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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38章

白桐巷王家。

院中一片寂静, 王云儿立在石桌前。

王大贵在一边站着,黝黑方正的脸上神情紧张。

旁边还有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只得十一二岁模样,两手搓着裙摆, 睁着葡萄般的圆眼认认真真地看着。

王云儿忽然全身一震, 脸色变得惨白,“好热!”

她说着热, 然而身上却没出一滴汗, 只是神情越来越痛苦。

很快, 她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干呕。

在父亲妹妹紧张的注视下,王云儿吐出了一只婴儿拳头大的黑虫。

那虫子的头部很小,身躯却漆黑滚圆,因为吸满了人血而饱胀到极致, 身侧生了四对螯肢, 倒刺上尽是鲜血,看着极为恶心骇人。

王大贵赶快将王云儿拉离了桌边。

与此同时, 陆晚现出身来, 一手虚按在虫子上方, 指尖金光流转, 光锁凝成牢笼, 将毒虫完全罩住。

院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王大贵险些吓得摔倒,旁边的小姑娘也尖叫一声,旋又捂住嘴巴。

“爹,”王云儿赶忙晃了晃父亲的手臂,“这位是曲山君,是我的大恩人。”

她将事情都讲了一遍, 又向陆晚盈盈一礼,“谢君上和苏仙君救命之恩。”

王大贵这才反应过来,“云儿,你说那时姓秦的——”

那秦家少爷并非第一次来,只是先前几次没有动手罢了,秦家家主都不曾管他,先前他们以为是上次闹得过分,没想到竟然是有贵人相助。

王大贵连忙向陆晚道谢,还按着旁边的小姑娘一起。

王云儿吐出这只害人的虫子,旁边两人本来以为她会元气大损,少不得虚弱一阵,没想到她精神了许多,还给陆晚介绍了父亲和妹妹。

王大贵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云儿,你不是说,是从门外经过的云游修士送了你丹药吗?”

还不等王云儿回答,他又想起另一件事。

他在铺子里做工,认识的人也多,见闻并不少,隐隐听过一些大荒那边儿的传闻。

听说那些厉害的妖怪,都以自己所在的领山为名号,且皆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力,一旦进入中原,甚至可随手覆灭城池。

——曲山君。

王大贵震惊道:“你是妖怪?!”

陆晚对这反应见怪不怪,“算是半妖吧,不过和真正的妖族也没差。”

王家父女听这词也能猜出其意思,只是依然有些迷惑,王大贵呐呐道:“原来、原来半妖也可以当那什么山君的么?”

陆晚摊开手,“只要有本事能立住脚,就算是人族,亦可占地当山主,只是没人这么做罢了。”

王二姑娘抱着姐姐的胳膊,从后者身边探出小脑袋,眨着清澈的大眼睛问道:“你的爹娘是如何在一起的呢?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怪诶!”

王大贵闻言眼前一黑,赶紧想阻止小女儿,却也来不及了。

不过,陆晚也并不生气,那并非什么不能提的往事,“我爹是大户人家的花匠,那家人乱得很,正房太太给偏房之子下毒,被偏房发现,随手倒在了园子里,一棵海棠树就此枯死,我爹求了那家的老爷,将枯死的树带回家,悉心照顾,那棵树竟然重获生机,数年后化成了人身,与我爹结为连理。”

王家姐妹听得满脸神往,目露感动之色。

王云儿叹道:“令尊真是个好心人。”

王二姑娘也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陆晚平静地答道:“有几个修士——也就是你们常说的仙人,他们追杀一个受伤的大妖,途径我们镇上,当中有个修士使了极为厉害的剑诀,整个镇被大水淹没,待到水褪去,只剩下一地尸体。”

王家父女愕然不已。

王二姑娘小声问道:“你的娘亲是妖怪,妖怪也会被淹死的吗?”

