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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60章

那是一个漫长而恍惚的梦境。

她置身于白雪纷飞的北地, 山坡上寒风怒吼,如烟似雾的飘雪中,依稀浮现出一片碧色森然的绿影。

在满山风雪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桑树, 树边立着一个人。

他身姿修长, 头戴银冠,如瀑黑发松散半挽, 身上披着轻薄的丝质黑袍, 更衬得肤色白似山雪。

那人伸手拉低了一条沉甸甸的枝桠。

繁茂叶片间的桑葚殷红发紫, 隐隐擦过微翘的艳丽薄唇,掩盖了那一丝邪异诡秘的微笑。

他侧过头,似乎说了什么。

苏旭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尚未踩实却骤然落空, 四周的世界开始崩坏塌陷。

茫茫雪原四分五裂, 她继续跌落,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

苏旭猛地清醒过来。

她头痛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 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那幽昏的地牢之中。

落雪纷纷扬扬飘来, 空旷长街上游荡着几个骷髅, 它们漫无目的地四处转着圈, 脚步非常迟缓。

街道两侧是各色宅院, 如今只剩下残缺的乱石墙壁和几处空落落的门框。

她抬起头,天空一片青灰,阴云密布。

——自己确实莫名跑到地面上来了。

苏旭头疼得厉害,不过隐隐能感到这痛苦在好转,虽然极为缓慢,伴随着一些凌乱的与战斗有关的记忆。

——譬如在地牢深处,她和那个蛇尾男人打了一架, 打着打着她就发现对方不过如此,就在她想使出杀招的时候,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离。

再次睁眼已在这里了。

她无奈地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远处那些骷髅茫然漫步,一边琢磨着方才发生的事。

她为何会昏过去,又为何会做梦?

梦里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想还好,稍微一思考,她的脑中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

苏旭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抱住了脑袋,一时冷汗涔涔,牙缝里挤出了痛苦的呻|吟。

好痛。

仿佛无数根细密的针刺钻入脑海,然后分散开来不断翻转搅动。

脑袋仿佛已经裂开了,眼前甚至开始冒出雪花状的白光,亦或是真实的雪落在眼帘上。

她几乎分辨不清了。

苏旭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跪倒在地上,朦胧中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叱咤,剑刃交错伴随着熟悉的骨骼碎裂声。

有人来了。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思绪被转移,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眼中模糊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

远处有几个手握长剑的年轻人,三男两女,皆身着琅嬛府道袍,此时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处,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骷髅骨架。

一个少年转头瞥见了她,不由讶道:“苏仙君?”

他们在凉月城见过一次,以苏旭的容貌,对常人而言必定见之不忘。

苏旭无精打采地抬了抬手,“诸位琅嬛道友一切可好?”

“你说呢!”

当中的粉衫姑娘哼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师兄拉住,后者向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师兄如今不知所踪,蓉蓉你莫要惹恼了她——”

陈蓉蓉撇了撇嘴,倒也真不敢说话了。

另一个脸生的姑娘倒是上前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前辈是否也因试炼而来呢?”

苏旭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感觉消耗了很多力气——并非灵力,她的灵力还十分充盈,仿佛随时能将这里烧得灰飞烟灭。

这感觉更像被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所折磨,。

她提不起劲去思考任何事。

“不知苏仙君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大师兄。”

另一个少年也彬彬有礼地开口问道,倒是没有摆出天下人都该认识他大师兄的样子,还解释了一句,“你们曾在凉月城见过一面——我们甫一进入白沙城就失散了。”

苏旭知道他说的是赫连辰,闻言摇头,旋又想起他们的任务好像该是追杀那位无尘岛的逃犯。

“你们也是为了试炼?”

