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说 > 都市 > 落不定的尘埃:阿来藏地随笔 > 上溯一条河流的源头(二)

上溯一条河流的源头(二)

4 阅读地理与自然

我没有去攀登处于卧龙尽头的银装素裹的巴朗山,而是原路折返回到国道213线上的映秀,从这里开始,继续沿岷江上行。

车行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视线里尽是濯濯童山。就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就是当年瓦寺土司已经日渐倾圮的官寨。如果我登上这座山头,可能这本书就尽是些历史故事,而使我远离自然了。

此行开始时,我为本章确定的主题就是地理与自然。

地理,是两条河流和一座山。自然,就是这河流两岸与大山顶峰的自然。

在距成都约150公里的汶川县城所在地威州镇,岷江的主流折而向北,直通松潘。循这条通道北上,到著名的黄龙寺风景区,再一路向西北行进,在岷江源头翻过弓杠岭,就进入到另一个水系——嘉陵江流域了。在其中的一条支流白龙江畔,就是进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九寨沟风景区。

我也曾用双脚踏勘过这些水流的上游地理。但是,因为这一条路线已经不在嘉绒境内,在这次旅行中,我便予以省略了。

我的路线是从汶川向西,略微偏南,沿岷江的一条重要支流杂谷垴河上行。这条道路两边,曾是强大的杂谷土司的统辖之地,现在几乎就是一个理县全境。当夜准备宿在理县,但县城周遭那种荒凉景象看了使人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再说了,理县县城四周,除了一些民居与那种嘉绒特色的石头碉堡,而在出入其中的百姓的生活中,已经无复真正的嘉绒风貌。

已经是夕阳向晚的时分了,我来到公路边上,坐在一个小饭馆门前。

一辆卡车驶来,我要求搭车,司机置之不理。我耐心地等他用完饭,再递上一支烟。他笑了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反正不是在路上管事的人。”

他这才点了点头。

对于这些长途卡车司机来讲,在路上管事的人是相当多的:交警、林业警察、防疫人员以及别的说不上名目的什么人员。一般来讲,司机们会回避这些公务人员。

车行三十多公里后,我在古尔沟下了车。这回,司机脸上又露出了遗憾的神情,因为他准备长途驱车夜行,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即将翻越的大山上陪他抽烟说话。那一瞬间,我也有些动摇了。倒不是司机那有些留恋的眼光,而是想到车前强烈的光柱——照亮路边的树林、溪涧和悬崖,又把所有这一切,不断地抛人身后的黑暗,我自己就有点激动了。

但我很想洗一洗这里的温泉。还是跳下车来,向司机说了再见。

古尔沟这个地名,已经是一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这也正好代表了此地的民情风貌。

而古尔沟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的一道温泉。

嘉绒藏族是非常相信温泉的治疗作用的。我的家乡远在雪山另一边的梭磨河畔,人们也常到这个地方,长途跋涉,到温泉沐浴。

那是每年的暮春时节,青稞种子和胡豆种子已经下到地里。雪慢慢变成雨水,河岸边的草地刚刚开始泛出淡淡的青绿,种子还在沃土下面温暖潮湿的黑暗中悄悄萌芽。这个季节的农民,除了修补一下地边的栅栏,基本无事可干。

在这一年最为清闲的时间,很多人便从上百里外的地方向温泉进发。

那时候,广阔的乡野间已经有了公路,但嘉绒农民去温泉的时候,还是备好了马匹,马背上驮着帐篷与最好的吃食,比如陈年的腊猪腿、肉肠、鸡蛋、熊肉,还有蜂蜜与自酿的烧酒。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妇女还会骑上矮小的毛驴。他们在路上短则行走三五天,长则十来天,才能到达温泉。

扎下帐篷,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长的沐浴。

那时的古尔沟温泉不在现在的公路边上。而是要从一座嘉绒藏区常见的伸臂桥上,走过宽厚的木板铺成的桥面,然后从对岸上山。一条小道穿过一些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穿过一些嘉绒风味浓郁的寨子,最后,小路进入山桦树、松树、杉树与椴木混交而成的森林。我去过那个地方,踏上过森林中土质柔软的崎岖小道,穿行不久,就已经闻到了温泉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硫磺味道。