王大贵连忙给她使眼色。

“妖怪不会被淹死。”

陆晚假作没看见。

“那时爹在外面干活儿,我在门口玩耍,我娘在院里远远看见修士施法,出来想将我抱回去,谁知被另一个修士看到,那人御剑飞过来,道,原来这里竟藏着一个妖怪,然后将我扔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杀了她,并当着我的面,挖出了她的妖丹。”

彼时他摔得眼冒金星,全身疼痛,只能一边哭叫,一边看着修士将母亲开肠破肚。

母亲的身躯失去温度,然后逐渐变形,血肉被|干瘪细瘦的枝条所替代,胭脂色的海棠花在寒风里枯萎飘飞,零落成泥。

凛冽剑芒袭来,他也被洞穿胸口,无力地躺在一边。

那时陆晚是个连内丹都没有的半妖,修士也只不屑地看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小杂种,转身走了。

再后来,就是滔天洪水淹没了宁静的小镇。

“呜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王二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她年纪小,也没听过多少故事,此刻难受至极,鼻涕眼泪抹成一团。

王云儿默默抹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王大贵最初对妖族的恐惧消退了大半,听完满心的愤愤不平,“怎会有这样的修士!如此不顾百姓死活,不曾作恶的妖族也不被他们放过!”

陆晚无不讽刺地说:“本事平平的修士尚且不敢轻易祸及凡人,那些修为高超的仙人们,自然无所顾忌,在他们眼中呢,寻常百姓命如草芥,妖族的命根本不是命。”

“……”

王家父女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再多说了。

白桐巷这样的地方藏不住秘密,王云儿病愈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她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母亲又早早病故了,不知多少姨娘婶子等着给她说媒。

前些日子她被秦家少爷纠缠,又不明不白得病,这事自然就耽搁了,如今据说有云游仙人经过而出手,将她的病治好了,族人们纷纷上门来道喜。

最初几日,王云儿还能假借大病初愈身子不适来推脱,后面就不得不去见人了。

陆晚又收到了苏旭的来信,直接给她读了其中一段,“我师姐说,接下来必定有人寻你麻烦,且是打着为你好的名头,让你有火都无处发。”

王云儿听完苏旭在信中的言语,不由陷入了沉思:“……”

次日里,院中梧桐青翠,清风徐来碧影摇曳,石桌前围坐着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

“云儿啊,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也及笄了,若不趁着这岁数说人家,再过几年就变成老姑娘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顿时接道:“如今你还有得挑,哪怕我们王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你年轻美貌,嫁个有钱的少爷当正头夫人,也并非什么难事,你听我说,我那表哥在醉梦楼当管事,那酒楼是刘家的产业,刘家的三少爷如今尚未婚配,房中仅有几个丫鬟罢了……”

那妇人旁边坐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也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若是再过些年,等你年纪大了,可就没这种好事儿了。”

王云儿坐在石桌前继续刺绣,扇面上松柏仙鹤图栩栩如生。

她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道:“三婶娘和二堂姐不必说了,那秦七少爷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都见了,三婶娘和三叔昔日都帮着我,不让那姓秦的踏进白桐巷,皆因你们知道他要抢我去做妾,可是若是当他的正房夫人,只看着他东一个西一个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旁几个年长的妇人顿时哑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三婶娘讪讪地道:“富人当中也有好有坏不是?总不能人人皆是那样。”

王云儿又叹:“自然不会人人皆是那样,但我和刘家少爷素不相识,我怎知他是什么样子呢?若是冒然嫁过去,结果又是一个秦七少爷,我这平民姑娘如何与他和离?”

她说话一贯是温温柔柔的,谁知竟然如此语出惊人,另外几个妇人皆睁大了眼睛。

“你这未出阁的闺女,如何能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

三婶娘急道:“云儿,你如此容貌,又有这么一手好绣活儿,难道当真去嫁个野小子不成?!”

