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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3)

就在蔺白泽与众人皆是又惊又疑之时,公子小白缓缓取下了额前银饰。那足有两指宽的银箍之下,在双眉眉心的位置,竟是狰狞的伤疤。那疤痕似是有年月了,纵横交错,似是有人用利器刻意割开。但即便如此,却掩不住错综疤痕之下,那淡淡的金色印记,正是一枚独特金纹,现于眉心。

“你……你是……白泽哥哥!”故人的名姓,脱口而出。直至看到金纹的那一刻,小竹才认出对方。十年前,一来小竹年幼,二来,当时白泽也是少年模样,与眼下俊朗样貌略有不同,所以她并未一眼认出,只是隐约觉得眼熟罢了。直到此时,小竹才明白,为何第一眼见到公子小白的时候,心中就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

公子小白——不,白泽向小竹微微颔首,淡然轻笑:“小竹妹子,久见了。”

眼前变故,令蔺白泽瞠目结舌,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来,连声质问:“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与我娘究竟有什么渊源?”

白泽眼神略一闪烁,只见他催动神兽灵力,运于指尖,随即抬手指向柳嬷嬷。登时,金色光点流转于虚空之中,萦绕于老人家的周身,驱散了升腾的妖气黑烟,也将那“缚甲神符”给消了个干干净净。老太太赤红嗜血的双目,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她浑浑噩噩地睁大了眼,望向周遭众人,惶然道:

“这……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在家里睡觉么,怎么……哎呦我的妈呀,这是什么?”

她一抬眼便看见自家院中升起冲天的黑气,当下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蔺白泽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他撑住养母的身子,轻声宽慰:“娘,你别怕,没什么大事儿,我们搞的定。你、你认识这家伙吗?”

蔺白泽抬手一指,柳嬷嬷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了立于浊气裂隙之上的公子小白。此时的他,青丝、衣袖皆被阴风吹得摇曳不休,缠身的黑色浊气,更令他显得极是诡异。柳嬷嬷愣了愣,疑惑地道:“这是什么妖怪?”

闻言,蔺白泽精神大振,朗声道:“你看,我娘根本不认识你!你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到底是敌是友……”

然而,他还未说完,就被柳家嬷嬷一把拉住了胳膊。只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抓着养子的手,急道:“儿啊,娘让你来处理闹妖怪的事儿,并不是要你来杀妖的啊!妖怪也有好的,也有善心的,你要搞清楚,切莫错怪了好人,伤了无辜的人啊。”

听她这句劝诫,蔺白泽一时无语。而公子小白却是星眸一黯,他敛去笑意,抱起双拳,冲柳嬷嬷躬身一揖,缓声道:“嬷嬷,抱歉,昔日白泽少年心性,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这些年一直愧疚万分。”

柳嬷嬷身子一颤,她瞪大双眼,将对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一遍,半晌才颤声道:“你……你是……小白?”

向来笑面盈盈的文士,此时笑意全无,他一双星目闪烁,默然无语,只是微微颔首。见他承认,老嬷嬷怔怔地迈出步子,向前走出一步,却被身侧的小竹伸手拦下:“柳嬷嬷,莫要向前走了,浊气危险。我虽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白泽哥哥一定不是有心伤你的。”

她清脆声音落入老者耳中,柳嬷嬷又是一惊,她转头望向小竹:“你……你又是……”

“柳嬷嬷,我是小竹啊。”少女垂下琥珀色的双眸,轻声道。

柳嬷嬷闻言大惊,她猛地伸出干瘪的手,一把抓住了小竹洁白纤细的五指,重重握住:“小竹、小竹,我……我对不起你和你爹!墨秀才……不,墨仙人,他,他还好吗?”

听了一句“你爹”,小竹刚想轻笑辩解,但一句“他还好吗?”,又让她心如刀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一旁的蔺白泽,见母亲竟与月小竹相识,更是疑上加疑,心乱如麻,连声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一切皆因吾而起,”公子小白缓声道,“十年前,吾奉师尊太一真人之命,首次步出昆仑山,来这平城降妖除魔,却不慎被蛊雕所伤。吾身中妖毒,化为原形,幸得柳嬷嬷相救。那时吾尚年少,又初出昆仑,不通人情世故,只知要报答柳嬷嬷救命之恩。适时,吾见柳嬷嬷夜不能寐,思念夭折的孩子,便读其心象,并幻化为孩童模样……”

柳嬷嬷眼里泪光闪动,摇首道:“都怪我、怪我糊涂!你明明是要帮我陪我,我却把你当作坏妖怪,还险些杀了你……”

