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从我记事起就养着猪，一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才彻底不养。当时农村地区家家喂猪，那可是农村人的钱罐子。
那些猪一直都是由我妈打理的，她对待猪好像比对我还好，特别是我家那头老母猪，被我妈照顾得无微不至，这话并不夸张，因为那头白色的老母猪是我家的功臣。
它是在我四岁那年被我妈买回家的，第二年这头猪就产了十一头小猪仔，个个圆乎乎的煞是可爱。我妈说，四个月后这些小猪仔就可以卖了。卖猪仔那天，当买猪的进了猪圈后，老母猪似乎知道了这是要干吗，就马上爬起来用头去顶那个买猪的，把他吓得在猪圈里四处乱跑。
我妈一看，就进去给母猪挠痒痒，跟它聊天，说知道它不想把这些孩子卖掉，可是农村人就指着这些落个零花钱呢，让它多担待些。老母猪好像能听懂，但还是有点生气，就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哼哼唧唧地表示着抗议，但也不再去顶那个买猪的人了。
我记事后，就喜欢趴在猪圈边看那头老母猪，发现它很爱干净，虽然是头猪，可是一旦猪圈里脏了，就会前蹄往猪圈边上一趴，大声叫唤。我妈听到后，会马上把猪圈的垃圾清理干净，并撒上一层干土，铺上新的稻草，老母猪就会停止吼叫，舒舒服服地躺着继续睡觉去了。
而且这头母猪还有一点很有意思，一旦它快病了的时候，就会吼叫着往地上一趟，作出四脚朝天的可笑动作，好像在告诉我妈：赶紧吧，我快死了！我妈于是就会把兽医请到家，一番检查后，总是能查出猪是病了或者快生病了。不过，这头老母猪拒绝打针，只吃药！它看见兽医拿着针管就会发狂咬人，所以后来它生病了就只给它药吃。它吃药很有意思，那药水是特别苦的，可是它不用人灌，自己就去喝了，常常因为药太苦弄得眼泪汪汪，但一定会坚持喝完。我家人都说这猪奇葩，是想成精的节奏。
我的记忆里，那头老母猪生过一次大病，在它生病之前的那晚下着很大的雨，而且电闪雷鸣的。就在半夜时分，我们全家都突然听见老母猪扯着嗓子大声嚎叫，于是都赶紧起来去院子里查看。就发现老母猪竟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我家的老黄牛也在院子里，而且更奇葩的是，母猪正用嘴咬着牛的缰绳把牛往大门敞开的牛屋里拉！
后来才知道，那晚我们村丢了好几头牛，我们家的牛也是被小偷给偷了出来，如果不是我们家的老母猪预警，牛也就丢了。可是很奇怪，猪圈那么高，猪圈门也一直关着，老母猪怎么出来的？
老母猪好像还和偷牛贼发生了搏斗，它身上有伤，鼻子都出血了。第二天它就发起了高烧，躺在猪圈里一阵阵发抖，而且到了中午开始口吐白沫。我妈吓坏了，再次把兽医请了回来。兽医一看，说这次必须得打针了，不过兽医见识过我家这头老母猪打针时发疯的样子，心有余悸。
“打，这次必须打！”我妈说完就抚摸着老母猪，说你病得太厉害，不打针真不行了，你别闹，让兽医给你打一针赶紧好起来！老母猪哼哼唧唧，似乎并不太愿意。我妈就让兽医赶紧抽药，结果等兽医拿着针管刚进了猪圈，老母猪的叫声突然就增大了，吓得兽医撒腿就想跑。
“你要害怕就把眼闭上，我在你旁边陪你，行不？”我妈就像在哄我打针似的，当时我还觉得特别好笑。可是奇了怪了，那母猪竟真就闭了眼，不过身体筛糠一样瑟瑟发抖。
针总算顺利打了上，老母猪在当晚烧就退了，我妈给它熬了白米粥，配了新鲜的白菜叶子，犒劳我们家这个保护牛的大功臣。
从那次以后，我就喜欢观察这头老母猪，发现它常常会在有月亮的晚上独自对着夜空发呆。它会一直保持着坐姿，就是屁股蹲在地上，两只前蹄直立，头仰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夜幕。我有时候会“喂！喂！”地故意逗它，它会很不耐烦地哼哼着，钻进角落里不理我，等我走了，它会再出来继续。
老母猪每年都会产下很多小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数量在逐渐减少，毕竟它老了。
一天，我把我家老母猪的事跟师父说了，我师父也觉得很奇葩，就站在猪圈前仔细端详。端详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师父最后才摇了摇头，说这事太过奇怪。我问师父这猪哪里奇怪啊？师父指了指猪的四个蹄子让我看，说你们没注意吗？它的前蹄和后蹄都是五个趾头！猪是四个脚趾才对，它无端每只都多出一个，这是啥子情况？
师父说只有一个解释，这头猪是个“半成品！”，上辈子一定是人身，因为犯了什么错或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被罚做了猪，可是投胎的时候估计出了纰漏，导致它还保留着某些人的特征，比如这些趾头，另外，估计它的某些记忆也不会完全消除，也就是说，还有一些前世做人的记忆残留着。
