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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号病房的下雨天(上)

俗话说“泉眼无声”,可我想这堵墙一定是墙眼无声。它无声,却有偷窥般的眼。日光投射影子,犹如一张巨大的网撒下,竟连空气也罩得分毫不差,开始不断地朝我靠拢,靠拢。有的时候对面的白墙仿佛是会行动的物什,从靠拢到挤压,再到我喘不过气。在白墙的脚底有一方未能修补好的水泥洞口,从这里望去,窥出几十条人腿相互交错。我用手指抠掉眼角的一叠眼屎,重新试着摆弄下半身。

好像是下半身不属于自己,它连到更加久远的空间里去了。我是能感觉出我的脚趾头触碰到前位床主人留下的污垢疤皮,但是我实在行使不出操控脚的权利。这实在是令人丧气的一件事。

忽然,病房的门开了,我能看见门上方贴着一张并不鲜艳的“七”字。那种颜色是淡红,却在斑驳的灰墙上愈渐稀释。似乎是一方蛛网将它缠连起来并拉伸而不断绵长。

蛛网颤动了一下,好像这个地方变得生动了,在记忆中停留过。再后来,玻璃门下耸拉出两条臃肿的穿着丝袜的大腿,犹如两根柱子被结上了黑丝。它动了,开始朝门内走来,开始向我面前走来。耳畔又开始了令我发晕的声响,似乎是一张绵丝、一股漩涡、一根发条又绷直了。

护士挤着肥胖的身体开始嚼舌头。涂满口红的嘴唇简直红得恨不能邀面部来一起分享。她脸上的麻子可憎地一颤一颤,时不时地伴着几粒油星子蹦起。她挤着嗓子里的痰阴阳怪调道:

“3号,3号有杂志。”

3号是我身旁男人的床位。护士一只手抠着烂了一半的苹果吃着,一只手露出鲜红如血的指甲,炫耀似的将一袋东西递过去。我能瞧见白色尼龙袋中装的东西并不多,两三本小册子,几个小得可怜的果子。

说完,护士摆弄着她黑色的、臃肿的腿,摇晃着臀部出去了。3号抬头冲我笑笑,从袋子里掏出一本小杂志,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间病房,从右往左数,我是4号,从左往右数,我还是4号。只不过逆了号码顺序。我是靠窗的那位。从严格意义上来说,3号是我唯一能正常交谈的人了。最左的1号永远面朝里墙,他不能说话,只有他面前的墙肯听他的心声。在我的脑子中,2号貌似是精神病,其实我一看就知道这人神志不清。我的脑子还告诉我2号总是喜欢插嘴,胡说八道,叽叽歪歪。再加上这样的精神病身板瘦得跟猴似的,就更加精神病了。

若护士出去,剩余的便只有一地安静。2号老喜欢张着嘴不停地说话,可他叽叽歪歪地像深夜电台的广播,在安静中添加几分惹人入眠的嘈杂,这便更为空寂异常。所幸3号智力正常,让我相信这还是个人生存的地儿。3号正看的书,一看封面就知道是黄色小说,在他正享受的时候,我不好意思打搅他,只好一人拨弄起窗子旁的小盆栽。

这盆栽是1号托我放的。那一天1号的老父亲过来替他喂饭,一口一口灌得1号眼珠子里淌出两行眼泪,可他没法儿用话语报答,只是呜咽了一声,就又把头扭到里墙去了。老头从兜里扯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巾,一层层翻开,抓起了里层的种子。他找了个塑料盒和了点泥便栽上了。他瞧见我是睡在窗旁的,于是举着颤抖的双手朝我递来。我瞧见他托我放在窗口时,老脸抽得犹如变了形的番薯干。

我从不给它浇水,可它自己却长出了点儿淡红小花,这让我有点儿惊讶。像是不想考试胡乱应付居然及格。于是我就想把它做好。可惜我经不起来来回回的折腾,只好作罢。我心里头念着此事,想:只要腿能好,给这花浇一百次水也没关系。

