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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蓝色的事

画家在一片细雨蒙蒙的天气里踏上了他刚好等来的公交汽车。他将要去一个叫哺乳湖的地方写生,这是一个远方的友人告诉他的。友人说,哺乳湖景致迷人,有一种难以忘记的美,适合他的画板去那儿触碰灵感。于是他就在这种怂恿式的推荐下踏上了寻觅的旅程。由于背包破旧,他不得不将两条肩带拉到后背反着携带,以防里面的纸张和颜料掉落。在画板和纸张的夹层里有一幅友人手绘的地图,弯曲的线路就像友人的手指,在空中遥遥指向那片言语中的湖水。

今天的气候好得很,没有一如既往的雾,这让画家进入公交汽车也觉得视线清晰。但他在寻找后面的座位时却遇上一双颇不清晰的双眼。首先,他要阐述一下他寻找后方座位的原因。因为座位越是靠前,上车的老人就越是依赖,而这时又不能让他们穿越整个车厢去寻找一个等待他们的位子,于是便要起身将座位拱手相让。起身过晚还会遭遇老年人的白眼,他们沉着脸无言地谴责着你的素质,并把客套的推辞也省去了。所以座位越靠后越安全,也越容易规避不必要的尴尬与风险。多年来画家一直保持着往后坐这个良好的习惯。但是今天当他要寻觅座椅时,他忽地巧遇了一双颇为熟悉却又颇为陌生的眼。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近视的事实。从这对眼去连贯整张脸,他发现这像极了自己的一位老同学,但是他不敢冒失地上前打量,于是只好坐在最后一排去注视她平平坦坦的背部。

可是背部被注视了半天始终不肯揭晓答案,像是一朵揪心的花始终不肯坠落它惹人的秘密。画家第一次遇上了这样的尴尬,于是只好把双手来回搓动在他的老旧背包里,伴着起毛边的画纸摩擦生热。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回忆着关于眼前这位老同学嫌疑人的一切,可惜再过熟稔也无法确定真相。公交汽车嗖的一下划出闪闪亮亮的痕迹,带着缥缥缈缈的小雨碾碎了利索的积水。

最后,画家在回忆之中目送着这块背部的远去。老同学嫌疑人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她在一个奇怪的地名下了车,如果画家没有记错,她是没带伞的。在最后的一瞬间,画家用他职业性的思维抓住了这位嫌疑人的特点:他发现她穿了一双蓝色的鞋。在始终细雨蒙蒙的背景里,她在落地之后用这双蓝色的鞋子背离出了画家的视线。

雨没有讨厌地越下越大,而是点到为止地渲染出一点清淡的薄雾然后姗姗而去,在最后一滴雨下落的五分钟前,画家坐到了这辆公交汽车所能到达的终点。但是哺乳湖仍旧藏在地图之中,并未在雨后照映出它的波光粼粼。于是画家还得带着背包行走在找寻的路途之中。当地人听闻画家的询问后,都含糊地指出了一个欲说还休的方向,只有嘴边的风偶尔托出几句讯息:哺乳湖,不远了。

画家独有创见地循着水路寻找着某个成型的湖泊,但是行路已久,散落在四周的小溪小水全被他一一否决,却仍未找到一片足够大的水域。雨后的水清澈得明亮,像是云下的蓝色琥珀,这种亮丽的色彩让他想起脑海深处那个长相靓丽的女同学,还有那双疑似是她的蓝色鞋子。想到这儿,双腿摆动的画家忽然随着背包的起伏颤抖了一下,他发现在这种颜色的相似中他找到了一种共性。他认为公交汽车其实没走多远,他在这里一定可以再次相遇那双蓝色的鞋子。此时,他职业性的思维开始回忆起那双蓝色鞋子的特征来——奇怪的是,他现在才开始在脑海里浮现出蓝色鞋子的外形:那是一双常见的蓝色布鞋,但是却维持着一种不高不低的鞋帮。中间扣着一个多余的圆环,仿佛是一种奢侈出来的点缀。画家一看就知道那双鞋的鞋带不需要系紧便能获得很舒适的体验,这是画家想的。画家的职业性思维总是很奇怪,我不知道是这个画家如此还是每个画家都是如此。

