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尧幽幽转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每回蛊毒发作接受治疗时,她都会陷入几乎不省人事的深度睡眠中。
照例,浑身仿佛被车轮子碾过一般疼痛。
零碎的记忆中,一只只小虫子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的血骨,挠不得,也抓不出来,任凭其在身体里肆意游走,最后聚集在背上,猛烈地撕咬,钻心的疼痛。
而后,巴掌大的柔软覆了上来,瞬间带来暖流,寸寸抚平难痒、躁动和痛楚。压抑和疲惫在血骨里挣扎,最终分崩离析,趋于平静。
嗓子干得厉害。
她才动了一下,就有婢女掀开纱帐上前来轻轻地将她从床上扶起,拿过枕头垫在她的背后,让她舒服地靠着。紧接着,另一个婢女捧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嘴边,让她只需微微低个头就能喝到。
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李孟尧知道,这水必定是二十四个小时随时备着的,时刻保持着这样的温度,以便她睡梦中口渴。
呷了两口后,李孟尧偏了偏脑袋,婢女便了然地将水杯拿开了。
“水袖呢?”
这才发现给她端水的是个陌生面孔,李孟尧淡然一问。
床榻旁的疏桐平静地答道:“回姑娘,水袖不再负责伺候了。”
回话间,那个新来的婢女已经在李孟尧面前跪下,恭谨道:“奴婢请姑娘赐名。”
李孟尧望定面前婢女的头顶,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九如。”半晌,她淡漠地吐出两个字,语气因简洁的话语和有气无力的嗓音更显得薄凉。
“九如谢姑娘赐名!”闻言,九如立即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脑袋贴着地面,行了一个分量十足的礼。
李孟尧瞥了一眼地上五体投地的人,别过脸去,不再多言。
疏桐将一切看在眼里,眸底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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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九……如……”祁元承听完疏桐的回报,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允明不是很明白,给婢女取个名罢了,怎么还有啥内涵似的,不由用困惑的眼光询问对面的忠叔。
忠叔目不斜视地垂首站立,对允明的好奇置若罔闻。
良久,祁元承起身,“走吧,去宓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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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元承进来的时候,李孟尧正怔怔地对着手里的书发呆。
屋里的碳烧得已经很旺,可她的脸还是白得像凌霄峰顶的暮雪,没有太多的血色。因为在室内穿得不多,更能一眼看出身体的消瘦。所幸脸颊上的肉倒是比刚捡回来时长出了一小圈。
婢女们将祁元承带过来的饭菜一道一道地摆上桌,李孟尧这才听到动静,缓缓地转头看了过来,眼神里大片大片无助的茫然在跌进祁元承深深的眸底时才倏然散去,恢复了古井般的幽深无波。
自她醒来之后,就比以前还要沉静,很少说话,眼角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红尘沧桑,淡漠地如同不属于这里一般。
“过来吃饭吧。”祁元承远远地注视着她,笑得温柔。
李孟尧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放下了书,静静地走过来,坐在了饭桌前,拿起筷子。
见状,祁元承也坐在了她对面。婢女们在摆完菜后就下去了,悄然寂静的屋里,炉火在默默地烧着,香炉中的袅袅烟气兀自缥缈,两人便是这样安静地吃着饭。
他给她夹菜,她缄默地就着饭吃;他给她盛汤,她不发一语地喝个精光。
饭后,李孟尧继续看书,祁元承则还会再呆上一会儿。或者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书,或者也和她一样找本书看,或者随意地在她房中走走转转,然后才辞别离开。
每晚一块吃饭,偶尔静静地呆在一个空间里,隔三差五地喝各种汤药,蛊毒却是没有再发作。日子就是在这样的平淡无波中再晃走了一个月。
李孟尧最近两天才知道,原来从西面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的白雪皑皑的高山便是沧山的主峰。
祁元承的这座山庄所在的位置是与沧山脉系下的半山腰。
“姑娘,小心着凉。”九如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后,将打开的小缝窗关上,“小厨房送来了腊八粥,姑娘趁热吃了吧!”
“腊八粥?”