王云儿摇摇头,“婶娘也说了,我绣活儿做得尚好,哪怕这几日身子不适不去上工,绣坊也会派人来收我绣的扇面,工钱也一分不差地照给,我嫁谁不能吃饭呢?就算终身不嫁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家妇人们个个目瞪口呆。

二表姐呆呆地道:“云妹子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王云儿抿唇嫣然一笑,“先前我也活得糊涂,不过被好人提点几句罢了,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怎能拘泥于世俗当中,只为了嫁人而嫁人何其——”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苏旭的原话。

“——不幸。”

二表姐也是读过几本书的,闻言气道:“云妹子如今整日闷在家里刺绣,难道就快活了?你如今年纪小尚且没事,但整日针不离手,早晚熬坏了眼睛,还如何做活儿赚钱?还不如早早嫁人,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届时衣食住行都不必费心——”

“因为都捏在别人手里?”

王云儿继续道:“所以只能任凭人家纳妾收房,那想必更加辛苦吧。”

二表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显然她对这话有些感同身受。

她手上紧紧捏了帕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接着猛地站起来,愤然离去了。

三婶娘神情也不太好看。

王云儿赶在她开口前起身,先是盈盈一礼,又道:“我还未正式谢过婶娘和叔叔那日一同去赶走秦家少爷,我晓得婶娘和表姐的好意,只是爹每日要去铺子里,妹子还小,我若嫁人了,谁来照顾他们呢,等囡囡年纪大些再说吧。”

三婶娘并另外几个妇人也才想起这一遭,不由脸色转缓,她们倒是有心给王大贵说个老婆,但这话总不能说到人家女儿脸上。

她们又说笑了几句,只胡乱夸奖王云儿孝顺懂事,然后各自寻由头告辞了。

院中再次安静下来。

王二姑娘先前躲在房里听着,这回扑出来蹭到姐姐旁边,“那位苏仙君好厉害,竟然都猜中这些老女人们要说什么!”

王云儿皱眉弹了她的脑门,“那些都是族中长辈,不要胡言乱语。”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苏仙君竟是料事如神的,可惜我一时半会见不到她,来日定要好好向她致谢。”

半晌,少女又静默下来,“我虽然是鹦鹉学舌,现在想想,那些话其实十分有道理。”

……

焦岩城人潮涌动的集市上。

苏旭任由鸟妖青年拉住自己的手,狂奔着带领她穿过闹市。

两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摊位商铺里货物琳琅满目,一切的一切飞速掠过,模糊成不甚清晰的一团。

两个年轻的鸟妖身姿轻盈、着装鲜艳,他们奔跑时呼吸悠长。

锦绣衣摆相继扬起。

红裙少女赤足雪白,踝上金环摇曳,踩过被骄阳晒得发烫的路面,瀑布般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青年双目闪亮地盯着她,脚步未曾停歇,“你真好看。”

苏旭自小美貌,见惯了旁人惊艳目光,也算听惯了夸奖,此时却觉得这句话莫名舒心。

“你也很好看,这还是我头回遇到,嗯,正在求偶的同类。”

青年听到前面那句不由笑起来,眼角蔓延出的胭脂色红痕更加灼亮。

接着,他微微愣了一下。

两人已经跑过漫漫长长地一段路,甚至穿过了小半个焦岩城,来到了集市的另一端,周围的人也少了许多。

“头回遇到?”

青年讶然道:“你多大了?可有一百岁?”

苏旭摇摇头。

“噗,那还是小姑娘呢,怪不得。”

他笑盈盈地看过来:“所以你也不曾有过情潮?”

苏旭又点点头,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想落在对方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般。

“竟还没有成年。”

青年有些惋惜地看了她一眼,腾出手来抚过女孩浓密的黑发,“你是什么呢?”

苏旭:“……乌鸦?”

青年又笑,“怎的如此犹疑?”

苏旭被他笑得思绪混乱,随口道:“我是怪妖,只能说像乌鸦,但不完全是。”

青年微愣,接着笑出声来。

他伸出双手捧住少女的脸,凑近过来道:“小丫头,你是不是总想要看着我?听我问话也懵懵懂懂,脑子宛如只有一团浆糊?莫要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状态里,否则下回若是在战场上遇到哪个发情的鸟妖,你岂不是要引颈就戮?”

