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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9

我确实问过钱唐很多问题。其中稀奇古怪和无聊的都有。钱唐对我耐心过玩笑过敷衍过恼火过,很少听他承认说自己不知道答案。反正面对我的问题,是总有套说法。

以前他跟我解释为什么总晚回家需要应酬,振振有词说什么因为影视行业的老总和普通公司不一样,财务行政可以做到业术有专攻,艺术相关的领域却难做到百分百职业化。至少处理导演、编剧这两种个性强的人物,往往需要公司老总亲自出马。

我对钱唐的说法也总是半信半疑的。毕竟他平常对接人处事有耐心,他自己又有点不显山露水的狡猾和疏离。我就一直觉得钱唐也挺享受应酬这点小事的。

但现在不是了。钱唐家住的那么偏远,他父亲去世这事居然还能传播范围不小,省电视台立刻有记者专门派来采访,上门凭吊的人当晚就开始源源不断。钱唐是独子,他父母和谐就从来没让他费过心。此刻事发突然,钱唐不得不安慰母亲,再亲力应付很多杂事。能给自己找的唯一消化噩耗时间,也就是独自站在空棺材前几个小时。

但我甚至没让钱唐自己清净太久。

我被钱唐抱了会,虽然在他怀里,但还是全身发凉,小腹开始一阵一阵的绞痛。

终于,我忍不住抬头,用很委婉的方式告诉钱唐:“呃,呃,我觉得自己大period来了。”

钱唐估计此刻头脑里也乱成浆糊了。要不然他怎么能沉默一会,再随口回答我:“我还不饿,你自己留着吃吧。”

“啊?”我因为肚子疼而扭曲的脸不由更苦了。

等我终于努力说人话才把钱唐说明白,让他知道我在生理期。但平常总能给我出馊主意的钱唐,居然也想不出任何招数。我更是没什么主意了,只能让钱唐带我去这附近的超市买卫生巾。

但我拖着他刚踏出小院门,那个粟色头发的女的突然就跟锦鲤一样无声地冒出水面。

“哎呦我靠啊我靠啊!!!”

等问明了我俩去哪儿后,那女的抿着嘴没说话。她只是冷冷转头问我:“你怎么不找我要?阿唐明天早上要赶医院。他想独自清净会,你怎么还来强行打扰他?”

我其实今天折腾得可不比钱唐少,从下火车起,脑壳就开始晕晕乎乎的。现在,也完全是凭着八卦的灵魂支撑身体重新回到这小院。但从刚刚跳起来的时候,我察觉自己八卦的灵魂已经全部燃烧完,而且很可能还来了例假。

粟发女还在瞪我,我小腹越来越疼,赶紧松开钱唐的手,问她:“你有?那你给我好吗!”

跟着她走了没几步,我回头发现钱唐依旧站在拱门前原地不动。

于是我就朝他喊:“我住在你家叫什么‘靓室’的客房!要不,你先去房间里等我?”

不知道钱唐听没听明白我的话,反正他还在站着,不知道是出神还是发呆。但我这时候确实也管不了他,急急地先跟着粟发女走了。

粟发女一路上倒是保持沉默,像是不屑也像是懒得搭理我。但她做事风格非常周全,给我找来卫生棉,再喂了我点红糖桂花热水。除了重新送我回客房前,冷淡警告了我一句。

“我不知道你多大岁数。但住在别人家,不随地乱走是基本的教养,尤其是这种时刻。”

我此刻双手正捧着汤婆子,刚有点暖烘烘的劲头,也不愿意跟她翻嘴。而粟发女伸手帮我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她手微微一滞。我也不禁抬头,发现自己那屋里还有一人。

钱唐正靠在那房间的沙发上抽烟,中式背景和他很搭配。听到后面声音,他慢慢回过头来看我们。眼睛里还是那么深不见底,但里面熟悉的光彩好像都没了。如果有什么情绪,也只是平静郁悒和绝望。

我说不清什么滋味,也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看到钱唐这样。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

粟发女侧头深深看我一眼,再亲自进房间为钱唐端了杯热茶。他们俩并没交谈,但关系好像熟稔得很。而等她走了,房间又只剩下我和钱唐两人。

钱唐突然伸指头蘸着茶水盖上滴落的水珠,在桌面上慢慢来回划着点什么。

我这辈子真就是他妈死在好奇上了。于是赶紧走过去看一眼,发现他在桌面划拉出一个字。

“嗯,你门匾上的那个字念‘静’。”他轻声说。“这间房名叫‘静室’。”

那天晚上,钱唐没再和我交谈。我洗完澡出来,他依旧开着窗户抽烟,吐着飘渺的烟圈。我默默看了他会,决定自己先睡。南方的空气里有种阴涔涔的冷,裹着被子只靠汤婆子取暖,仍然感到全身湿哒哒的。而鼻尖闻到钱唐那熟悉的雪茄味飘来,感到脑子旁边不断有凉风,反正什么都特别不真实。