然后,一团雾气升起在山谷中间。那就是古尔沟温泉露头的地方了。

嘉绒人一年一度的温泉沐浴,不是休闲似的远足,而是为了祛除疾病与邪祟。在泉眼最大的那个池子里沐浴,可以祛除一年的积劳与风寒。泡在温泉中,体力消耗是非常大的,体质虚弱的人,十多分钟就会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的,就起来到自家帐篷里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饱餐美食。待体力恢复了,又下到热水里,耐心地浸泡。如此循环往返,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体,回到家乡的田野中间,又能对付下来一年的生活磨难。

温泉露头处,还有一些小的泉眼。有一眼泉,据说治疗肠胃疾病有神奇功效。治疗的方法非常简单:喝很多温泉水,然后,找一个地方,呕吐净肠胃里的废物,吐干净了,又回到帐篷进食,然后再喝水,直到认为已经洗净了消化系统中积淀的毒素与废物。

还有一眼泉,细细地从一块石头中央向上冒出拇指粗的一小柱水。

这一柱水,用于洗头,特别是偏头痛的病人,经过几天接连不断的沐浴,据说也会大有好转。等到头痛再行复发的时候,又该是下一年的春天,又可以赶赴温泉了。

这眼泉水更多地被人们用来清洗双眼。这种清洗除了治疗各种眼疾,据说还可以避免看见一切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一些林子里的精灵,一些亡人的魂灵,以及另一些稀奇古怪、在汉语里找不到对应词汇的神秘存在。

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当有人称自己常常看见一些在另外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时,人们就说,这个人该去温泉洗洗眼睛了。

我去古尔沟温泉是在几年以前,那时,大路上去洗温泉的人差不多已经断了踪迹,人们已经将这眼温泉渐渐遗忘了。

这种遗忘想必持续有十多年时间,然后,这个温泉又被重新发现。这次的发现已经带上了明确的经济眼光。温泉作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旅游项目,作为米亚罗红叶温泉风景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连片开发。

我来到古尔沟时,正是十月的深秋季节。丛山峻岭中,经霜后的红叶在高原阳光下,像是抖动的火苗。

温泉也从露头的半山腰,用埋在地下的引水管下山过河,注入公路边一个个温泉旅馆的游泳池里。

我去了一趟山上。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高原的秋天经常有冰凉的雨水在夜里不期而至,而且,这种夜里的小雨往往表明第二天是个秋阳明亮的好天气。早晨,一台切诺基吉普车载着我们沿着一条曲折的简易公路过河上山。但是,车行不到两公里地,坡越来越陡,雨后的泥土路面过于松软,车轮在地上刨出两个深坑,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

剩下的路,我步行到温泉。

其实,一切,在过去人们的描述中已经真实地呈现,一切都像来过许多许多次一样熟悉。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昨夜的雨水在这里变成了滋润的白雪。白雪压在绿的杉树与红的枫树上,构成了一种特别的美感。特别是温泉在溪涧中漫流一阵后,热气散尽,那些铺满青苔的涧石上也堆满了积雪。下面的曲折溪水却青碧泠然。

我坐在溪边,听着融化的积雪一块块从树冠之上坠落在地上,寂静的树林里,四处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回到山下,我还恍然看见那雪地中热气蒸腾的泉眼。

今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在一间温泉旅馆登了记。在旅馆一楼要了一个单间浴池,泡了一个长久的温泉澡。我不知道这温泉水能否会像传说中一样去除心中积年的尘垢,但沐浴出来,周身皮肤却十分光滑。翻开旅馆里的宣传小册子,也肯定了古尔沟温泉中微量元素所具有的治疗作用。只是在这种宣传品上,温泉的名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而是叫做神峰温泉了。

5 翻越鹧鸪山口

第二天上路,走到米亚罗时,四周已经是典型的嘉绒藏区的风光了。

我是搭乘一辆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到达米亚罗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杂谷垴河因为失去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的汇聚,水量日益减少。在米亚罗镇上吃完午饭,我搭乘一辆卡车,走了二十多公里,便到了鹧鸪山下。

在阿坝藏区,在嘉绒,在过去古老驿道上,鹧鸪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个重要的咽喉。今天连接西南重镇成都和甘肃省会兰州的国道213线,也要穿过这个山口,并串联起这条大动脉上众多的支线。