最终,画家没有找到某个他意有所指的成型湖泊,而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此时的雨早停了,天边的云朵簇拥着山开始一步步走向渐变的淡化,好像要开始弱化出质变的彩虹。画家敏锐的思维一眼就抓住了这种夸张的明暗交界线,他的右手甚至开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我还没到哺乳湖呢。画家自言自语。这种自我对话是一种自我安慰,画家被这种自我安慰打动了,于是开始翻开地图进行一次重新的探寻。正当他把颤动的手指在地图上点来点去时,他眼前的地图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奇异的大手。那双手上面黏着两个骇人的大茧,几只指头也肿胀出了水的透性。画家转头一看,发现是原来问过路的一个当地人。我知道你要去哺乳湖,那个当地人说,我带你去。

画家对他突然而至的口气抱有怀疑。当地人略带尴尬地指指画家的背包,我不是免费带你的,我要收二十块钱。但我不会骗你。说完他透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为自己突然证明了的借口而如释重负。画家听完连忙从他破旧的背包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夹子,下面夹着一排残破的零钱。给你,给你。告诉我哺乳湖还有多远?画家问。说着画家从夹子下捏出一张破旧的二十块,在黄色的纸面中尽量向这个当地人投去信任的目光。这张二十元钱的下角有一道蓝色的疤痕,这是美术工作者的惯有特征。当地人迅速地将钱接下,麻利地把纸币收进了大衣口袋。哺乳湖,不远了。

这两个人到达哺乳湖是在三分钟之后的事。哺乳湖就是一个藏在山背后面的水潭,但离画家下车的地方绝对不远。画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于是他带着深深的恼恨对这个带路的当地人说,哺乳湖这么近,就在附近嘛,你直接指给我就行了。当地人不服气地辩解,我不是怕你绕路嘛。绕路!我都绕完了你才出来,然后乘机收费!画家愤愤不平地高声起来,水潭壁上回响着他愤怒的声音。

当地人也不甘示弱地高声起来,借着天然的水潭壁想要把画家比下去,我早就说了收钱,我抢你的还是你自己给的?啊?最后那个语气字还未安全着陆,画家便怒不可当地回道,你指一下不会吗?你偏偏等我找不到路的时候收我钱!突然,当地人冷笑了几声,声音冷嗖嗖地平静了下来。说到底你还是心疼那二十块嘛。没钱旅什么游,你装什么装?钱到我这儿就是我的了,绝对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他的低音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使得画家在争辩落入下风后还受到一种恶狠狠的讽刺。画家听得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倒映在湖水里的脸被天空的影子同化成了蓝色。我不稀罕钱,我只是瞧不起你。画家为自己辩解。哼,当地人冷笑了一声,将大衣裹得更加严实了些,好像怕那张二十块会掉出来。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你吵什么吵?

画家的写生在一种并不愉快的情绪下终于开始。当地人走后,水潭旁只剩下画家一个人的孤独倒影。他这时候拉着背包,在湖水中看到自己的脸,忽然觉得那么孤独。接着他又想起了那张被骗去的二十块,更觉得孤单凄楚。山边的云朵最终没有进化为彩虹,但由于山谷之间的遮挡,只能透过几束光,在荫翳暗调的潭水边上,一切热的颜色都转变成冷的调子。画家发现他已经找不出明暗交界线了,但是他的脑子里却一直回旋着那双蓝色的鞋子。那双鞋子在他的脑子里飞来飞去,最后冷不丁地掉落下来,变成了蓝色的一滩水。这不是此行的目的,但有意无意地促成了一种契机。画家将支架从背包里拉出来时他发现纸张已经有些受潮,但更严重的问题是他的背包由于破旧,前不久缝上的线再次断裂。这意味着画家的画在携带过程中真的要难以保存了。