李孟尧难得地多说了一句,九如显然有些惊讶,愣怔了片刻后连忙解释道:“姑娘可能没认真记着日子,今儿个可是腊八节。”
“腊八节吗……”李孟尧小声喃喃自语着,走到了桌前,正见疏桐打开青花小盅,用瓷勺轻轻地将热腾腾的粥盛到纯白底梅花纹的瓷碗里。
李孟尧出神地注视着碗里被红枣染了颜色的粥不稠不稀,裹着薏米、莲子、桂圆和红豆,冲上来的热气遮没了她水光微动的眼神,带出遥远的回忆和思念。
手掌轻握瓷碗,她低着头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咽着,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一般,良久,才突然抬起头来,“我想出去走走。”
“姑娘要出院子哪里还用问我们?等您用完腊八粥,我们就陪姑娘出去。”九如应着。
“不是。”李孟尧摇了摇头,眉目清亮,鲜妍如花,轻启红唇,“我是说,我想出山庄。我想下山走走。”
音落,疏桐和九如均愣了愣,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正在她们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屋里的帘子忽然被人从外头掀起,一道挺拔的身影跨了进来,携雪花淡淡的微凉。
“好,我们下山走走。”
清澈而沉稳的嗓音同时传出,祁元承的深色大氅上落了星星点点白雪,眉宇朗润,微笑着望定李孟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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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垂着的厚实窗帘被撩到了窗边手工细腻的细钩上。最令人惊诧的是,车窗上镶着的竟然是打磨得光滑薄透的瓘玉。
瓘玉,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玻璃。当然,这里的瓘玉的透明度比不上玻璃,可在这块大陆上却是因稀少而珍贵,多供皇室贵族之人独占把玩享用。
她知道祁元承的生活精致而讲究,所有之物皆为上乘良品。而这同时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困惑之处——事到如今,她早已确认,祁元承并非如外人所传的那般,仅是一个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普通王爷。或许,还不仅如此……
马车里很暖和,但李孟尧也知道外头很冷。
这是她第一次在比凤乌更北的地方过冬。
这才出来一会儿,车窗玻璃的外头,四角已经结上了细碎的冰渣子,并大有继续蔓延之势。内外两重天的温度,使得玻璃上蒙了雾气,刚开始还能看见窗外的风景,此时却已然模糊一片。
李孟尧发了会儿呆,将视线从窗户上移回来时,恰恰与祁元承柔和的眸光撞上。
一袭月白锦衣衬得唇色轻红,清逸面容在沉香烟气的袅袅柔波后越发温雅,相较于第一次遇见他时那缥缈如仙的印象,现在多了人间烟火之气。
两人在宽敞的车厢里各据一边相对而坐,又皆是少语之人,照理说一路无话该是尴尬无比。可或许几个月来已相互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气氛倒是不受一丝影响。相反,一个看风景,一个看书,静谧中无形中透出股温馨与和谐。
避开对视,她又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何处,下意识地又偏头看向窗外。
随即,她怔了怔。
玻璃上的冰渣子和蒙蒙雾气不见了,外头的景色一如开始时一览无余。
就这样,每当重新凝上来的冰渣子和雾气遮蔽了窗口时,就会有人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处理掉。
几次下来,李孟尧忽然便将窗帘拉了下来,正襟端坐着闭目养神。
祁元承将她莫名的举动看在眼中,盯着她轻轻颤动的如翼眼睫,少顷,垂下微波流转的眸光,目光落回了手中的古籍上。
街上很是热闹,摊贩们在路边高声叫卖,玩闹的孩子相互追逐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时不时念唱着腊八的歌谣,脸蛋上两块红彤彤,也不知是被冻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
李孟尧透过玻璃窗定定地看着他人的热闹,仿佛闻到满街的香甜味道传了进来,弥漫在她的鼻息间。
她的眼神再次有些飘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
就是在她重新凝回焦距时,她的心头猛地一颤,吓得差点失声惊叫——一张通红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一晃而过,眼睛如铜铃般又大又圆,面目凶神恶煞。
祁元承恰好也看到了这一幕,见李孟尧显然受到了惊吓,不由生气地问外头的随行的护卫:“怎么回事儿!”
“主子,街上太挤了,一时没注意。是跳傩舞的人不小心闯过来了。”允明回复道。
闻言,李孟尧的目光投了出去,正见路边人群相围,喝彩声不断,绰绰的人影遮挡下,她只能隐约看到人群中心有一群头戴面具的人在晃动。
“跳大傩,又叫跳鬼脸,是在驱鬼除疫。”祁元承开口为她解说,顿了顿,突然问,“想下车看看吗?”
半晌沉默后,就在他以为她不会作回应时,她怫然回头,无喜无悲的眸光静静地凝注着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