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锐是在年终决算那天下午打牌时说起自己准备辞职的。
“辞职？”胡小东惊讶的停下了正在剥香蕉的手：“你辞职干啥？”
“不辞职干啥？”秦锐反问道：“分行说了，西港的客户最迟一月底之前移交完毕，到时候我名下存款最多还剩六千万，还留在这里干鸡毛？四个六。”
“四个九。”孔建波愤愤不平的摇了摇头：“不应该啊，这种情况移交客户也应该有保护期的，怎么能说交就交呢？”
“是，分行提出给我一年保护期，期间由我继续维护客户，但要把50%的业绩分给西港业务部。”秦锐翻着白眼笑道：“这不是脑残吗？让老子白给这帮傻逼干活？干脆利利索索给他们拉倒，后面再出什么事儿也和我无关了。”
苏洋郁郁的从手中抽出四张J扔到桌上，闷声说道：“就算把客户交出去也没必要辞职吧，去分行管理部门不行吗？”
“不去。”秦锐打着哈欠摇了摇头：“分行傻子太多，我看着就腻歪。”
几个人一阵过瘾的大笑，胡小东扔掉香蕉皮，关切的问道：“那你去哪儿？联系好下家了吗？”
“还没，我准备休息一阵，过完年出去玩玩，顺便想想接下来干点什么。”秦锐冲胡小东扬扬下巴：“该你了。”
“我要不起。”胡小东有些意外：“咋的？听你这意思，不打算继续干银行了？”
“不干了，没什么奔头。”秦锐兴味索然的点上一根烟：“下个月没什么事儿我就不来上班了，等发完年终奖马上交辞职报告。”
几个人彼此对视了几眼，心中均感苍凉。孔建波点头道：“小秦这个决定也没错，银行现在是越来越不好干了，早点脱身未必是坏事。”
胡小东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摔：“那今晚咱哥几个好好聚聚呗，给老秦喝个跨年送行酒。”
苏洋直勾勾盯着前方叹了口气：“好，今天晚上我请，谁都别跟我抢。”
最近几年，支行年终决算的仪式感不断被弱化，自从丁素琴上任之后，大家只是在这一天一起吃顿饭，然后要么早早回家，要么再三五成群的举行小圈子聚会。
苏洋下午便定好了丽都国际的房间。这一年多他并不常来这里玩，不过今晚算是为秦锐小范围提前送行，丽都国际的档次高、服务好，琪琪又是老熟人，各方面安排比较妥帖舒心，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选在了这里。
姚璐今晚一定要跟着来唱歌，这让大家稍感尴尬。好在同来的还有一向对夜场颇为不齿的孔建波，他坚决不要姑娘作陪，就和姚璐坐在一起玩游戏。孔建波号称十几年来滴酒不沾，但或许是被送别的气氛感染，竟也在姚璐和胡小东连劝带激之下端起了酒杯：“小秦，今晚我为你破次戒。”
秦锐心里一阵感动，老孔喝酒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儿，别说解放路支行，就是整个湖山分行也没人见过。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老孔酒量着实可以，这一端起杯子便不肯再放下，把一屋人的喝酒节奏都带了起来。
喝到兴奋的姚璐格外活跃，一个挨一个的拉着大家对唱，一直唱到半夜，她和老孔等人才陆续回家。屋里慢慢安静了下来，秦锐和胡小东醉醺醺的与两个姑娘玩着骰子，苏洋半醉半醒的靠在沙发背上，感觉有人贴到了身边，扭头一看，琪琪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怎么了？喝多了？”
苏洋晕乎乎的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还行。”
琪琪盯着他瞧瞧：“怎么了？感觉你情绪不高呢？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哦，开心些嘛！”
“好。”苏洋闭着眼敷衍一句，感觉脑袋很沉，顺势靠在了琪琪身上。
琪琪任由他靠了一会儿，打趣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又跟女朋友分手了？”
“还真是。”苏洋迷糊着答道，忽的一怔，直起身子扭头看向琪琪：“咱俩认识三年了吧？”
“差不多吧。”琪琪歪着头略一回忆：“应该快四年了？”
苏洋把两只脚搭在桌面上，轻轻闭上眼睛：“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你让我说？”琪琪咯咯笑道：“你很好啊，干嘛？”
“不，我不好。”苏洋睁眼看看房间里昏暗的夜灯：“我是个坏人。”
“什么？你是坏人？那这世界上还有好人吗？”琪琪笑嘻嘻的打量着他：“喝多了吧？”
“没有，我说真的，我觉得自己挺坏的。”
“哦？”琪琪的笑容淡了一些：“为什么呀？”
“我这人，怎么说呢。”苏洋伸手在面前胡乱比划几下：“总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
“这样就算是坏人吗？大多数人都会考虑自己多一些吧？”
“不是，你没明白。”苏洋吃力的整理了一下思路，大着舌头说道：“我啊，做很多事都是只在乎自己，不管别人，眼睁睁看着别人吃亏。我以前以为自己不是…不是故意的，但是后来想想，也不太敢肯定。”
