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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榕树下的棋局

我想起了大屠杀的场景,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哭声叫声哀求声,那些发了疯的黑骨人拿着砍刀拼命砍杀,手起刀落,好好的一个人就被劈成了两半。有人抱着我逃,我哇哇哭着喊哥哥。哥哥由另外的人抱着,我伸手想抓住他,可是抓不到,哭得更厉害了……

到处都是血。

我仿佛闻见了浓浓的血腥味,连手心里都有了血的温度和质感,滚烫的、粘稠的。我看见很多人在眼前死去,他们的眼睛闭不上,以一种错愕的表情离开人世。

公主铃响啦叮铃叮铃叮,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你们不开门,鬼手来点兵……

我想起了大屠杀以前的生活,我看见了老懒,那个住在幽鸣谷里的少年,黝黑的皮肤,沉静的目光,远远地看着我们走近,又远远地目送我们离开,走远以后我总还会转过脸去朝他挥挥手,他的容貌在铃声中越来越清晰,我看见了他深藏在心里的爱恋,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小的姑娘,可他已经爱上我了,他像个牧羊人,远远爱着我这个从黑森林后面走出来的公主,小心翼翼,不敢声张,所有的美好和辛苦都独自承受。

公主铃响啦叮铃叮铃叮……榕树的枝条好像也能听见我脑子里的声音,随着这几句童谣的节奏抖动起来,越抖,铃声越响,我脑子里的童谣声也越响,叮铃叮铃叮……

头疼得太厉害,疼得几乎爆裂,我眼前突然昏黑,打着趔趄跌倒在地上,心里很想念陈金紫玉。

我蜷着身体在潮湿的草地上躺了一会,抬头看见榕树底下石桌旁边有两个人在那里下棋,左边的那个白须白发道骨仙风,我知道他是谁,所以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泪又刷地淌了下来,拼尽力气挣扎着往前面爬去。他是我们的曾祖父,从前在长生殿的时候,修叔叔的父亲曾偷偷带我和哥哥去囚禁他的石牢里看过他好几回,他总是很平静,每次都会轻轻摸摸我们的头,问我们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我们什么的。

他就是我梦里见过的那个老人,白须白发,神情悲茫,目光里有巨大的怜悯和心疼,他很抱歉他没能保护好我们,很抱歉让我们在人世间受这许多的痛苦和磨难。

我脑子里那首叮铃叮铃的童谣,就是他教给我们的。公主铃响啦,叮铃叮铃叮,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我们回家了,叮铃叮铃叮……

我一边爬一边喃喃念着,起先念得很慢,还有些犹豫不绝,但是慢慢的,开始有底气,便念得越来越快:鬼手来点兵,十九八七六五四,四排有人吗,五排有人吗,二排有人吗,一排有人吗,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很乖,八排六排十排九排站起来,所有点到的,跟我回家去,其余乖乖不要动。

这是第一段,后面还有一段,也是从公主铃那里开始。公主铃响啦叮铃叮铃叮,公主……这次几乎不需要用脑子,它们便一串串一串串从喉咙里往外涌,像干枯了很多年又突然复活了的山泉。鬼手来点兵,四五六七八九,九排九排你在笑什么,树上的鸟都飞走啦;七排七排你跳两跳,狐狸也远远不见了;三排的孩子们……

头越来越疼。

我瘫在地上动不了,感觉马上就要死掉了一样无力,正绝望,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将我从地上扶起来,还有人在不远的地方用力喊我名字,我听见是老懒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殷家人怎么办事的,怎么可以放他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万一出点什么情况,他以后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我的意识在幻觉和现实的两边游移,理智紧弦一线。

我循着声音扭头找,看见老懒站在碎石铺成的小路旁边的一丛茶花旁边,脖子里插了把匕首,血正从伤口里汩汩流出,脸色惨白神情痛苦,张嘴一喊,血和着我的名子一起往外涌。

我吓疯了,顾不得头疼和全身乏力,拼命往他那边扑,慌得颠三倒四手无足措,想救他又不知道从何救起,只会笨拙地去捂他的伤口,满手血,捂不住。他的嘴一张一合,正在说话,可因为含着血而音色糊涂,我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好一会才终于听清楚他的意思。

他在跟我说:“幻觉。你现在看见的都是幻觉。别当真,别浸沉在那些不真实的景象里。快走,那些魔手菌毒害大脑神经,会死的!”

