差不多的,”周周说,“上帝其实是个很能洒狗血的编剧。”

“那你说,这个故事上帝会怎么写?”

周周为难地揪了揪头发:上帝的心思你别猜,一猜就头秃。

姜若反复地回想他所知的前因和后果。叶外公出手对付炎黄,炎黄陷入困境,不明真相的龚荣果然向叶璇求助;然后母亲做了两件已知的事情:把“离家出走指南”留给胡婶转交自己;约谈叶外公,以和平离婚作为条件,换了一纸可能有一天会兑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兑现的合同。

这两件事好像是矛盾的:那份“离家出走指南”是为了跳过和龚荣争夺抚养权的过程悄悄带走小姜若;而那份合同是为了预备在自己不能抚养姜若长大的情况下,留给他的倚仗。姜若有一种感觉,母亲好像只是随意地拨动了命运的陀螺,看它会朝哪一个方向转动。

选择的权力,被放在了小姜若的手中。

母亲最后的话在记忆里异常清晰:她说我在胡婶那里留了东西给你,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回家,就去找她。小姜若说我才不会学韩小胖,母亲说,那就当我没说过。

从母亲约见叶外公,到小姜若离家出走,其实已经相隔了很长的时间。会不会母亲以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若感到苦涩:“你说,会不会那份‘离家出走指南’,是一张有限定时间的车票?”

也许母亲只会等他一段时间。当车票过期了,火车就开走了。母亲已经放弃小姜若离开,所以他离家时没有如愿被接走,而是遇上了人贩子。

“别这么想。”周周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时候跟父母去孤儿院,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扔掉,换一个男孩子?”

“后来我出了事,变成一个残疾。即使这样,他们照顾我十几年,也不曾把我扔掉。”

“所以别这么想。永远不要这么想。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找到这件事情,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