几人相视苦笑。

最先开口的少年叹了口气,“我们第二环任务本是缉拿一位八派通缉的要犯——谁知他进入了大荒,还有两个妖怪当帮手,我们禀报了师门,于是换了一项任务,就跑来这里了。”

八派试炼中,参与者互相争抢乃至大打出手者不在少数。

然而如今的情况,他们都是被分配来调查白沙城里的邪崇,且并无淘汰要求,所以他们倒是宁愿与苏旭交好,起码多一个战力。

苏旭先前就收到了消息,何昔去杀无尘岛的林长老,陆晚带着顾盼溜回大荒了,琅嬛府弟子在后面干瞪眼。

——赫连辰倒是敢追进去,然而他好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未必能护住所有的同门。

如今这位神剑剑主不知被弄到哪去了,琅嬛弟子们没了他宛若失了主心骨,也没个能拿主意的。

在他们说话时,陈蓉蓉不断左顾右盼,同时催促大家赶快离开此地,因为那些骷髅在一盏茶时间内就会重新拼凑起来。

她对苏旭心有惧意,不愿同后者一处,然而其他人倒是乐意拉上一个金丹境的大佬——这位先前可是能和他们大师兄对峙的主儿,起码比他们要强多了。

苏旭摆了摆手,“诸位请自便吧,我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帮不了你们。”

“听见了吧,人家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陈蓉蓉小声嘟囔着,“明明灵压那么强,还说什么受伤。”

苏旭充耳不闻,只是态度坚定地拒绝同他们一起。

琅嬛弟子们面面相觑,几个少年叹了口气,方要离去,另外那个姑娘却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前辈。”

她容貌平凡至多称得上清秀,与陈蓉蓉站在一处登时被比了下去,然而修为却比后者高了不少,从灵压上看也是筑基后期了。

“那前辈一定要小心,莫要去碰那些箱笼,若是听到婴儿的哭声或是谁的呼救,也千万别去靠近。”

那姑娘的袖子被陈蓉蓉扯了一把,她却恍若未觉,继续说道:“我们有位同门已经被箱子咬掉了脑袋,另有位同门被那孕妇状的恶鬼吞进了肚子里——”

苏旭有些诧异,本以为对方会搬出一堆理由让她一起走,没想到竟是友情提示。

她自然不会说我才不去干那些蠢事,“多谢阁下提醒。”

姑娘得了这句话微笑起来,也不再挣扎,被陈蓉蓉拽着离开了。

他们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似乎在前往出城的方向。

苏旭又坐了差不多一刻钟。

她安安静静守在原处一动不动,远处的骷髅们重新活络起来,却也没发现她的存在。

它们重新散漫迟缓地四处游荡起来。

甚至有一个从她面前经过,双方相距不过丈许。

白沙城笼罩在昏暗天幕下,刺骨寒风穿过倾塌的废墟,卷着雪花飘飘洒洒飞向城中央,在阴云之下,依稀有一片残缺却依然巍峨雄浑的楼阁矗立在高地。

苏旭眯着眼瞅了一会儿,“师侄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那就是城主所在的府邸。”

身后传来一道悦耳清肃的男声。

她回过头。

慕容遥扛着黯淡大剑缓步穿过风雪,看上去有些疲倦,那双眼眸却依然明亮有神,“师叔是如何出来的?”

苏旭歪了歪头,“说实话我不晓得——不过我猜你和我差不多?”

慕容遥正走到她身边,闻言似乎微笑了一下,或只是唇角牵动时的错觉。

不过,他的神情确实温和了些许。

青年放下肩上的飞翼,俯身坐到了她旁边。

两人并肩坐在一处,一起遥望这座白雪连绵的荒城,雪花不断打落在膝头肩上。

“白沙城城主——姓氏不详,据说她先前嫁过人,只是她憎恨丈夫,故此从不提那人的姓氏,也不说自己的名号,人们只唤她作城主,据说只有她身边最亲近的男宠,才有资格知道她的闺名。”

慕容遥淡淡地说道。

苏旭偏过头凝望他英俊无瑕的侧颜,“你是否也找到了竹简?!后面还有什么吗?”

后者微微颔首,旋又摇头,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里面记载了另一个故事。”

苏旭打开那卷竹简,上面字迹依然是斑驳模糊的,有些部分业已残缺,只能继续连蒙带猜地向下看。

五百年前,有一个蛇妖被修士追杀,身受重伤流落到幽州,为一个人族所救。

她为报恩嫁给了那人,夫妻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谁知恩爱多年之后,那男人被云游的仙人所看中,带回门派也当了修士,不久后他回家探望,竟看到结发妻子露出蛇身,而且正在吃人——那被吃之人竟是他的母亲!

男人悲恸欲绝,当下跑回门派将此事禀告了他的师父,不多时门中集结了一大批人手前去诛妖。

蛇妖在被杀死的一刻跳入深涧之中,尸体并未寻得。

苏旭:“?”

