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叶太便在这衣店留了下来,日里帮忙打点生意,午饭便在附近的面馆吸溜上一碗拉面,带碗热气腾腾的鲜美浓汤,傍晚便回将军府。
回到将军府中,叶太与众人倒也有说有笑,只是独自一人时,总是默默地发呆,或者对着院墙,或者对着树,或者对着花瓶。
白二和张泽眼力尖,一早便看出他有心事,也不多问,由得他去了。
眼看着快过年了,这几日店里生意很是不错,来定制衣服的可真不少。
大多是给自家小孩子定的新衣服,也有来问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款式,钱掌柜也都笑嘻嘻地按照姑娘们的特点做了推荐,大多数都是欢喜而去。
七八天后,这日黄昏,店里已经客人渐渐稀少,钱裁缝做了一天衣服,一边揉着发酸的肩膀一边收拾着东西,偶然回头,却看见叶太依然在翻看着账本,乐呵呵地招呼道:
“叶太啊,咋还在看账本呢,这一天还不够你忙的啊,该回去吃晚饭咯。”
“钱裁缝,你等一下。”叶太面色凝重地招了招手。
“啥事儿啊?”钱裁缝愕然回头。
“钱裁缝,你看这账本,这是七天前那天的账,上面记着那天一共收了七笔银子,可我记得那天一共收了八笔银子,上午是三位姑娘,一位是独自来的,另两位是相伴来的付了两笔银子,午间来了一名男子,下午先后三名女子,一名年纪大些,两名年轻,这前后算来,应该是八笔,我仔细核对了一下,那两名相伴来的,你只记了一名的。”
钱裁缝面上的两团肉微微抖动着,脑门冒出了层层冷汗。
叶太似乎毫无察觉,翻过下一页:“你再看这儿,这是六日前那天的账……”
随着叶太越说越多,钱裁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额头上的汗珠,大有攒成大颗往下掉的趋势。
当叶太说到三天前的时候,钱裁缝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了叶太的衣襟,随手抓起一把剪子,恶狠狠地吼道:“你再说,我杀了你。”
说完他眼睛一亮:“对,杀了你的话殿下就不会知道了。”
顷刻之间那剪刀似乎就会刺破喉咙,叶太毫不慌张,平静地问了一句,语速很快,吐字却很清晰:
“在这里杀不会被发现吗?”
钱裁缝犹豫了,四下环顾,店内虽然没人,店门口却大开着,难保没人在门口看见,这一片都是布料,血染在布料上,又怎么蒙混得过去,丢掉布料,账目又要作假。
杀人的冲动迅速从钱裁缝的心中消退,一大块不知所措的感觉沉闷闷地梗在钱裁缝的胸口,让他不知所措。
该怎么办呢?做一次错事,接下来就要做无数的错事来弥补。
钱裁缝扑通一声跪在了叶太的面前,“叶太,不,叶大哥,我求您能不能不要告诉殿下?”
“你在怕什么?”
“这……,”钱裁缝也答不上来,只好磕头。
叶太面无表情地扶起钱裁缝,“殿下对你严苛吗?你的工钱很少?”
钱裁缝闻言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不少,殿下给我开的工钱其实很丰厚,比我以前挣得多不少。”
“那你为何还要贪这银两?”
钱裁缝半弯着腰,起初支支吾吾不敢说,后来索性也就放开胆子说了:
“我就想啊,殿下从出生就不用像我们小老百姓一样为了吃饭去拼命,过的那都是神仙日子,我就多拿一点,也不算多,同样是人,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就挣这么一点?”
叶太半晌默然不语,终于叹了口气:
“我不是读书人,没办法给你说明白这个道理,我只知道这些不能成为你对不起殿下的理由,我来给你算一笔账吧,没有殿下,你是一个普通的裁缝,有了殿下,你赚了比原来多的银子,你非但不谢他你还拿他的银子,这样真的好吗?”