哺乳湖是个藏在山背后面极小的水潭,湖水幽深清冽,以至于让画家在这个山腹内不觉心情也变得忧郁了。他的右手蘸了蘸颜料盒,小心翼翼地选取着写生的颜色。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蓝色,但手一伸出便立刻停止,我哪里这么喜爱蓝色?画家心里想。于是他又把手伸向了相反方向的金黄色。画家觉得自己该有一种凡·高的热情,用金黄去拥抱生命。滚你的蓝色调子。画家在嘴边咒骂了一句。他在金黄色里仿佛看见了那张黄色的二十元钱。

画家在明朗开放的基调中进行着他对哺乳湖的自我描绘。他觉得自己用金黄色渲染湖水简直巧夺天工,但他再仔细一看又总觉得自己在画一坨屎。就在他分歧于这种饱满而不失态度的艺术热情中时,突然从山的后面响起一大串吵吵嚷嚷的声音。这些杂乱的响动被石壁扩展得更加杂乱。画家一回头,发现一大群中年汉子蜂拥着挤进山腹里,争先恐后地向水潭靠拢。突然,在一抹飞快照射的阳光中,画家在金黄的轨迹里发现了原先那个当地人的存在。他毫不掩饰地挤在队伍的最前列,用指指点点的方式告诉画家他们正在向他接近。画家忽然觉得分外后悔,但又心生恼怒,于是将头别了过去,只把画笔插在了颜料盒里,一动不动地瞧着哺乳湖里荡漾的蓝色。

就是他,当地人已经到画家身边了。就是这个人。话音一落,人群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画家的眼珠疑惑地转向了这片人群,他发现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这群人倒映在水中的全部面孔。

当地人先发制人,你们这些外来人就是爱装,指路说好收费,你跟我说三道四。给了钱还糊弄人,给我一张假币!说完一个箭步冲上来,扭动着散乱的头发一把将画家的领子拎了起来。画家被他的话斥得发懵,身旁的人群也开始围拢,这让画家有些着急。当地人的怒气还没有消,仿佛是刚才同画家争吵的加倍延续。他右手拎着画家的衣领,左手从大衣口袋里麻利地掏出了那张二十元钱,一把将钱甩在了画家的脸上。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蒙人,你干吗要骗人!

画家揉了揉自己受伤的脖子,一把将当地人的手推开。他看着自己金灿灿的未完成的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蹲下,将那张掉落的二十元钱捡起来。当地人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并且他担忧自己的恼怒会不会随时间逐步减弱,所以他应当继续保持这种气急败坏的模样。于是他高声起来,大伙儿,你们看看,这就是外来的人,连交钱都要给假币!你们看看,这就是外面的人,这就是一个装模作样的画家!待他说完,人群响起一阵附和的声音,这在画家听来更像是一种喝彩。借着山壁偷溜进的几缕光,画家仔细地看了看手上的二十元钱,他觉得他缺少一个能发出蓝色光线的灯管来验证纸币的真假。忽然,他高声喊叫起来,不,这不是我的钱,上面没有蓝色的痕迹,你们看,你们看!

当地人不置可否地往画家这儿看了看,表示自己已经再次观察。随即他立马发声,你还狡辩,你这个王八蛋。给了我假币还想抵赖!说着人群中发出一片轰炸的声音,一排排健硕的汉子将画家挤在了中间,他的双手双脚被人突然抓住了。你们放开我,这不是我的钱,你们才是骗子!画家高声喊着,但这次的声响却没有得到山壁很好的帮助,只是翻滚了几下,然后便沉咽在湖水的幽深清冽之中。