在我的脑门上,有一架钟。我爬起身看了看,时针已指到六点。我去想这是早上还是晚上,可脑袋里一片糨糊,想不到。我的躯壳中的另一种声音响起:一定想不到了,一定想不到了。它阻止我回忆,害得我抱头叹息,只能瞧瞧窗外天空的颜色来做判断。晚餐是原先那个护士提着臀送来的。这家医院叫什么名字呢?我记不大清了,在我醒来之后,仿佛一切的记忆都停滞在了从前。我想医院一定没有食堂,否则怎么吃饭也要护士推车送呢?我为我找到了自己的聪明而庆幸,仰头灌下一大碗迷魂汤。

这时候,天上飘落下几滴雨点。钟突然喊出了它的一腔怪叫,随即,3号开始低吟,他先轻咳了一声,便开始了他的讲述。讲述可真是排遣无聊、驱赶寂寞的不二法宝,我们都耐心地听着。

3号用余光瞟着这三位仅有的听众,念着手中的杂志道: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在晚上,有一个人死了。

窗外忽然闪了下电光。我吓得捂住双耳,可惜的是这骇目的电光只接了短短的一声雷鸣便消散了。代替它们的是倾盆大雨。我关上窗户,可惜窗子的木板建在外边,我的手又够不到花盆,盆栽只好留在外面。可连玻璃窗板都禁受不了雨花的叩问,盆栽能独处外面,真是难为它了。3号被这雨弄掉了大半兴致,又清咳一声,念着杂志道: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在晚上,有……

玻璃窗外好像是爆炸的响声,“噼里啪啦”地交响在一起怒吼。盆栽带着它仅有的淡红色小花被雨水冲滚下去。好在盆子是塑料的,应当不会轻易破碎。我望着忽然作怒的黑天,忽然觉得异常窒息,好似有人在脑袋之中敲响了一个爆栗,猛的一片混沌倏忽变得光亮。在这时,脑海刹那间掠过一段残像:傍晚,黑天,雨朵,碎了一地的花盆,倒下的人。本是目观五色,可在耳畔却诡异地听见一阵“哦呀”的叫声。接着是瓷片破裂声。雷声先击鼓壮气,紧接着暴雨加速地舞蹈。我的神智是宿在躯壳内的,可在这当儿,我是二元的、飘浮的、游离的。像是一个哲人突然顿悟,一片海潮突然涌起,一轮金日突然爆裂,千匹骏马疾风般在脑子中踏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光亮。

就在这个时候,脑袋中的光亮逐渐暗稠,继而变作了浓墨的黑色。这绝不是亮光登上顶点而跌落成灰,而是光亮更进一步,成了黑冷色了。这黑色好像拧作一团,从脑海向下身靠拢,使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像是一团雾气,随时可能消散。窗外的雨水已咆哮出最强盛的音符,而我的下身突然猛地抽搐。下身的猛痛忽地代替了我的思考,黑色变成万把钻子由内向外肆意地运转,这瞬间的变故是我从未料到、猝不及防的。雨声敲在玻璃上的声响越大,我脚上的痛就越深。黑色翻滚,剧疼难忍,我已很难也很不愿睁开双眼去看3号了,只依稀听见他面对着雨水和被他讲到一半却又不得不丢弃的故事骂了一句脏话。随即2号尖声尖气地也骂了一句,好像也在为3号鸣不平。连面对白墙的1号也呜咽了一声,表示他对3号的同情。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这一切似乎变化得太快,在整个下雨天忽地连在了一起。脚上的痛让我不禁低哮了一声,结果耳畔又鸣响着奇怪的瓷片破裂声与“哦呀”的喊叫。突然,体内的全部黑浆逆回了大脑,变成了闪烁不定的黑白交织。它成了一部黑白影像:傍晚,大雨,人,倒地,花盆碎……我似乎置身在另一档时间里,一个人在下雨天放花盆却倒地不起,于是盆碎。黑白冲突愈加强烈,瓷片声、“哦呀”声响成一片,我忽然明白,抑或是感受到了那个人是从前的我。雨水仍无休止之势,可我想到的却是从前的那一天傍晚。同样的大雨,我残废了!同样地倒在一片黑暗之中接受苦楚。这个雨天交代了前因后果,将一切事物的顺序、事物的秘密、事物的变故演化得清清楚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