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一带，总是常年被大雪覆盖，树林也全白了，中间还有一些褐色夹着苍翠。
这苍翠的部分，越来越多。
树枝上，树叶上的积雪，一点一点地抖落在了地上，露出了原本被白雪遮蔽的枝叶。
这几日，雪中的辽东，并不安静。
一支绵延数里的军队向东北方向行进着，蜿蜒如龙，震落积雪的，是军队的步点。
原本安静的雪地里充斥着咔擦咔擦的踏雪声，军队的末尾到天边的这一段距离，连着一条用马蹄印和脚印构成的鲜明黑线，分外鲜明。
“报，报，无上可汗，*已经到了大概五百里外，按现在的速度，最迟明日就能进入咱们的地盘。”
一名兵士喘着气急匆匆地冲入李尽忠王府的内厅，一下扑倒在了厅前。
内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朱袍男子，皮肤白净，五官端正，眉宇间很是英气，正是李尽忠。
他边上的位子上，一名长须环眼的黝黑大汉与他隔案而坐，能坐在这个位置的，只有李尽忠的妻兄，孙万荣。
听到斥候报信，李尽忠面不改色地端起案上的茶杯，吹了吹杯上雾气，轻轻地啜了一口。孙万荣着急上了：“大汗，*这次行动如此迅速，恐怕来者不善呐。”
李尽忠依旧不慌不忙，把茶杯轻轻放下，方才缓缓开口：“莫要着急，咱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兵贵神速贵在出其不意，眼下咱们已然准备布置妥当，又何必怕他？”
孙万荣勉强点了点头，两条粗黑眉毛却还是皱在一起，显然心头还是放心不下。
李尽忠见他这般样子，笑了笑：
“奇袭贵在一个奇字，这唐人的将军不等我给出回应就急匆匆地过来攻打，眼下又是这般寒冬时节，恐怕不是想奇袭，而是贪功，说明这个将军不值得我们怕。”
“话虽如此，我觉得咱们还是主动做些什么，总比被动等他们来打的好。”孙万荣总算是放下心来的样子，挪了挪屁股坐正以后说。
李尽忠沉吟一会，点了点头：“你去把牢里那些被咱们抓起来的唐人兵士都放了，我教你一套说辞。”
“都放了？那可有一两千人呢！”孙万荣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尽忠把手往下按了按：“都是些残兵，你怕什么，这次*来了有几万，多这一两千不多，少这一两千不少，况且这一千根本顶不了用。”
“可是……”孙万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李尽忠眸子深处闪动的一丝不耐烦。
辽东干燥，冬日温度极低，而契丹人的大牢里，地上垫的，也只是一层厚些的稻草。
坚硬冰冷的墙壁，厚厚的稻草，微微有些锈蚀的铁栅栏，和若有若无的*，契丹的大牢，和中原的大牢，也别无二致。
因为地域辽阔，地牢也特别的大，关入了一千多名营州的守城*，竟然还没有全满。
“出来，出来，都出来了，”孙万荣不耐烦地站在牢门口大声喊着，手中长鞭随着话音使劲一甩打在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狱卒们押着被铁索铐住的一干兵士鱼贯而出，一个个脸上都没有血色，苍白无比，嘴唇发青，在狱卒们的推搡下踉踉跄跄的，没有一个走得稳的。
也许任谁在这冰冷的地牢里一天只吃一顿，呆上几个月，都会是这个样子吧。
孙万荣只有一开始的时候拿鞭子抽了两下地板，之后耐心出奇的好，只是偶尔甩一甩鞭子，任由身穿囚服的兵士们慢吞吞地排队走出大牢。
既不催，也不打，偶尔嘴里骂上两句。
阴暗中，有那平素机灵的，和相识的狱卒轻声打听，“这位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偷着乐吧你们，我们无上可汗要放你们走。”
“真的？为什么啊？”
“唉，你也知道，我们契丹地贫人少，养不起你们这一千多张嘴，若是平日里还好，今年收成不好，养你们的粮食还不如拿去给自己人吃个饱，眼看着要打仗了，将士们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啊。”
声音虽然轻，吐字清晰，地牢的回声也响，几番回荡，竟是让整个大牢里的人都听了个清楚，孙万荣听见，只是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多说什么，看来是默认了。
“要打仗了？”这个消息在人群中轻轻炸了一下，连往外走的队伍也随之停了一停。
被囚的兵士们都在议论纷纷，有的兴奋，有的疑惑。
“都特娘的磨磨蹭蹭什么？再磨蹭老子把你们全杀了！”