苏旭虽然脑子有些乱,但依然还能思考分析,此时一听到这话,只觉得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她猛地清醒过来,不由后退两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又惊又怒,只觉得自己愚蠢到家,若是刚才对方出手突袭,她指不定要落个重伤。

青年顺势放开了手,无奈地道:“不过这既然是你第一回遇到情潮时的鸟妖,倒也正常,只下回一定要注意了。”

苏旭向他深深一礼,“多谢阁下提醒,实不相瞒,我见过的鸟妖并不多。”

更何况是正在发|情了。

毕竟妖族与野禽不同,他们寿命漫长,三五年都未必有一次情潮,而且通常妖族发|情,也不会在中原地界上乱跑吧。

“其实我也一样,我住在城西的山里,那边哪有什么妖族呢,只是一些寻常野鹰罢了,我实在不想再和她们凑合了。”

青年也叹了口气,“故此来这里看看,这边的人族姑娘也有许多大胆热情的,若寻着合适的春风一度也算不错。”

啊这。

苏旭想了想前面那句话,只觉得细思恐极,“你是说,若到了这般时期,连那些没开灵智的野鸟,你也,呃,觉得没关系么?”

“最厉害的那几日,简直头昏脑涨,只要是看到带翅膀的就觉得可以,哪还想这么多。”

青年好笑地道:“我以前也和她们没什么区别,自然无碍,只是连话儿都不能说,觉得没意思罢了。”

苏旭:“…………”

她知道若是按照妖族标准来算,自己恐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所以自然没经历过什么情潮。

但是,倘若有朝一日,难道她也会被情潮冲昏头脑,在路边逮只野生的乌鸦将就了?

苏旭心情复杂地幻想着那一幕。

“等等,容我多问一句,你说你那会儿不清醒,但凡有翅膀的就好,那你为何现在又觉得人族姑娘也可以?”

“现在只是头几日,若是找到了合适的,自然就没事了,否则到了后面难熬的那几天……”

青年扶额,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经历。

“别说鸟儿,就连鸡鸭你都会觉得他们十分美丽。”

“不过,”他话锋一转,“怪妖兴许与我们不同,我听说有些怪妖根本没有情潮。”

苏旭顿时惊喜且松了口气:“当真?”

“嗯,算起来,怪妖之所以是怪妖,皆因满天下独你们一个,我听说怪妖的后裔,也不会和他们父母一模一样,你们根本没有真正的同类。”

青年又道:“我们红血隼一族,情潮时灵力最是强盛,气息都会改变,为的就是吸引同族,当然其他的鸟妖也会中招——尤其你这种毫无经验的,只是你反应也并不算激烈,若你和我同为一族,恐怕我们早就化成原形挤在一处了。”

苏旭想了想也是这道理。

有一瞬间,她还是悄然谢了一声不知身在何处的生母。

拜对方所赐,自己或许没那么强的兽性,不至于在路边强上野生乌鸦乃至家禽。

青年打量她一眼,“想必你不能三四日时间都同我在一处吧。”

苏旭:“这么久?”

她不由投去钦佩的目光。

“倒不是一次所需的时间。”

对方有些无奈,“只是这几日里会多次发作,所以我尚未寻得合适的对象,有些人族姑娘最初愿意,最后也都嫌次数太多了呢。”

苏旭虽然清醒过来,有些感觉却并无变化。

这隼妖在她眼里依然魅力十足,她还要不断压抑一睹对方妖身的想法。

“我确实有事要做,怎么会这么久呢——”

这话里惋惜之意太过明显。

她心里十分清楚,今趟并非是来追杀魔修,还要去寻找玄火教地宫。

其实这事儿她倒是没那么在乎,然而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在焦岩城久留。

凌云城那头的事情尚未完全解决,凌家小姐的死因暂不清楚,凌家还要对付万仙宗。

另一边玉桂仙君的事也没有查明。

“如今时间还早。”

隼妖青年也看出她的不舍,展颜一笑,“你是首次来这里吧,不如我带你逛逛?”

不过耽搁一时半会儿也无所谓。

而且若是魔修在此地的话,杀人等到晚上更合适。

比起前面那一个同伴,与眼前这热忱且友善的同族在一处,似乎就幸福多了。

苏旭顿时又将什么魔修抛到了九霄云外,“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