人群将画家抬起,在搡动过程中画家的旧皮鞋掉落了一只,露出了他那只破了洞的尼龙袜。画家仍旧在高声喊着,但没有人理他。当地人领头地发表了一系列义愤填膺的措辞,随即便开始搜刮画家破旧的背包。最后他们从包里找到了一个夹子,下面夹着一堆破破烂烂的钱,钱的下面粘着不同色彩的颜料。画家被抬得越来越高,最终不知是哪一个人甩开了手,将画家直直地丢在湖水里。就像一滴掉落的沾水颜料。在坠落的过程中,画家发现,无论从湖水内外看,倒映着的人脸永远是蓝色的。只有那张孤零零的还未完成的画,浸泡着饱含金黄的热度与情怀。

画家在一片细雨蒙蒙的天气里踏上了他刚好等来的公交汽车。他将要去一个叫哺乳湖的地方去。他在很多年前曾经去过这个地方,并终生难忘。从前他是以一个画家的身份前往,但现在却是以一个商人的身份踏上旅程。即使他认为现在自己仍旧是一个画家。于是他就在这种相似又不似的定义下踏上了重访的旅程。由于背包昂贵,他不得不将两条肩带拉到后背反着携带,以防里面的鞋子掉落。这是他现在的主打商品。

今天的气候好得很,没有一如既往的雾,这让画家进入公交汽车也觉得视线清晰。画家老实地耸着背包坐到了前排,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使用他上公交车寻找座位的机灵哲学。所以,他被一站接一站的老人强制让座,并在起身的过程中显示了他的礼貌与风度。车子开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终点站。这次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晓是否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就眨动在他的身后。

哺乳湖的位置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依旧是一个藏在山腹中的小水潭。他站在多年前自己写生的位置,从背包里缓缓地拿出了一张老旧受潮的画纸。那是他多年前在此地留下的纪念。他将纸张对着湖水照了照,发现自己的身后突然多出一个人头。

他猛地一转身,眼前出现了一张突如其来的脸。您就是鞋商吧?他身后的中年人端着疑惑向他询问。是,是我。画家回答。突然,画家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中年人的脸,发现他扭动的头发的象征意味像极了多年前自己的一桩遭遇。他在这个中年人的脸上看到了蓝色的印记。啊,是你,画家尖声叫了起来,你就是以前哺乳湖这里的当地人。骗子的领头羊!

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由于惊异还是紧张。他带着笑意说,鞋商先生,我是当地人不错,但我不是骗子,请你相信我。我们这儿的人淳朴得很,从来没有什么骗子,否则也不会向您*那么多的鞋子来进行一桩友好的交易了。还有,您一定记错了,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哺乳湖,这里的水潭也从没叫过哺乳湖的名字。

画家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了,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友好地上前握了握手,以示对他的信任。当地人也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随着阳光进行一次诚意与热度的交流。画家向当地人递来一张画纸,解说道,这便是从前在这儿画的,那时候画的是金色的哺乳湖,啊,也就是这个水潭。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水潭,但是,他话音变重了,但是上次拿回去之后,不小心被雨淋湿了,它的色彩就变了。它变成了一双鞋子。

一双鞋子。中年人重复了他的话。然后开始展开这双准备大量采购的鞋子样图。中年人发现这是一双常见的蓝色布鞋,但是却维持着一种不高不低的鞋帮。中间扣着一个多余的圆环,仿佛是一种奢侈出来的点缀。啊,蓝色的鞋子。中年人喃喃道。对,蓝色的。画家笑着重复了他的话。哺乳湖的水面此时发出了滋滋的响动,从上面看来,像是一阵阵蓝色的气泡正在逐渐上升。中年人忽然将手一撤,不,我不想要蓝色。说完恶狠狠地把纸张揉碎,将一切的碎末掷向了清冽幽深的哺乳湖中。

后来雨渐渐地下大了,整个哺乳湖被笼罩在一片蓝色的氤氲之中。从此之后哺乳湖的人们总是会发现他们的身边会出现一双蓝色的鞋子,为此惊恐万分。但年轻的人们总是反驳,说这便是最新潮的鞋子的模样。然而这是他们听到的最为忧伤的事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