鹧鸪山下的一个叫山脚坝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这里中止了。这是为了防滑的需要,因为山上常下大雪,因为一年之中数月之久的封冻期会把冰凌结满路面。所以,为了少出车祸,这山上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边的一道溪流上埋设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强力的清水喷涌出来,在天空中形成一个美丽的扇面。很多扑满尘土的汽车来到山下,便停了车在溪边冲洗。

这里,杂谷垴河已经变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红柳组成的密实的丛林中间。公路对面的阴坡上,是成林的红桦与冷杉。而我面对着正在攀登的阳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场。攀缘一阵,我回身下望,公路往山沟更深处延伸而去,最后,会在山沟尾部折回来,在山间画出一个巨大的盘旋。

我的路线是过去的驿道,是从山脚直逼山口的一条直线。而公路最终会在山口那里与我碰面。

这是初秋季节,高山草场上的花期已过,丛丛密密的牧草结出了籽实,一穗穗金色的草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草丛中许多的药材。木香肥大的叶片放射状散开,像只海星一样平摊在草丛中。黄芪结出了豆荚般的果实。贝母的灯笼花也开过了季节,一颗颗籽实像一只只铃铛。还有很多的药材,小叶杜鹃丛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黄。

小路穿过一片阴湿的小树林时,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种属于春季的花朵:毛杓兰。

这种袋状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亲切的童年回忆。童年时代,小孩们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总是四处去采摘这种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点点灌进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烧烤。最后,剥掉已经全然变干烧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进了小小的一团糌粑里,那是一种童年游戏中烹制出来的美食。

毛杓兰是它的学名,在植物学书本是这样描述这种花朵:

兰科属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单朵顶生,淡紫色或黄绿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的云、冷杉林下和灌木丛中。

而在嘉绒藏语中,这种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个象声词,模仿的是布谷鸟的叫声。每当春天来到嘉绒,深山之中的绿意一天天深重起来的时候,地里麦苗茁长,布谷鸟就开始鸣叫了。老百姓说,是布谷鸟的叫声使一个个白昼变长,也是布谷鸟的叫声使林间的“咕嘟”开放。于是,这种美丽奇特的花朵就叫做这个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鸟已经停止了歌唱,但我却看见了这种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种现象吧。我还想在山林中寻一寻,看还有没有在春天开放的花朵在这时仍在开放。但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我感觉到要在今天翻过山口,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能看到阴影处积着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车后面扬起大片的尘土。上山的汽车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但行驶速度却非常缓慢。

距山口大约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我在一大片刺莓丛中坐了下来。紫红色的刺莓已经成熟了,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酒酿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比酒酿更加甘甜。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着屁股,从一丛刺莓转向另一丛刺莓,直到打出的饱嗝都带上了甘甜的酒酿味道,才又继续上路。快爬上公路时,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开一部卡车的残片。

又一次迈开双腿时,我不再抬头,不然的话,最后这段路会显得特别漫长。

攀上山口的时间是下午3:50。

很强劲的风吹在背上,公路穿过山的地方,两边土坡上的渗水都在风中结成了薄冰,风吹在耳边,有一种愉快的哨声。快在走进阳光的阴影中时,我回望一下所来的方向,比这座山更高的雪峰静静地耸立在蓝天下面,晶莹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构成了一个地形上高高耸起的中央部分。

在这个中央部分的东南方向,烟雾迷蒙处,是曲折的,逐渐敞开的峡谷,和峡谷两侧苍翠的群山。公路,一条灰白的带子伴着阳光下亮光闪闪的河流,冲向群山的外面。从这个高度上,我看清了渐次升高的大地的梯级。

我转过身穿过鹧鸪山口,那短短的几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笼罩在群山阴影中,这是公路两边山坡的阴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时,阳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东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与草地中流出的众多溪流,却是大渡河纷繁的枝蔓了。

这次,再举目远望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东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边的群山,每一座都渐渐变得平缓而低矮,就像我现在登上山口时发出的一声浩然的长叹。东面的山坡上满被森林,而西边这些浑圆平缓的山坡却是大片大片的高山牧场。初秋时节,近处的草还绿着,但远远望去,草梢上那一点点黄色便越来越浓重,在云烟将起处变成了一片夺目的金黄。这时,我已经踩着群山的阶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离开山口,离开了从山腰上盘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条俯冲而下的峡谷。