到了半夜,迷迷糊糊听到门响了声,估计是钱唐离开去医院接他父亲的遗体了。

再往后几天,我只能隔着很多人见钱唐,没有再和他有任何独处的机会。钱唐父亲的葬礼规模不小,每天送的花圈得卡车拉出去(我甚至都看到我妈我爸送来的),他家来的人也络绎不绝。

我没仔细算这葬礼持续了多久。相信我,葬礼的热闹绝对不属于那种让人开心的热闹。我一般不愉快的事,也懒得想。何况那几天自己也非常不好过。

这种“不好过”不光是心疼钱唐失去至亲,还因为我开始连续经历例假、低烧、肚子疼外加水土不服的症状。

实际上钱唐家伙食特别好,清淡又讲究。发给吊丧来客的小点心都做成梅花形状,但架不住我吃一个吐一个,没忍住再吃,再吐,还差点虚脱在厕所里。

粟发女看我这样,也不由起了疑心。要不是亲眼看我还处在生理期,她估计八成觉得我怀孕了。她这人说话有点冷淡,但做事四平八稳。钱唐处理大局的葬礼,她负责剩余的琐事。钱唐母亲对她很亲热,其他所有人都管她叫“小表姐” ,反正挺有地位。

我也挺尊敬小表姐。就凭她是钱唐家里唯二一个对谁都只说普通话的人,我从心里也觉得她靠谱。

小表姐冷眼看我吃口点心上吐下泻,但检查食物又没问题。在她准备把我送到医院前,先问了句钱唐的意见。

等回来后,她语调有些奇怪:“阿唐让我问你,你用那些点心前都洗手了吗?”

“洗了。”

“你看着我眼睛回答。你用点心前洗手了吗?”

“没洗。”

直视她的时候,我有点嫉妒地发现穿着丧服的小表姐确实是个美女,而且显然是个脑子很好使还懂点医学常识的那种美女。靠着小表姐喂我吃的肠胃药,我立马就不吐了。

我一边往嘴里偷偷塞着点心,一边完完整整围观了钱唐捧着他父亲照片回家、和尚低沉地念经、以及钱唐的母亲哭昏在盖棺前的这些心痛场景。

别的还好,我只是为钱唐的遭遇深深难过。但等进行到烧纸钱的环节,当那股随着风刮过来的熟悉燃烧味道,以及四周各种低沉压抑的哭声抽泣声,我突然闭上嘴巴,只能回想起自己的经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想的。你也知道,我从特别小就陪着父母(更多的是我爸逼着),在各种节假日为我哥烧祭品。但从家里搬出来后,我再也没做过这件事,甚至也越来越少想起我哥和家里那堆烦心茬。然而,在有时候,很偶尔,就像现在,我会莫名从心底深处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怒、委屈和难过。

我出神地盯着铜盆里燃烧的火苗。直到听到小表姐在旁边轻声问我还好么的时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鼻涕和眼泪都滴滴答答流到腮帮子旁了。

自己居然哭了。真他妈傻,还是泪流满脸的那种哭法,还不知道什么原因。

“没事,”我嘟囔说,“我就觉得,钱唐他爸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唉,人生还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表姐却在旁边愣一下:“这话是阿唐告诉你的?”

“他告诉我什么了?”

她用通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才说:“阿唐早上说了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话。”

这我倒不知道了。不过钱唐说这话也不稀奇啊,他很难被什么触动,坏消息除外。唉,我和钱唐还真是悲观人生二人组啊。

但这依旧难以解释我之后完全停不下来的泪水。

我这人很少哭,切洋葱都不流眼泪。但在钱唐父亲葬礼的末尾,我的眼泪突然就跟燃烧蜡烛似得往下掉。而且越恼火自己,眼泪越停不住。我已经忘记那天天气,只记得阴天刮风,于是只能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打嗝,说不定不小心还把藏在袖子里的瓜子和鸭舌全部都掉在地上。别人也都以为我是钱唐父亲至亲什么的,纷纷来安慰我。

我没法解释,而且越哭越止不住,最后因为哭相太惨。让小表姐、原本站在我身边的人,说不定还有被惊动赶来的钱唐和他母亲,都忍不住陪我掉了点眼泪。

我没有机会问钱唐,自己是不是他父亲葬礼上最大的意外和麻烦。这个答案我显然不想知道。

继在葬礼上呕吐,流眼泪后,唯一能制止我再出状况的也只有生病了。而当天晚上,我不负众望突然发起烧,钱唐只得再把我送到医院。因为吃的太多,医生委婉地说做胃镜比较困难,又是一通折腾。

到临了,查出我发烧的原因,是宫腔磨损并伴有轻微感染。

鉴于我的年龄和现在时机,钱唐事后承认那种丢人程度简直此生第一。

“你不会因为这个想娶我吧?堵住别人嘴什么的。”

钱唐挑挑眉告诉我想多了,他说自己当时有点麻木,满脑子只能怀念一个人。

“真遗憾你只见过一次我父亲,”钱唐第无数次地这么说,“他连我结婚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