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旭日东升时，我们陆续走出舱外。
薄雾飞升，天地一片明朗，城中的人语喧哗声一浪又一浪传来。
白昼的喧闹和黑夜的沉寂在一座庞大的城池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接过黑蜘蛛递给我的微型高倍望远镜，清晰地看到蜮民国的民众在山水间勤劳耕作的景象。
在阳光下呈现的一切人和事似乎都很美好。
生活的表象通常都很动人，浮华背后的痛楚却极少有人去探寻。
我清醒地意识到，不论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是约定俗成的传统，抑或是强制行为，这个国家的民众都生活在深深的恐惧之中。以至于昨晚我翻看三妖精拍摄的照片时，内心倍感凄凉。
凭我对人类世界的认识，人口稠密的城市发生霄禁，一般发生在战争期间，或者是瘟疫爆发的特殊时期。倘因为鬼魅魍魉作祟就长期夜间只能呆在家里避祸，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因为，人类的天性是喜欢热闹而不甘寂寞的。在任何一个地区，人类举行各种娱乐活动的时间通常都在夜里。
造成家家户户夜不出户的原因，会不会是掌控这个国度的大巫实行铁腕统治呢？历史上有不少倒行逆施的独裁者为了达到血腥统治的目的，总是不择手段禁锢民众的思想和自由。但是我的这个推想在受邀入宫参加午宴时被推翻了。我见到的大巫枫风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女人。她穿戴简朴，眼神纯净温良，这不同于扭捏作态的女人的伪装。因为强势冷酷的女人，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眼中流露的杀机。
午宴在愉悦的气氛中进行，宽大的厅堂中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剩陪席的女巫们和队友们热聊，倾身向坐在正席的大巫枫风开门见山地说：“大巫，贵国有一个很不寻常的现象令在下十分不解，在此斗胆请您解惑。”
大巫枫风斯文地笑了笑：“博士，大巫宁丛对你赞许有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在下入宫赴宴之时，见城中人来人往，集市繁荣热闹，人与人之间打交道充满热情，一派祥和，为何到了夜里就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呢？”我坦诚地说，“这种现象似乎与贵国的民风不符。”
大巫枫风抚了抚腰间的佩刀刀柄，眨了一下眼睛：“敝国不论男女生性豪爽，尤其崇尚快意恩仇。至于夜晚闭户，非出于敝国民众本意，乃是出于履行契约不得已而为之之举。”
我感到惊讶：“契约？”
大巫枫风点了点头：“这片土地被神傩巫鬼视为天下最淫邪之地，博士从前没有耳闻吗？”
我揺了摇头：“除了听闻贵国有一类名叫蜮的会含血沙喷人的妖物，在下对贵国的历史一无所知。”
“这不奇怪，”大巫枫风倾过身对我一笑，“博士，依你之见，你是神的子孙，傩的子孙，巫的子孙，还是鬼的子孙呢？”
我怔了一怔：“…在后世有关人类起源的传说中，神傩创造人类的传奇故事流传最广，其中也不乏巫鬼创造人类的传闻…但是人显然是有别于神傩巫鬼的物种，请大巫不吝惠教。”
“大巫宁丛派来的信使告诉我，你去过雨师妾国，已经了解了13道的来龙去脉，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敝国的历史。”大巫枫风招呼我走出厅堂，与我在葡萄架下的阳台上隔几案而坐，指了指青山秀水，“博士，作为人，若我告诉你这里是人类的故土，你是蜮的子孙，你有何感想？”
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复杂地一笑：“蜮为何物？”