从山口望去,还可以看见一条隐约的道路。这是荒废了几十年的驿道留下的隐约痕迹。我循着这条荒芜的古驿道走下峡谷,却在峡谷底下一道清浅的溪流边失去了那条道路。

我想,这都是因为那些荒草与丛生的灌木的缘故。

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为突破灌木丛的包围而奋力拼搏。最后,一个猎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见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感到有些吃惊。但他只是浅浅地笑笑,说:“怎么陷到这里头去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路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从一团纠缠不清的小树中拉出来。这时,已经是夕阳衔山的黄昏时分了,四周森林响起了滚滚的林涛声。好在,这时我已经在猎人的带领下回到了路上。他从一个树洞里掏出了两只野鸡。这是他预先放在这里的猎获物。我看两枪都打在头上。他看着我笑了,说:“我看见树林里有东西,还以为是一头熊呢。因为熊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四处乱钻。”说完,他还拍了拍手里的枪,并顺手把枪背在了背上。

我说:“幸好你没有开枪。”

他说:“我是一个好猎人,好猎人要把猎物看得清清楚楚,才会开枪。”

我笑了。

他说:“你还不错,好多人,进了城,胆子就变小了。”

转过两个山弯,山路变得平缓起来,路边那些小小的沼泽中浸润出来的泉水,也慢慢汇聚成了一线潺潺的流水。

听着这泉水,看着满天烧得通红的晚霞,我的脚步竟然变得轻快起来了。

溪水两岸开始出现一块一块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结出一穗穗紫色果实的野高粱在风中摇摆。对我的双眼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阔别已久的景象了。我贪婪地呼吸着扑入鼻腔的清泠泠的新鲜空气,空气中充满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闪开一个巨大的空间,黑压压的杉树林也退行到很远的地方,一块几百亩大的草地出现在眼前。风在草梢上滚动,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觉到双脚与内心都在渴望着休息。于是,一屁股坐了下来。风摇动着丛丛密密的草,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猎人说:“不想走了。”

我说:“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边坐了一阵,看看天色,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一会儿叫你。”

于是,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也没有想他会不会再来叫我,就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下,秋草从四面八方把我整个包围起来。草的波浪不断拂动,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间。

我的脸贴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发着太阳留下的淡淡的温暖。然后,我感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泪水过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种从内到外的畅快。我就那样睡在草地上,看着黑夜降临到这个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颗颗跳上青灰色的天幕。这时,整个世界就是这个草地,每一颗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临之后,风便止息下来了,叹息着歌唱的森林也安静下来,舞蹈的草们也安静下来。一种没有来由的幸福之感降临到我的心房,泪水差点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这时,远处响起了那个猎人的喊声。他没有叫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喊声只是一声长长的呼吼。呼吼在山间引起了一串回声。

我站起身来,看到森林边的小木屋里闪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边,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桥,为了防滑,桥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草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冬季牧场。冬天到来,大雪封山的时候,牧人就会把牛群赶到这里。这一大块草质优良的草地,将提供一个冬天的饲草。而这个猎人,就是在这里割草。打下的草晒干了,堆放在木屋后面的大树底下,于是,这个夜晚里秋草的芬芳便更加浓烈了。

他摆开了晚餐,主菜就是两只野鸡中的一只,与土豆烧在一起,野葱与野茴香的气味在热气中氤氲开来。把土豆与野鸡肉从锅里盛出来以后,他又在汤里煮了一些新鲜的蘑菇。

我正后悔出发时没在背包里放一两瓶白酒,他已经从身后摸了一瓶酒在手里,给我倒了一个满碗。

火塘里的火苗忽忽抖动,木柴上散发着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场。

早上醒来的时候,猎人已经出门干活了。我扶着门框,看见他在草丛深处用力地挥舞着刀。回身,我看见地板上躺着三个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脸的时候,他回来了,在火上把蘑菇汤煨好。喝完汤,临别的时候到了,我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有一把瑞士军刀算得上是对他有用的东西。我便把这东西送给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说:“留在这里吧,明年我还要来。”

他双眼扫视整个木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他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

我走出很远了,他还站在路口。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再见,直到我转过山弯,再回头时,我们彼此便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6 最后的行程

我知道,这两三天的路途,将是我此行最后的行程。

在我的预想中,这两三天将全是领略自然的旅程,我将不会再把眼光投向任何一个村庄或庙宇。

但当我在鹧鸪山下的峡谷里,离开那一大片山间草场,顺着溪边的道路走出十多里路,遥遥看见这条山沟尽头处敞开的峡口时,眼前出现的一大片废墟却使我有些目瞪口呆。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会在路上遭遇这片废墟,但当这片废墟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我感到非常震撼。