她将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里面仿佛缺失了一些细节,而且有些没头没尾,倘若她没看到自己寻得的那一部竹简,兴许还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这是城主的故事。”

她喃喃道。

“你如何知道?”

苏旭将自己找到的那卷竹简塞给他,“这上面说了城主是蛇妖,而且她的男宠们都是蛇妖,同她一样,在魔族袭来时保护城中的居民,他们本有能力逃跑,却悉数战死——她应当是其中最厉害的,孤身出城迎战了魔族大军,被那几个领头的高等魔族杀死了。”

慕容遥一边看一边将另一本薄薄的竹简给她,“这才是我找到的,先前那卷是赫连辰给我的。”

苏旭讶道:“你们见面了?他还给你书?”

慕容遥点了点头,补充道:“是我问的,他不愿给我讲故事,就直接将这东西给我了。”

苏旭想了想那场景,有些好笑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俩是差不多的性格,能不开口就不会多说一个字,没想到师侄你亦有好奇之心。”

“我不是。”

慕容遥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多说多错,又想在师弟师妹们面前摆出一副让他们信服的样子。”

“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苏旭眨了眨眼睛,“是否你师父张长老让你这么做的呢,因为他觉得你以后可能会继任首座?”

慕容遥深深点头,一副你果然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苏旭心想我当然明白,因为我以前也抱有这种虚假又无意义的幻想。

当然对于慕容遥而言,也未必是假的,好歹他还是被宗主看重且委以仙剑的——凌霄仙尊有一大堆徒弟,如今活下来的个个都成了长老,当中有天赋好的有天赋一般的,然而却没有被他看重的,让他将剑传给了徒孙。

她笑了一声,“其实不必在意这些,大多数人想要的首座呢,也未必是威严冷峻高高在上的。”

慕容遥露出洗耳恭听之态。

“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桃源峰里有许多人想要我成为下任首座,缘故就是我经常会帮他们答疑解惑,或是指点一下修行进境方面的问题。”

苏旭摊开手,“他们也敬佩谢无涯,但那是因为他曾在离火王手下生还,人们觉得他像宗主一样,有力量护住宗门上下——我敢说若是我也有这经历,大家必定更喜欢我,前提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妖怪。”

慕容遥听到最后忍不住微微蹙眉,“是不是妖怪又有什么打紧呢?白沙城城主也是妖怪,却为了保护这里的百姓们死掉了。”

“所以说你还是挺与众不同的。”

苏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毕竟通常人都会抓着她吃了她的婆母一事不放,证明妖族生性歹毒邪恶。”

“那事不知原委,况且记载本来就不完整,她为了守护这城献身却是真的。”

慕容遥低声道。

苏旭叹了口气,“是啊,其实我也不信她以前会是那样一个人,倘若她真是被丈夫辜负了,却依然对人族有善意,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做到——我小时候便有那种‘谁负了我就杀他全家’的糟糕念头。”

慕容遥似乎有些无语,“但你并未那样做过,若只是想想过瘾——那本是人之常情。”

苏旭失笑,“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听你说出这种话。”

毕竟这小伙子还是挺正直的一个人。

她的头痛终于彻底好转,如今灵台清明起来,只消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梦境,就并无大碍。

苏旭站起身来,“你如何与你的师弟师妹们失散了?”

“我遇到了一个双手缠着镣铐、下身被泡得烂浮肿胀的怪物。”

他停了停,“兴许是这里的囚犯,样子有些骇人,它被关在那一层地牢的最深处,在与它交手之后,我就莫名出现在了地面上,进到了城里。”

“啊,看来与我交手那人就是典狱官了。”

苏旭停顿了一下,“大概也是男宠之一,毕竟是个蛇妖——要不要一起去城主府邸看看?还是你担心他们?”