榕树上那些铃还在响,成片响,叮铃叮铃叮铃叮。我认真看着眼前马上就要死掉了的老懒,松开抓着他肩膀的手,慢慢往后退,告诉自己说对,是幻觉,都是幻觉,老懒好好的在殷家呢,现在这个绝对是幻觉,殷家人办事有谱,不会放他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的。

退了几步回头看,才发现刚才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的人是陈金紫玉,她又换了身衣裳,白色素裙,像丧服,之前那些美好的温柔和笑容都荡然无存了,变得怨毒而冷漠,仿佛是个死得很冤的厉鬼回到阳间来准备索她仇人的性命那样恨恨地盯我。

我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害怕,告诉自己说她曾抚养过我,她非常非常疼爱我,她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她不会对我有恶意的,现在的样子只是那些魔手菌起作用,它们把她变邪恶了,它们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扭曲成跟它们一样丑恶,但那都是假象。

我清楚我很想念陈金紫玉,我想抱抱她,我想谢谢她给我所有的爱,我想在她怀里狠狠地哭一场。

可我知道,她也是幻觉。

挂在榕树枝条上的那些铃又响,一片追着一片响,整个世界都是铃声,我想起我的亲生母亲,那个叫绿萼的女人,大屠杀撤逃的那天,她追在人群后面撕心裂肺地哭;我想起湖底汹涌的河水和跌荡的瀑布,几乎把我溺死,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我都做噩梦,梦见杀戮和溺水,吓醒了就哭;我想起陈伯伯总是心事重重,喃喃自语说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会跟我说些道歉的话,默默地忍受苏墨森的残暴压迫;我想起陈金紫玉自己生过一个孩子,但被她丈夫的正房夫人抱去养了,这种情况在那时候是合规矩的,她没办法,便把所有的爱倾注给了我;我想起她后来真的生了重病,大把大把掉头发,脸上身上长满可怕的疙瘩,苏墨森不允许她再靠近我,我们隔着门嘤嘤地哭,再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终于走到榕树底下的石桌旁了,看清了白发白须的曾祖父的模样,也看清了坐在他对面那个奕者的样子。

坐在曾祖父对面的男人是修叔叔的父亲,修弋。

就是从前在长生殿的时候,对苏墨森和齐商武联盟造反抱有巨大不满但忍气吞声很多年的修弋,他是大屠杀发生之前修氏一族的大当家,按照祖规制式,金诀王墓中所有机关的开启方式和密码都掌握在他手里,可惜他没能从大屠杀中逃出来,所以如今我们必须经历千辛万苦。

他们两个幻觉端坐在那里,只低头下棋,谁也不朝我看,仿佛这局棋比什么都重要。

我便也低头去看那棋盘,黑子白子,分布特别古怪。

我认识这棋谱。

就是不久前在研究中心看见并且用力记在心里的那两张棋谱中的一张。

白发白须的曾祖父突然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没有笑意,而是一种水滴石穿的坚决和平静。

他把捏在手里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去,掷地有声跟我说了三个字,我猛地想起之前做梦梦见他,他也张嘴跟我说了句简单的话,但我只看见嘴唇阖动,没听见声音,不能确定他到底说了什么。

现在我听清楚了。

随着黑子落盘,他说了三个字。

他说:毁了它。

突然大风刮来,头顶铃声大作,一阵追着一着,一阵乱似一阵,越来越响越来越狂越来越凶,它们把我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那首童谣的歌词弄得很乱,有那么一会我好像又忘记了,闭着眼睛抱着脑袋拼命拼命想才终于又想回来一点,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鬼手来点兵,四五六七八九,九排九排……

阴风越来越大,除了铃声以外还夹杂着干哑的笑声、叹息声、呜呜咽咽的哭声。

我睁开眼睛看,榕树的枝条在风里狂乱晃,树底石桌边下棋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只有陈金紫玉静静站在那里,她起先看着我,但是很快,她的目光突然越过我的肩膀往我身后看,然后变掉脸色,拂袖转身,消失在黑暗里。我心里腾升起糟糕的感觉,战战兢兢转过身体看陈金紫玉刚才看的地方,就看见黑压压的一片鬼影。

真的是鬼影,半透明的,没有脚,悬浮在离地面十几公分高的地方,几百几千个,层层叠叠挤在那里俯视着我。

我知道他们是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