“是这样啊。”琪琪双手抱住膝盖：“以前做了什么不重要，你现在能这样想，说明你肯定不是个坏人，或许只是做事情的方式有问题而已。”
“方式问题？是…是这样吗？”
琪琪轻叹一声，悠悠看向苏洋：“我上学少，讲不清楚大道理。不过初中时有位老师曾经告诉我，为人处世最重要的是学会换位思考。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立场，许多矛盾和误会就是因为立场不同导致的，如果大家都能试着从对方的立场出发考虑问题，或许就能减少许多冲突和烦恼。”
“换位…对方的…立场？”苏洋含混不清的念叨了一遍。
“是。”琪琪忽然显得有些不安：“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合适，但我在丽都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大家都挺信任我，我也自认为问心无愧。”
苏洋用那种酒醉后朦胧而又迷惑的眼神盯着琪琪，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龄小的坐台小姐居然寥寥几句话就又把自己教育了。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不同立场之间难免有冲突。以前我曾讨厌过罗亚安，对黄兴国和李继秋也有这样那样的怨言和不满，其实他们不过是站在各自立场去做本职工作，而我却很少能从他们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
还有，我对其他人的漠然，不也正是因为从不顾及他们的立场吗？无论孙伟、老高还是袁媛、尹文婷，我几时曾真正替他们着想过？
想到这里，苏洋深深吸了口气，心底感到一阵抽痛，却又暗暗有几分久违的豁然开朗。他伸手从桌上拿起酒杯，一脸严肃的端到琪琪面前：“我敬你，谢谢你的开导。”
“嘻嘻，想明白了？”琪琪笑着跟他一碰杯：“想明白就好。人生嘛，总是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心里有事儿别憋着，找人聊聊就通透了。”
“我就找你了。”苏洋醉眼朦胧的咧嘴笑笑：“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人生导师。”
凌晨两点半，烂醉如泥的苏洋被秦锐和胡小东架着离开了丽都国际，那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琪琪。
五天之后，湖山市展开了史上最严厉的一轮净风行动，全市所有夜场纷纷关张，琪琪悄然离开了湖山，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座城市。
一月份已经过去了大半，秦锐没在单位露过几次面。他找人做了一枚指纹膜，每天让姚璐戴着帮他打卡考勤，算是彻底放空了自己。
马上就要离开银行了，秦锐自己也有些空落落的，虽然这十几年的银行生涯让他感到厌烦，但他早已习惯了朝九晚五的日子，一歇下来难免会有点不适应。
关于今后的计划，秦锐已经有了一些初步意向。钱他是不缺的，关键要找一个自己喜欢而又不受太多拘束的行当。
今天是星期五，对上班的人来说是一周工作的结束、周末休整的开始，但对他已经没什么特别了。吃完晚饭，秦锐打电话约好了明天的行程，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电影，稍感困倦之时，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尹文婷。秦锐看了看表，十点半，稍一犹豫接起了电话。
“听说你要辞职？”
“对，下个月。”
“宁可辞职也不去西港？”
“是啊，已经决定了。”
一阵沉默。秦锐笑道：“怎么了？你要替春江银行挽留我吗？”
“不是，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
“方便见面谈吗？”
“好，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附近，你是自己在家吗？”
十分钟后，尹文婷走进屋里。房间中的陈设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变化，一切都透着些许熟悉的味道。
“有点乱，坐吧。”秦锐把沙发上的衣服略一收拾，见尹文婷脸蛋儿红扑扑的，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喝酒了？”
尹文婷稍显拘束的笑笑：“晚上公司部同事聚会，刚结束。”
秦锐拿了瓶矿泉水放到她面前：“说吧，什么事？”
“我打算去西港业务部，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要去西港？”秦锐大感意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