慕容遥欣然同意,“我们先前已约好,若是一旦走散,就尽量向外走,不要再单独深入。”

两人一同赶往白沙城中央。

慕容遥的灵力也不少,不用太过节省,直接展开身法随着前方的人在雪中狂奔,在残缺的屋脊和屋顶破洞间跳跃穿梭,避免了与地面上的骷髅们相遇。

城主府并非是一座楼,而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玉石殿宇森罗恢弘,毁弃的楼台置于雪中,竟显出几分模糊飘渺的仙气。

正殿前堆积着几块碎石,石缝里甚至夹着几只枯瘦骨手,仿佛昭示着临死前不甘于命运的挣扎。

苏旭越过这块石堆,心中那不祥的感受越发鲜明。

“等等。”

慕容遥忽然拦住了她,“这里不太对劲。”

后者愣了一下,“你也感觉到了?”

慕容遥一怔,“我说不清,只是总觉得不对,师叔小心些。”

前方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宽大正殿,中间有一处上方坍塌而造成的废墟,梁柱椽枋混乱地堆在一处,上方拱顶已经没了大半,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仿佛是被砸落的重物直接毁掉。

苏旭抬起头,通过那大洞望到了上层,在数十丈高的平台上,有个俊美的少年倚在玉石栏杆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那人双手按着虚扶栏杆,下身的蛇尾一圈一圈缠绕在玉石之间,他的尾巴极长,从栏杆一直蜿蜒到旁边的立柱上。

少年微笑时唇边流出黑色涎水,并露出一对狰狞的獠牙。

“这个交给师侄你如何?”

苏旭放出了神识,“我感到了一道极强的灵压,让我去会会她。”

慕容遥似乎还想说什么,耳畔却骤然传来一声轻笑,先前那位于高处的蛇妖少年,竟闪身出现在他面前,如同树干般粗壮的蛇尾当头砸下。

他轻松地躲过去,只是身边的红裙少女已然不见踪影。

“……”

苏旭其实并不想这样离场。

她又一次被那莫名的力量拉走,周遭景物一阵天旋地转变幻之后,定格在一处落雪纷纷的观景天台上。

天台上并无墙幕,大风吹面而来,雪浪如海涛逆卷翻飞。

她的视线越过低矮的玉石围栏,望见万千残破的楼阁亭台轮廓模糊,笼罩在白沙似的风雪里,朦朦胧胧,渺远凄凉。

冰晶般的地面流离剔透,一块块砖石平整无缝,裙摆拂过,赤足踩上时传来彻骨寒意。

那股寒意尚未侵入经脉冻结灵力,就自行被她身躯散发的热意融化了。

前方的围栏上有一个人。

她迎风而坐,一头浓密青丝却安静垂落在腰间,披着一件轻薄的雪色纱衣,水袖外露出一双纤白素手,骨肉匀称。

苏旭迟了一瞬才注意到这人的存在,她一时不能分辨对方是忽然出现,亦或是早就等候而只是没让她发觉。

“……城主?”

她不太确定地道。

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半阙明丽的侧颜,并投来似嗔含怨的一瞥。

那一刻,苏旭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女子那双水眸秋波荡漾,鼻梁秀挺,唇瓣樱红,仿佛雪雕玉塑的假人,在这妖魔乱舞的地狱里,美好得全然不真切。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散碎的额发间,竟生出一对雪白的犄角。

圈圈横嵴缠绕,又在上方分叉,宛如绽开的繁盛花树。

“苏仙君。”

她嫣然一笑,明明容貌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开口时却带点纯真娇憨的味道,“你明明也是妖族,为何他们要这样喊你呢。”

苏旭才知道对方听到了先前的对话,或者说,整个白沙城无论天上地下,兴许发生的事都瞒不过对方。

从某种角度上说,她们之间的交手已然开始了。

精神境界的比拼亦是一种方式,通常以言辞为武器,若能挫得对方锐气,便是微微胜了一筹。

苏旭不清楚对方是否在玩这套路,但她知道自己最好别被牵着鼻子走,“城主明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有传闻你宰杀婆母当食物,可见世事难料,妖怪也可以当仙君。”

“这又是什么歪理。”

女子轻笑起来,声如银铃,又如风过碎玉,动听得让人心痒。

她眼神一转,收敛了唇边的笑意,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叹一声。

“若没有先夫救我,我兴许当真就会死在那日,故此,哪怕他母亲并不知我真身,只以为我是被匪徒打伤的逃家小姐,劝我嫁给他,我也就应了——然而,嫁入他们家之后,老虔婆对我动辄打骂,只将我当成奴婢使唤,所有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吃饭也不得上桌,冬日要在冰水中洗衣,我本是南境水域里长起来的,那时修为低微,且重伤未愈,如何受得住北地风雪切磨,哪怕偷偷抓只田鼠吃,都会被毒打一顿。”

苏旭沉默以对。

女子见她的反应,不由问道:“你是否想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该杀她呢。”

“我并不想这么说,”苏旭淡淡道:“其实我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不早点弄死她——然后我想到你本是报恩去的,所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城主一呆,旋又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笑容,“是了,你也不是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

苏旭纠结道:“容我多问一句,你那丈夫是否对那老婆子言听计从呢?”

