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今年夏天降水格外充沛，几场持续不断的大雨像跑接力似的把整个七月从头浇到尾，以往一天到晚招人烦的知了叫听不到了，人们耳朵灌满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进入八月，雨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不过天气依然延续着此前的凉爽，让人们的心情也保持着难得的清净。
顾玉福来到湖山已经快一个月了，始终保持着低调的姿态，大概是因为对分行的情况还不熟悉，他没有像叶涛上任之初那样风风火火的急着改弦更张，甚至没有按惯例举行全行员工半年度总结大会，只是召集中层领导干部开过几次小会，许多基层员工甚至还没机会一睹这位新行长的尊容。
苏洋也一直没能与顾行长见面，他曾想发条短信问候一下——以往逢年过节他都会发些祝福短信，顾行长也会很客气的一一回复——可是再三斟酌之后总觉得发短信不太合适。苏洋又想跟陈亮聊聊这件事，让他有机会去见顾行长时带着自己一起，但陈亮这段时间精神状态有点奇怪，上班时间常常表现的心事重重，谈起工作来也显得心不在焉，一下班便匆匆忙忙的急着回家。大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一致认为他是等行长任命等的心焦了。
秦锐有一次当着苏洋的面调侃他：“老陈啊，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儿了，怎么整天紧张兮兮的？”
陈亮十分反常的没有对秦锐的玩笑话一笑了之，反而更加紧张起来，立时否认道：“没有啊，谁整天紧张兮兮？我不紧张啊！你觉得我紧张吗？”
秦锐笑了起来：“不就是个支行行长嘛，不至于。你都等了好几年了，还在乎最后这几天吗？放轻松，这位子肯定是你的，没跑。”
陈亮似乎稍感放松，指着秦锐骂了句“臭小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却笑得有些不自然。苏洋见陈亮这样，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带自己去见顾行长，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玉湖斋的授信上报工作很不顺利，各方意见早早就统一了，担保方面却出了岔子。老高把公司所有能抵押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最终评估价值勉强超过了一个亿，只能在春江银行贷款六千万。苏洋想去找之前郑玉梅推荐的那位老崔帮忙多评些，但他心里一直都对百世家居当时的评估价值犯嘀咕，终于还是没敢动这个心思。好在老高毕竟不是一般人，眼见还有三千万贷款担保没有着落，竟跑到了市政府去请领导出面帮忙协调。玉湖斋在湖山经营了这么多年，对当地的工业发展、税收及就业等多个领域做出过大量贡献，虽然说不上是地方政府的心头肉，起码也算是一块体面的招牌，市领导对这位荣获过多项荣誉的老企业家提出的诉求十分重视，很快便帮他联系了一家政府融资平台提供保证担保。
然而领导的重视只是一种态度，并不能使具体工作得到简化。融资平台的人客客气气的接待了老高，却对这笔担保心存疑虑，老高每天厚着脸皮上门跟对方低三下四的磨嘴皮子，恨不得把办公室搬到人家楼里，咬着牙答应了不少苛刻条件，终于才敲定这三千万担保。不过这样一来，时间又过去了大半个月，苏洋马不停蹄的写好授信调查报告，又软磨硬泡的催着罗亚安尽快完成审批，终于赶上了八月的第一次贷审会。
周一和周二两天，总行安排了一次面向基层营销机构领导干部的培训，陈亮与诸位行长老总们周日下午就赶往总行，原本计划周三回来和苏洋一起参加贷审会，可是他临时决定在总行多呆一天，周四再回来，便打电话让苏洋自己去上会。
“听说老陈那事儿马上就要公示了，难道他今天要去请总行领导们喝喝酒聊聊天？”秦锐半眯着眼睛摇了摇头，“这个时间点有点怪，没什么必要嘛。”
苏洋笑道：“毕竟陈行长平时很少有机会去总行，难得赶上有次培训，正好名正言顺的在总行露露面嘛。”他以往对人事方面的问题稍显懵懂，但最近在尹文婷的启发下也动了些心思：陈亮任命之后，如果副行长的位置能由秦锐接替，那么支行公司业务部经理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根据部门现在的人员配置来看，他将来是最有可能成为接任者的。虽然这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职位，却也让苏洋有点憧憬，只是一想到百世家居和通达进出口这两个大包袱可能成为他实现愿望的绊脚石，又不禁有些气馁。
赶紧把这两件事儿解决了吧。苏洋心里念叨着，下楼开车向分行赶去，好在玉湖斋的授信相关事宜已经与分行全部沟通完毕，上会只是走个形式，陈亮不来倒也没多大影响。
近些年，城市私家车保有量进一步爆发性增加，开车上班的人越来越多，分行租用的地下停车场原本还算够用，现在每天都塞的满满当当，存车取车都像走华容道一样复杂，很多员工只能冒着被贴罚单的风险把车停在楼下和附近的人行道上。
苏洋绕着分行开了两圈，总算找到一个小空挡把车塞了进去。离预订的项目上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他急匆匆的一溜烟跑进分行，远远看见电梯门正在缓缓关闭，忙快跑几步，伸手在按钮上摁了两下。电梯门又打开了，苏洋刚想往就进，抬眼看到电梯里一人站在正中间，个头不太高，方面大耳，肤色黑里透红，正是顾玉福，在他身后还站着四五个分行员工，一个个面色拘谨，不苟言笑。
苏洋一懵，稍稍迟愣了片刻，见顾玉福向旁挪了小半步，示意自己上来，忙迈步走进电梯，喊了句：“顾行长。”规规矩矩的站在他身侧。门关上了，电梯里十分安静，苏洋用余光偷眼打量，见顾玉福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心中一阵忐忑，拿不准过会儿要不要跟他主动搭话。
电梯到了六楼，其他员工陆续下去了，等电梯门再次关上，顾玉福扭过头对苏洋微微一笑，带着熟悉的山西味儿开口道：“小苏，好久没见了。”
苏洋心中大大的一松，忙毕恭毕敬的笑笑：“顾行长您好，早就听说您要来，可是一直没机会去看望您。”
“是，我刚来，也没顾上找你。你今天这是来做业务？”
“今天贷审会，我有项目上会。”正说着，九楼到了，苏洋礼貌的笑道：“顾行长，我先走了。”顾玉福点点头：“上完会没什么事吧？到我办公室来聊聊。”
“好的。”苏洋脚步稍一停顿，向会议室走去。这次意外的相遇让他心情稍有点忐忑，顾玉福对他依旧很客气，只是感觉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切随和。或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地理距离变近了，心理距离却一下子拉远了。顾行长换个地方还是顾行长，级别、称呼都没变，可是湖山分行行长和太原分行行长对苏洋来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贷审会进行的如预期般风平浪静，没有人对这笔业务提出疑问，唯一引起大家热切讨论的话题是玉湖斋几种招牌点心的优劣特色。各位委员对蜜三刀、江米条和桃酥的口味各抒己见，争相向来自南方的李继秋行长推荐自己最中意的品种。苏洋笑眯眯的耐心听着，直到大家说尽兴了，这才起身走出会议室，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好衣冠，上楼敲开了顾玉福行长室的门。
顾玉福比刚才在电梯里时显得热情了不少，这让苏洋又放松了些，不过还是感觉手脚没地方搁，屁股蹭着沙发边缘，坐的板板正正。顾玉福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笑眯眯的扔给苏洋一颗烟，慢悠悠的说道：“我先得对你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