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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十二岁的沉香

在寒暑之水送别荆轲三人组的时候,姜若又想起了趴在孟叔背上渡过若水的那个黑夜。姜若当然没有一去不复还,但是“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或许不是古希腊人的危言耸听,经年之后重回若水的姜若,的确已经近乎是另外一个人。

第二次渡过若水时,姜若十二岁。

真要说起来,小姜若在孤儿院的日子其实不算太糟糕。

孤儿院里净是女孩子,虽然时常吵吵嚷嚷哭哭啼啼,但很少动手,即使动手也以互相推搡和扯头发为主,所以并未上演小说里面那种动物世界大戏,打架也不是生存必备技能。那些女孩子们多有各种各样的残疾,或者兔唇,或者痴呆,即使没有残疾的也瘦小得像一根一根萝卜头,因而对和她们比起来堪称强壮的小姜若多少敬畏。

后来回想起来,其实孤儿院里也不乏小孩子间的抱团,欺压和孤立,只是这些都与小姜若无关,所以被他忽略了而已。

孤儿院很小,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山下面,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四五公里路。除了二十多个孩子,只有院长,负责照顾孩子们起居的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阿婆,和两个启蒙老师。

小姜若曾经以为那两个女老师是志愿者,一度很疑惑这种鸟都不肯生蛋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志愿前来。长大以后他明白了。明白以后他想,原来真的有些事情,难得糊涂。

院长是个很和蔼的中年女人,喜欢给大家讲故事,不过讲故事的口味很特别,从来不讲格林安徒生伊索,而偏爱上古神话故事: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大禹治水,共工之乱。

大部分孩子对院长的故事兴致缺缺,但小姜若却对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很是着迷。

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相争,共工怒而撞断不周山,天地倾覆,而后方有女娲补天。

有传说,祝融与共工,是一对父子。

在一众神灵牺牲自己拯救苍生的英雄传说里面,共工是唯一的反派。他是无父无君的罪人,是置苍生于水火的恶神。可是他的冲冠一怒他的不管不顾却让小姜若心驰神往。

福利院的孩子到了年纪会去临近的村子上小学。

那是一个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相依为命的小村庄,不知道是污染或者什么缘故,那里的老人痴呆的比例非常高。已经痴傻的老人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尚未痴傻的老人竭力照顾着大家。

孤儿院的孩子们总是走小道直接去学校,避免同这些痴痴呆呆的村民接触。

院长看小姜若已经识字,想来是上过学的,让他插班上二年级。

上学就要有名字,可是小姜若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不肯说的理由十分孩子气:不用靠这个名字妈妈也会找到他,而一旦说出了名字,爸爸就也可能找到他了。他只要被妈妈找到,不要被爸爸找到。

小姜若问院长,“共工姓什么?”

院长愣了愣:“谁知道?有传说姓姜。”

小姜若眼睛亮亮:“那我也要姓姜。”

照说福利院孩子并不拥有自己的命名权,而且这样草率的起名也实在儿戏,但院长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我们旁边这条江叫雅砻江,古时叫做若水。传说共工生于若水,不如你就叫姜若?”

怀抱对妈妈的无限信心,小姜若开始了他的孤儿院生活。虽然有时也会午夜梦回寻不见妈妈而害怕哭闹,但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连上学也异常刻苦认真,自律到院长都感到惊讶。

小姜若告诉自己这一切的苦难都是成为英雄的必经之路,是抵达happy ending之前为了让故事更加跌宕起伏而不得不设置的障碍和关卡。

他要像个男子汉一样挺过去。

如此,年复一年。

十二岁,他的信心终于动摇。

彼时他已经上了中学,临近的村子没有中学,大一些的孩子们要去更远一点的小镇。

小镇也只是个小镇,没有秋城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只有散发着狗尿味的小巷和两边的便利店;也没有秋城闪烁不息的霓虹,只有当作招牌的老旧led灯时亮时不亮地苟延残喘。

可是小镇终究还是个小镇,久违了的来来往往的人流一如当年,只是不再有妈妈牵着他的手。

在人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庄里小姜若没有太过恐惧,但当他回到曾经熟悉的人潮中时他感到了恐惧。

为什么恐惧?他说不清。也许是你以为自己与世隔绝,而后发现你其实是这个世界实实在在的一部分,只是被遗忘了。

小姜若第一次问自己那个他从来不敢想不敢问的问题:妈妈也不要我了吗?

当一个人恐惧的时候就必须去做点什么。小姜若从上学的队伍里悄悄溜走,一家一家便利店地打听:“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顾荻的人?”

他已经不是懵懂的小孩子,他知道不能揪住一个人问有没有见过我妈妈。他知道妈妈的名字,但凭借一个名字就能找到一个人吗?

终于他找到一家网吧。网吧老板截住他,“小孩子可不能进喔,满十八再来吧。”

小姜若忽然眼睛一亮,揪住网吧老板的袖子,“你可以上网对不对?你帮我上网查一个人好不好?”

哪里来的奇怪小孩子?老板挥手想赶走他,但手抬起来又放下了。很多大山里的穷孩子从没见过电脑也从没上过网。老板问:“查谁?”

事实证明,凭借一个名字是可以找到一个人的,如果这个人光环加身。

十二岁,小姜若第一次看到妈妈完整的履历,或者说,“顾荻”的履历。那些金光闪闪的经历太过陌生,他甚至难以把它们和妈妈联系在一起。

他看到妈妈的毕业照,博士论文,获奖致辞录像,和后面跟着的无数报道和赞誉。虽然陌生但并不意外,固然在小姜若的记忆里妈妈一直只是在家里安静地画画,但妈妈说过的话教给他的东西无不彰显着她的智慧。

点击量最高的是一篇公号文章。

现代陈世美还是男版潘金莲:从炎黄到金叶,成功企业家的光环背后,糟糠之妻为何下落不明?

在那篇文章里,小姜若看到一出老套的喜新厌旧抛妻弃子的豪门狗血大剧,和附在最后的失踪人口通告。

时间是五年前。

妈妈已经失踪了五年。

即使如今回忆起来,姜若也无法准确描述当日的心情。痛苦中夹缠着愤怒,愤怒中点缀着悲伤,悲伤里又暗含着兴奋。

他为母亲的下落不明忧心悲痛,为父亲的所作所为怒不可遏;而母亲并没有放弃自己,母亲只是出事了这一事实却又让他喜悦慰藉,拯救母亲的巨大使命感更带来某种悲剧英雄式的兴奋。

是的,他要去拯救母亲。

那一天,十二岁的姜若觉得自己深刻地理解了二郎神的侄子沉香。

那一天,十二岁的姜若还不懂得一个人失踪了五年意味着什么。

不是五年了。姜若轻轻对自己说。

已经整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