女子淡淡道,“学堂路途遥远,他每日早早就走了,晚上回来也埋头温书,最初我不想用这些去打扰他——那时我只以为人族里的平凡女子大多如此,故此都忍了。”

“他是怎么死的?你杀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他后来去当了修士,兴许一直活着,兴许哪一日被别的大妖宰了。”

她再次露出那种天真情态,抿唇一笑,“反正在我心里他已经死啦。”

“阁下果然豁达。”

苏旭忍不住道,“若是我被人那样坑害了,我定然不会只在心里当他死了。”

城主笑而不语,“你又想如何呢?”

苏旭暗忖虽说他救了你,但你为了报恩嫁给他——你们也算扯平了,你又当牛做马伺候他们母子多年。

然而那男人亲眼见到母亲被吃了,想报复也并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算起来,倒是一笔糊涂烂账。”

城主欣然颔首:“看来你已想明白啦。”

苏旭一时也想不清究竟谁欠了谁,不过她觉得对方的心态倒是不错,这一点应当比自己强多了,不由好奇道:“那竹简是你自己写的么?”

城主摇了摇头,“如何能是我写的呢,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不过是我初来白沙城,与史官夜话时讲的故事罢了。”

她低眉敛目一笑,明眸中秋波荡漾,以袖掩口道:“那夜极为有趣,都险些忘了正事。”

苏旭:“究竟哪个才是正事?”

城主嗔怪地横了她一眼,“你说呢。”

苏旭首次生出几分拿她没办法的感觉,“城主果真是个妙人,不若我们也直接握手言和,去做点正事吧。”

话音未落,身边骤然袭来一阵凉意,冰冷的吐息已在耳畔晕染开来。

“我本来也不愿与仙君交手。”

一双冰冷结实的手臂从身后环绕而来,温柔地拥住了她。

那人将下巴压在她的发顶,似乎还亲昵地蹭了一下,“仙君身上的气息真是香甜——”

苏旭觉得不太对劲。

她侧过头,接着默默后退了一步。

前面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额前诞出的犄角雪白妖娆,枝杈横生,脸容又异常精致,恍若冬雪里诞生的精灵仙怪。

轻薄的雪纱外袍向外敞开,露出一截赤|裸精壮的胸膛,衣袂也不是长长的水袖,再掩不住腕上套着的一双雕镂精致的宽大金环。

青年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两只手,一副全然放弃抵抗的样子。

“我就在这里,任仙君施为。”

“……”

虽然十分心动,苏旭也还忘记自己姓谁名谁身在何处。

她也记得这白沙城中数不尽的骸骨和反复去世又复活的骷髅,故此虽然心动不已,还是正色问道:“我们可否再多聊一会儿?城主男人的模样也很好看呢。”

城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是否鸟妖都像你这样多情又无情?嘴上说着甜话儿,眼中却没有半分情意。”

“萍水相逢何来的情意?城主对我也没有救命之恩。”

苏旭叹了口气,“白沙城都在城主的掌控之下,方才看我在地牢和大街上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见到我又装出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城主才真是无情之人呢。”

“哈哈哈仙君真有意思。”

城主听得止不住发笑,“你是怪我没有早些将你拉过来?容我辩解一句,我倒是想早些将你带来,毕竟你的气息——”

他露出几分神魂授予的样子,仿佛被深深吸引了,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

苏旭忽然想到了数月前遇到的沈翠儿,那可怜的姑娘也是一边说话一边突然暴起,心下不由提防。

不过,城主却并没有发疯。

青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长长的睫帘上碎雪簌然落下,滑过白皙细腻的脸颊。

他的眸子是一种浅淡的澄黄色,宛如秋水映着晚霞,波光粼粼,又好似蕴藏着千言万语只待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