废墟出现之前,是大片大片曾经被开垦、耕种多年后又被抛弃的土地。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抛荒的土地再长成漂亮的草地。好像是为了演绎那个荒字,地里长着齐腰高的一些说不上名目的多刺的非草非树的植物。草丛中奔着许多样子像老鼠、却又没有尾巴的高原鼠兔。

穿过这些荒地,溪流上的一道小桥已经坍塌了。但从留在两岸腐朽的桥柱来看,这座桥曾经相当宽大。然后,一条倾斜的小街出现了。街道上长出的草绒绒的,踩上去却给人一种踩在腐尸之上的感觉。几百米长的一条小街两边,许多石头的建筑都倒塌了,只有这里那里还立着一些经风沐雨的残墙。在过去驿路畅通的时候,这是一个繁荣的小镇,一个远近闻名的商贾云集的驿站。驿站的名字叫做马塘。20世纪50年代,鹧鸪山通了公路,这条驿道便日渐荒芜。镇上的商人们渐渐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两两迁到了几里外的公路边上。再聚集起来时,已经不是一个小镇,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村庄。虽然,村庄的名字还是叫做马塘,但其重要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了。

两三年前,我就曾想来看看这个地方,那时,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街上还有两三户人家。但当我走在这个好像是非现实世界的街道上时,却没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来,这个古老的小镇已经完全死亡,留在这世上的,仅仅是一种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了。

街道两旁残墙逶迤,荒草弥漫。有些人家院子里已经长出了野蔷薇树。更多的残墙朝着街道洞开着窗子与门户。那些洞开的窗户与门户后面,白天与黑夜,曾经有过许多的梦想,许多的故事,许多的爱恨情仇,但这一切,在今天,都已经被时间之手无情洞穿。空洞的门窗后面,只是空荡荡的青山与蓝天。

我注意到,街道两边,还有两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面也铺盖着石板。在商贾云集的时代,这些沟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户人家门前。我一直想跨过一道残墙,走进过去的一户人家,看看那些乱石朽木下到底掩藏着什么。

但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突然心生畏惧,害怕惊醒里面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废墟中间,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存在鬼魂。

心里的恐惧使我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直到走出镇子,走上镇子前面的一个小山岗,我才又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与明亮。我在一大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岩石旁边,一株野葡萄上结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实。下面的一块荒地里,我还看见了一些油菜,顶上开着黄色的花,中部和下部的荚已经很饱满了。这是过去的居民留下的种子,仍在这里独自生长。周围的一大片黄色的金盏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园里飘出的种子蔓生而成的吧。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在絮絮私语,在叹息,使我背上阵阵发凉。

但我心里已经暗暗决定:我还要选一个时间,带上一两个朋友,再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将是我下一部有关驿道的小说开始的地方。我要让驿道上这些正被遗忘的镇子,对于这个世界已然成为湮灭的记忆的镇子的故事与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间复活过来。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这样的地方感受某种神秘的力量,我觉得这些镇子的魂灵还在什么地方游荡。

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的峡谷再次敞开,一个更大的河谷展现在眼前,久违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现在眼前。从一大片麦地边的栅栏旁走过,看见一眼泉水,从一株柏树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静静地浮着一只桦皮水瓢。

然后,道路在快接近一个村庄时急转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宽阔的木桥。

村子很小,桥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桥面上的木板让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纹。这个村庄,就是新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过了桥,便又回到从山上盘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辆卡车上,司机把我带到刷经寺。

刷经寺是一个20世纪50年代迅速建立起来的镇子。这里,两边的山已经十分低矮,森林已经非常稀少。那些宽阔的牧场上。已经出现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帐篷。我已经接近高原的顶端,这里的河谷,已经是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这里就是想租到一辆吉普车,这辆车能让我去到梭磨河的源头,我的此行必须追溯到一条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对于嘉绒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这个源头的风声将是本书的最后的乐章。

对我来说,刷经寺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朋友,在他家里吃了饭,喝了酒,告辞的时候,他告诉我,车子明天早上9点就来接我。

回到旅馆睡下,风就起来了,风扑打着窗户,把广大原野的声音带到了我的枕边,我的梦境边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