钱裁缝不说话,原本就弯的腰这会儿更弯了。
叶太此时气度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小二,而似一代商道大贾般地背起双手,缓缓踱步,走了几步,只见他伸出食指凌空点着钱裁缝
“我再给你算一笔账,你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把我杀了,毁尸灭迹,如果成功,你还可以继续每天都多贪这一点,直到有一天被殿下发现,如果失败,我就不说了,若是殿下亲自动手还好,若是将你移交出去,那下面的人折磨起你来,手段可不一般。”
钱裁缝哆嗦着嘴勉力抬起头,腰还是弯着:“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就是听我的话,好好在这儿做下去,我会再请一个算账的和一个打杂的,从今往后你不能再涉足账目,以前发生的,自己主动一些吐出来就可以了。”
钱裁缝听完再无二话,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一咬牙把最大的一锭拿出来,上前递给了叶太:“算起来大概也就是这个数了,都给你。”
叶太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柜台前,取笔沾墨,有些吃力地抓着笔在账本上添画着什么,嘴里说道:
“我把我所知道的这些账都给你添进去,剩下的,我不会拿你一文,全部算进余钱里。”
钱裁缝此时哪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偷偷抬眼打量去,眼前这名字古怪的中年男子,宽脸粗眉,样貌憨厚老实,头发间透着一星半点的花白,眼角一线深深的皱纹拉了开去。
钱裁缝不禁自嘲感慨一番,万没料临了了居然走了眼,这位主可不憨。
钱裁缝在这儿感慨万千之际,千里之外的青城山某处偏远孤峰之上,李成明倒是惬意逍遥地靠在树下,一壶清酒,三两夜风,两声小曲,遥寄明月。
虽然他不知道钱裁缝说了什么,可真叫他听见了,怕是也只是会淡淡一笑,本就不是一种人罢了,生于帝王家,当真没有忧心事,快活似神仙吗?
当然不是,虽不为生计奔波,要奔波的,还少吗?
眼下就有两件事情让他忧心忡忡。
日间诏书已经传到了成都府,自然有影字组的成员把内容传到了山上。
两件事情都从诏书中来。
一件是杀伐再起,而且上一次突厥进攻的举动似乎总有试探之意在里面,此时东北面的契丹再乱,总叫他心中有些不安。
第二件,倒没那么烦心了,自然就是武后称帝的事情。
其实当初修洛阳行宫花了大笔银子李成明是知道的,本以为洛阳府尹贪墨成性,没想到竟然是照着正式宫殿的规格造的,武后称帝之心,恐怕早已有了。
之前种种,或是李成明从中捣乱,或是时机当真未到,可李成明在尽心力,终究阻挡不了这千古第一女帝坐上那张椅子。
那位玻璃心的父皇恐怕此时已经泪流满满,借酒浇愁了吧,不过有母后在他身边,倒也不用担心,李成明笑了笑,晃了晃手中酒壶,
父皇,敬你一杯,你心忧国家只是无能为力,总比那等自私之君来得要强。
武氏族人的势力原本就极其猖獗,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恐怕不是好事。
张柬之,狄仁杰几名李派大臣日子恐怕不会好过,武三思虽然刑罚上不如来俊臣,能来事儿方面倒是不比来俊臣差,一样的不是东西。
不过武后毕竟不是凡人,终究会予以制衡,倒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
眼下最重要的,恐怕还是钱。
民心开始有些动荡,朝廷不能再增加赋税,可之前修建洛阳皇宫又耗了一大笔银子,此时国库正是空虚的时候,不能增加赋税的话后继乏力,而今边关动荡,也需要钱。
谁说皇室不愁钱啊。
西北,东北摩擦四起,战乱不断,几十万大军意味几十万张人嘴和数十万张马嘴等着粮草去填满。
缺钱呐。
李成明背靠着树胡思乱想着,一阵夜风吹过,带起一丝凉意,他微微睁眼对着淡黄的月牙弯儿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叮咚几声轻响,一壶酒已尽了。
李成明方要起身,听到几声轻盈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单是听这脚步声,也已经听出是谁了。
李成明也不回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柳月儿穿一身淡白色的衣裙,也不嫌脏,在李成明身边抱膝坐下,露出裙下一双粉边绣鞋,只是坐下,却不说话。
李成明好奇地转过头去打量,却看到柳月儿一副悲悯的表情,清秀眉宇间透着欲言又止这四个字。
李成明愣了一下,轻声笑了出来:“怎么了,莫不是觉得我从皇子跌出来了特别可怜?没关系,王爷身份还在嘛,吃喝房车样样不愁,”
说着他挤眉弄眼地轻搂住柳月儿的肩膀,“要不你考虑一下嫁给本王,毕竟还是王爷嘛。”
没有预想中的巴掌和痛揍。
没有预想中的怒斥和喝骂。
李成明惊讶地看着柳月儿的双眼,那双本该时刻透着盈盈笑意的双眼此刻是泪眼朦胧,眸子里所流出来的,是深深的悲悯,和同情。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是因为没了皇子身份,而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无能,对不对?”
柳月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成明呆呆地望着柳月儿,望了很久,之后仿佛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软倒在身后的树上。
是啊,之前敬父皇的酒,敬的其实是自己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