孙万荣终于忍不住，大骂了一声，一鞭子抽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兵士身上，抽出一声惨嚎，再也没人敢多嘴，一时间牢里回荡的就只有孙万荣的骂声。
随后陆陆续续又是几鞭子，孙万荣仿佛是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嘴里骂骂咧咧的，全是不甘心。
整整一个时辰，一千人才全部出了大牢，被狱卒们拿刀枪押解到了城门口，一身朱袍的李尽忠早已经等在了那里。
“诸位营州守军的将士，之前多有得罪，李某在这里有礼了。”李尽忠装腔作势地作了一揖。
没有人说话，李尽忠笑了笑，接着说：“我契丹实在是养不起诸位，眼看着*就要打来，此时我就算是想跑想降也没机会了，思来想去，只有放了诸位，一来，能省下粮食让将士们再吃一天饱饭，二来放了诸位也算是表示了我们休战的诚意，诸位若能美言一二，自然再好不过。”
众兵士们又交头接耳地开始议论起来，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好事竟会是真的，有的兵士脸上甚至带上了得意。
什么是风水轮流转，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啊，你们关老子打老子饿老子，这么嚣张，现在有事儿要求老子啦？
孙万荣黑着脸站在一边，似乎是不忿于兵士们态度的转变，长鞭一甩，如雷的嗓门吼了出来：“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听好了，我们是打不过，也不指望你们帮我们，无上可汗要放你们是他不愿再多杀人，你们要走就走，谁要是再敢得意一下，通通乱箭射死，我可不怕多杀人！”
孙万荣兼管牢狱，平日里就一直是众囚犯的噩梦，此时大嗓门一出，少数几个得意洋洋的都一瞬间换上了一副死了爹娘的脸。
李尽忠哀叹了一声，上前来拍了拍孙万荣的肩膀想要劝说，孙万荣把头扭向一边，脖子一梗，一副赌气的样子：“大汗太过仁慈，叫我说像这些家伙，全杀了倒痛快。”
李尽忠转身面向众囚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们还是快走吧，晚了保不准孙将军会改变主意。”
城门已经打开，众人见状哪儿还有不明白之理，都一窝蜂地向城外涌去，连身上的囚服也来不及换。
孙万荣在身后冲着城门口直跺脚，偶然回头的兵士见了此景，跑得更欢实了。
等到城门重新关上，孙万荣才收起那张痛恨的脸，换上了一脸笑容，李尽忠也哈哈一笑：“我还怕你露馅，没想到你做的很好嘛。”
孙万荣一张大黑脸竟还现出几分腼腆模样，“嘿嘿，无上可汗过奖了。”
李尽忠微笑着背起双手，双眼出神地望着城外的天空。
西北风越吹越猛，一片雪花轻轻飘落，被风一吹，贴在了李尽忠的脸上，瞬间化成了一滴露水，沿着脸庞滑落，李尽忠仿若不觉。
下雪了。
在风雪中前行，巴掌大的雪花纷纷飘落，会遮住来时的痕迹，也会遮住前方道路上猎人的脚印。
一夜风雪。
第二日，神武军行到一处，绕过一片雪松林，前方敞亮里带着朦胧。武三思在马上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山脉，两座山之间有一处峡谷，这条大路的正前方，正是这条峡谷的入口。
武三思刚要挥手下令进军，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呼喊“元帅，且慢！全军给我停下！”
走在前面的兵士闻言停下，一片铠甲之间摩擦碰撞的划拉声，后面的兵士也陆陆续续地停下，纵然兵士们这时候脸上一个个都有些疲惫，大唐神武军，依然是一支令行禁止的铁军。
武三思回头望去，后面驱马赶上来一名铁甲将军，浓眉大眼，他隐约记得，这人名叫曹仁师，是一员副将，眼看着曹仁师火急火燎的大呼小叫，武三思有些不悦地问道
“曹将军啊，眼看就要午时了，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大军停下休息的时候再说吗？非要让全军在这里停下！”
曹仁师赶到近前，看了一眼那大峡谷皱了皱眉，“元帅大人想在这峡谷中停下？我看这山脉绵延，一时半会儿恐怕未必能穿过去。”
跋涉这么久，武三思原本就有些烦躁，这时有些恼火地看了曹仁师一眼，大声说：“那就在峡谷里埋锅造饭，有何不可？”
曹仁师不是没有注意到武三思的情绪，还是着急得连连摇头，“实在不可啊元帅大人！”
如此执着倒是引起了武三思的注意：“那你说说为何不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