听到此处,小竹终于将昔年往事拼凑出来:白泽意图报恩,见柳嬷嬷思念死去的孩儿,便化身为刚子,想慰藉柳嬷嬷爱子之情。可柳嬷嬷不知怎的发现了端倪,还拿利器通伤了白泽的心门。白泽濒死之刻,神力衰颓,妖力骤升,所以才会受到体内妖毒所控。加之此地本就阴气极重,隐隐有浊气弥散,白泽终究狂性大发,才化为了凶兽,险些夷平小城……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叹一声,感怀世事无常,阴错阳差,似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只听柳嬷嬷又接着说下去:“……后来我问了先生,问了大师,才知道你是白泽,是昆仑山的神兽,通得灵性,能知道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你才会知道刚子是什么模样……怪我、都怪我当时不清不楚,不但错怪了你,还伤了你。就连维护我们、保护镇子的墨秀才,都被我们逼得走了……”

说着,老嬷嬷泪水连连,忍不住抬起衣袖,擦拭着泛红的眼角:“我那一刀捅得那么深,你又被墨仙人打伤,我以为你活不成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好后悔……”

她还未说完,但震惊无措的蔺白泽,已是忍不住插口道:“娘,你给我起名‘白泽’,还有养这羊羔,都是为了纪念这妖怪?”

柳嬷嬷含着泪点了点头,她轻抚养子的后脑勺,爱怜地道:“娃子,我送你上十方殿,就是想你能多读书,多习道,明辨是非,别像娘这般老糊涂。”

蔺白泽抿紧了嘴巴,他将头偏向一边,垂眼看地,再不言语了。柳嬷嬷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而又望向公子小白,喜极而泣地道:“太好了,小白,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不会安心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公子小白星眸流转,他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倒是一旁的陆灵恍然大悟,她猛地拍了巴掌,道:“我明白了!照这么说来,十年前小白你重伤之后,并没有回昆仑山,而是钻到寒渊冰涧里,避世不见人去了!难怪我怎么拖怎么拽你都不愿出来,若不是我提到墨白仙君,估计你就打算在那儿躲一辈子罢!”

“不错,”公子小白淡然一笑,缓声道,“吾受妖毒所控,伤及无辜,无言见师尊复命,此其一。其二,吾虽空有洞察心意之能,却不能通达人情事理,凭添祸事,殃及他人,吾这样的灵力异能,又要来何用?”

小竹“啊”地惊叫出声:“所以白泽哥哥,你额头上这伤,是你自己划的?你刻意自残,就是为了摆脱这洞察人心、听闻心音的异能?”

一时之间,小竹只觉脑中思绪纷杂,感慨万千:她忆起当年初见白泽之时,那个意气风发、善良温和的少年,那时的他极爱与人相处,还向她说了许多昆仑山的奇闻异事。然而,十余年来,那个温柔和善的少年,却独居寒潭冰涧,长伴冰寒溪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他痛恨起自己的灵术异能,甚至不惜自残。他读遍天下书卷话本,却不愿再与人多有交往。若不是陆灵误打误撞,又提到了墨白师父,他或许仍是形单影只,寂然数百年。就算他为了报师父的恩情,决意出山,他也再不同昔日的热心少年,他说话总是不着边际,看似嘻嘻哈哈,游戏人间,却只是戴上了一张笑容的覆面,笑在唇边,却不入眼底,不入心间……

“喂,小白,”陆灵不满嘀咕道,“我看你简直比那梨园的戏子还厉害,瞒得我好苦!难怪你会知道乾坤鼎炼药的方子,还骗我说是书上看来的,你这家伙,也真能装!”

公子小白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只听他缓声道:“昔年,吾有意出手助人,却险些酿成毕生遗憾。吾不知与诸位同行,吾之作为,是否会拨乱命盘,又将带来何种因果。所以,吾不出手,不多言,袖手旁观,但看因缘际会。”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转而望向柳嬷嬷,淡然笑道:“然而时至今日,再遇故人,吾才知晓,纵使人心难测,而善意仍可达;纵然因果难衡,大丈夫立身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唯心而已。蔺白泽,好生照顾你娘,这地裂浊气,便由吾来填。”

不等众人阻止,公子小白朗声清咤,竟是将先前“骨镇”之咒,尽数背出。霎时间,狂风大作,沙尘漫天,而他伤痕累累的额间,顿时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光华。

金色流光不住游走,在天地之间荡开涟漪金波。走石飞沙,亦被灵光所染,金色尘埃漫天飞旋,竟将冲天的黑色妖气压制下来,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灵光冲撞之下,那黑雾不断退缩,终究是不敌神力,埋入了地面裂隙中。

流光若蝶,翩然飞舞,立于灿漫光华之中,立于浊气裂缝之上,公子小白从袖管中掏出玉笛,以笛轻敲掌心,朗声长吟:

“风笑风声轻,云逐云无形,尘染尘不经,心痕心难静。诸位,再会了。”

说罢,他冲众人淡然一笑。刹那间,流光消散,夜幕再临,公子小白已化为一尊石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而他脚下,本该隐隐散发浊气的裂隙,却已是消弭无痕。

清风徐徐,扬起最后一丝金沙,飞舞流光,渐渐黯淡,最终消逝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