大巫枫风娓娓而谈：“在都城的西南方，有一座山，这座山人类称颂它为颂山，神傩巫鬼诅咒它为丧山。当初仁被贬为人从宫发配到地球上时，颂山是流放地之一。被流放的人虽身为囚徒，却拥有不同的技能，这一点从后来的人类在地球创造的世界可见一斑。开始时人在地球上接受改造所从事的工作，是发掘各种宫不具备的资源，源源不断的运回去。比如颂山生长的枫木，是散发着幽香非常坚硬的木料。这种木料防潮防蛀，非常适合当作兴建广厦大宇时的梁柱，后来制成戈矛成为杀戮的利器是另外一回事了。被发配的囚徒们长年累月从事着艰辛的工作，非常劳累，于是想岀了驯化地球上的兽类承担笨重工作的方法，普遍用于开采和运输之上。颂山有两种不同寻常的异兽，一种是浑身火红的蚺，因为有别于蟒和蛇是胎生动物，所以称为育璎，贬义的说法叫育蛇。这种动物寿命极长，成年后力大无穷，能连根拔倒粗壮的树木，坚硬的尾部能砸碎巨石。另一种名叫紫琦，是类似于人的狐狸。会直立行走，会学人说话，有紫红的翅膀会飞，勘查地形路径十分机敏。久而久之，这两种异兽与被流放到颂山的囚徒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也是悲剧的开端。”大巫枫风剥了一个橘子，分了一半给我，“由于被流放到地球上的囚徒与日剧增，能够获得特赦返回宫的却微乎其微，为此囚徒们在绝望中开始酝酿反叛。可被剥夺了大部分能力的囚徒，凭自身的本能根本无法与监管的神傩巫鬼抗衡，于是为了复仇，囚徒们决定与地球上的兽类交配繁殖，扩充力量。这个大逆不道的罪恶计划，首先在颂山秘密实施。”她轻叹了一口气，“颂山下有一口温泉名叫翠池，翠池旁边有一眼泉水叫宗源。这口泉水又酸又甜，恰似醇酒醉人心脾。从前囚徒们经过一天的劳作，会在翠池中洗浴，饮宗源的泉水解乏。但是后来这里成了淫邪的场所，囚徒们肆意袒胸露体，与蚺和紫琦交欢，产下的杂交后代就叫蜮。”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大巫枫风咽下口中的食物，瞅了我一眼：“随着蜮的数量不断增大，涉足的区域越来越广，形成了十分强大的力量，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于爆发了。在这场战争中，蜮的首领名叫蚩尤。”
我恍然大悟：“原来蚩尤才是人类真正的始祖。”
大巫枫风点了点头：“不错，蜮民、赢土和白民这三个国家，是人类的初始地，统称三苗。颂山就是人类的诞生地。人与兽类的合体，才称为人类。这应该不难理解。当初人类的力量几乎催毁了神傩巫鬼的所有防线，直到在不周山大巫祝融以身殉职，形势才得以扭转。可是13道在大浩劫中封闭了。从此人类与神傩巫鬼在地球上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斗。最后蚩尤在常羊山与大神白泽斗法落败，被斩首，人类才又分别臣服于神傩巫鬼，然而世事幻变，谁又能长久地统治谁呢？”
我想了想：“有的统治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在人类世界里视自己为神鬼的子民的人仍大有人在。祭祀鬼神却不祭人祖的仪式多不胜数。人类对傩巫的敬畏一直存在。”
“博士，”大巫枫风明智地说，“基于我对人类的了解，背信弃义才是人的天性，其他的品质都不可靠。为了达到目的，人类会借神傩巫鬼之名蹂躏和践踏同类，也会随时号召同类攻击神傩巫鬼。眼下这个国度的子民表面上遵守契约，夜晚不聚会，不策划暴动，但是没有人会甘于被限制自由，对此我内心十分清楚。”她把目光投向城中，“流血冲突早晚会爆发，我只但愿这一天迟些来临，此前我见过的血腥太多了。”
文明浸泡在血腥之中，这是人类历史的死结。
沉默之后，我开了口：“大巫，纵然知道前尘后事，但谁也无法改变历史。既然来到这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可否去颂山看看？”
“上山的栈道早已损毁，唯有山下的翠池仍在。”大巫枫风缓了缓语气，“倘不在意祖宗的荣耀与耻辱，去看看也好。我来安排。”
两天之后的风和日丽的下午，在几名女巫的引导下，我和队友们前往颂山。若不是沿途有全副武装的武士守卫，此次出行倒象去郊游。
沿路的满目翠绿消失之后，一座火红的山巍然屹立在我们眼前，那是漫山的枫叶勾勒的绝世惊艳的美。
山下一汪碧水泛着气泡，水上飘浮着片片落叶。曾几何时，这里有美艳的女子在美景中舒畅沐浴，山谷中仿佛仍回荡着她们的欢声笑语。
我试图找到大巫枫风所说的如醇酒般的泉水，然而见到的却是翠池周边疯长的杂草。荒芜会改变很多东西，也会催生新的景致。
我看着那潭水，心想，如果人与兽不交合，地球上就不会产生人类这一物种，那么，世界会是什么景象呢？会不会还有刻骨铭心的爱和生离死别的痛？会不会还有充满温馨的幸福与充满血腥的仇恨？
我不知道。
我能感知的是，人生是一趟旅行。有人用生死诠释生命的意义，有人从生到死，只不过在消费生命，根本不懂得活着的价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