我当时觉得师父这些解释有些牵强，如果它残留着做人的记忆，怎么会愿意住在猪圈里，我就认为这猪是快成精了，师父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说他从没听说过猪成精的说法，但是人投胎做了猪的事情真就见过不少。
再说这头猪，当我初二那年，这头猪已经彻底生不出猪仔了，作为猪，它的年龄真的太大了，于是我妈就想把它卖了再重新买一头母猪。我妈当时不愿意把母猪卖给屠户，毕竟养了这么多年，就想能有人收留它。我觉得我妈也有点自私，它为我们付出了这么多，等到不能生猪仔了你不想留着了，可你想想，别人谁会养着一个不能生产的母猪？所以找了很久也没有人愿意要，最后我妈一狠心，就找了镇上的一个屠户，以很便宜的价钱把母猪给卖了。
屠户来拉猪那天我在家，他们一共来了四个人。当时屠户想的很简单，把笼子门对准猪圈门，然后进去一赶猪就进去了。可是他刚一进猪圈，那头母猪就吼叫着张着嘴对着他狂扑，差点把屠户吓哭，说从没见过这么凶的猪。后来又用猪套，就是一根棍子前端绑着一个绳套，用它套住猪的脖子，然后往外拉。但是那绳套刚伸到母猪面前，就被它一口咬住了绳子，差一点就把拽着棍子的两个人给拖进猪圈里去了。
屠户有点着急，四处找我妈，说让主人安抚一下说不定有效。可是我妈从开始就没露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她和母猪真的是有感情了。我妈没办法，就进了猪圈，然后蹲在母猪旁边流着泪说：“你托生做了猪就得认命，哪有猪最后不被人吃掉的？你要是觉得委屈，下辈子就托生做人吧！”
母猪听完我妈的话竟然摇了几下头，接着前腿一屈分明是对着我妈跪了下来。
“你们看，这猪是不是哭了？”屠户指着母猪惊奇地喊了一句。我去看的时候，发现母猪眼睛里一直往外流泪，真的哭了？我当时也觉得很难受，就对我妈说要不别买了！
我妈叹了口气，说养一头猪很麻烦，吃的太多…我懂我妈的话，就是只吃不生娃，养着就是拖累了我家呗！
母猪哭了一会儿后站了起来，然后默默往猪圈门口走，我看着母猪的样子突然觉得它是那么可怜，它真的就像一个人，一个被家人抛弃后无助又绝望地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
“妈，要不咱就别卖了行不？”我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我妈没说话，哭着跑进屋里去了。母猪慢慢进了铁笼子里，屠户赶紧把铁笼的门给关了上，然后几个人就抬起来往三轮车上装。就在笼子被抬上车的时候，母猪突然再次嚎叫了起来，头尽力往上仰着，眼角的泪水汹涌而出。它的声音和往日不同，更像是一个人在绝望中的嚎哭，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听着让人揪心地难受。
我妈再次跑了出来，她趴在笼子跟前流着泪看着笼子里的母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本来头朝前的母猪突然一个转身，头对着我妈，我觉得当时自己一定眼花了，因为我分明看到笼子里关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这女人有四十岁左右，眼泪汪汪一脸哀怨地看着我妈！我妈“哎呀！”惊叫一声退出去好几步！
这时屠户发动了车子，马上就要准备出发了！
“别走，这猪，俺不卖了！”我妈突然冲到车前边拦住车喊了一声。屠户一愣，说是不是嫌价钱低啊，他可以再多给十块钱。我妈说再给多少都不卖了，就是不卖了！
屠户不依不饶，说费了这么大劲，跑了这么远，这损失咋算？我妈二话不说，掏出一叠钞票往屠户怀里一塞后喊了句：“给我把猪抬下来！”，我觉得，当时我妈的动作帅极了、酷毙了，老妈是最棒的！
当母猪被放到了猪圈里而且屠户几个人走了后，我站在猪圈前轻声问我妈：“妈，你也看到了…”我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那头正在和我妈对视的母猪自言自语说：“以后，咱家再不养猪了，这头猪，妈给它养老！”
我就要初中毕业的时候，那头老母猪在一天夜里悄然停止了呼吸，我妈守着母猪的尸体哭了许久。再后来，我们把母猪埋到了我家后院的空地里。
翌年的春天，埋着那头母猪的地上长出了一棵植物，起初我们都没有留意，直到秋天的时候，它好像一夜之间开出了一朵特别好看的花，我们那时才知道这是很少见的绿菊，它绿得特别娇艳、特别迷人。我妈说这朵绿菊就是那头母猪变的，我不信，我觉得那头猪已经投胎做了人了，我问过师父，师父摸了摸我的头，说一切都是因果，不必多问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