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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苏凌身世

苏凌面色一沉:“静嫔娘娘怎么了?”

“皇上, 皇上可能要杀娘娘了!”

苏凌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宫中不见血, 皇上不可能杀人。静嫔娘娘不是一直在北和宫吗?皇上为什么要杀她?”

刘公公急道:“因为娘娘她,她, 走出了北和宫。”

他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这位二殿下的神色,害怕从对方脸上看到怒容,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二殿下拧起了两道浓眉,不像是发怒,倒像是有些怔忪的模样。

苏凌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北和宫的娘娘们,苏凌并不陌生。

皇帝刚登基时, 血气方刚, 后宫颇多内宠。后来姚贵妃进宫,皇帝独宠姚氏,视其他妃嫔如同无物。本欲将她们全部遣散出宫,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皇帝不想让姚贵妃堵心, 就重修西苑, 安置姚贵妃。而先前的一众妃嫔,则悉数移居北和宫。

初时,有些妃嫔还曾试着走出北和宫争宠,皆以惨烈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也就知道再难沐圣恩,就都息了争宠的心思,老实待在北和宫。

好在北和宫殿宇巍峨, 建筑雄伟,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冷宫。而且她们分位不减,一应待遇照旧。她们的父兄,仕途也并未因为她们的失宠而受到影响。她们的娘家亲眷也默默接受了自家娘娘无宠的事实。

十几年来,双方形成了一种默契。

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嫔们安分守己,不再踏出北和宫半步。没了皇帝可争以后,十几个人尽弃前嫌,和睦了不少。

天阴沉沉的,刘公公呜咽一声:“就是今日晌午那会儿。”

“出来也没什么,只要不到皇上跟前,就不会有大碍。”苏凌犹带着一些侥幸,温声道,“皇上如今常住西苑,静嫔娘娘在宫中行走,也不碍事。”

“可静嫔娘娘就是到了皇上和贵妃娘娘跟前啊。”刘公公眼泪掉了下来,“娘娘今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说是冯家的老夫人病重,她就偷偷出了北和宫,去向皇上求情,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她跟皇上,哪有情分可言啊!”

他声音尖利,像是有长长的指甲在桌面划过,刺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苏凌心中一凛,眸光微闪,仍轻声道:“孝悌是人伦大事,母亲有恙,为人子女……”

他心说,都溜出北和宫了,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溜出皇宫的。反正皇上原本也不会留意到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子。

刘公公苦笑,连连摇头:“皇上十多年前就说过,北和宫诸人不得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静嫔娘娘不听劝,沈美人她们劝都劝不住她……”

“那,静嫔娘娘如今身在何处?”

抹了一把眼泪,刘公公道:“娘娘今日闯进西苑的时候,偏巧贵妃娘娘也在,静嫔娘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气到了贵妃娘娘。皇上当即大怒,教人撵出去,赶回北和宫。说是贵妃娘娘若是安然无恙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教静嫔娘娘自裁。”

苏凌双目微敛,哂笑。他并不觉得意外,在他父皇心里,贵妃娘娘是个宝,其他人连根草都不如。

“殿下也知道,贵妃娘娘的身子骨跟纸糊的一样,若是真……”刘公公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叫你乱说话。”

“别打了。”苏凌伸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是静嫔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她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不陪在她身边,到这儿来做什么?先别自乱阵脚。我去西苑那儿看看。”

苏凌顿了一顿,又道:“我请太医院院判去冯家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冯家老太太想来也熬过这个冬天。”

刘公公连连道谢。

苏凌教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太医院院判,他则换了一身衣衫,前往西苑。

冬天的白昼较短。

苏凌来到西苑,已是傍晚。

他这数月来,开始参与朝政。皇帝有时也召他去西苑面圣。他刚到西苑,就有人去禀报。

不多时,小太监请他入内。

刚随着宫人走进暖阁,苏凌就感到一阵暖意袭来,暖暖的香风直往人脸上扑。他定一定神,上前行礼:“父皇,贵妃娘娘。”

暖阁里银炭烧的正旺。皇帝和姚贵妃围坐在一张红木圆桌边,身上的衣衫并不算厚重。皇帝面色红润,而姚贵妃脸庞雪白,双眉轻蹙。

“怀思过来了啊?”皇帝抬眸瞧了他一眼,“正想着要不要叫你过来,谁知你自己倒先来了。”

“怀思”是皇帝给苏凌取名萧瑾时,一并给他的字。因为身份原因,这字也只皇帝一人叫过。

苏凌自己对“怀思”这个字,并无多少好感。他原名萧凌深,去崇德书院读书时,借用母姓,化名苏凌。至于皇上后来给他赐名萧瑾、字怀思,他都不大习惯。

苏凌拱手施礼:“儿臣不经传唤入内,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一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苏凌勾一勾唇角,没有说话。他心中颇不以为然,自家人么?去年这个时候,父皇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岁怀敏太子出事,他接到姑父阳陵侯苏景云的通知,匆匆忙忙赶回宫。当时内心深处未尝不曾想过,可能会得到承认,然而迎来的却是皇帝的震怒。

他的生父盛怒之下,挥剑砍他,说他不安好心,巴着太子离世。

正好那时查出晕倒的姚贵妃又有了身孕,担心他的出现会影响姚贵妃,皇帝更是下令,任何人不得在贵妃娘娘跟前提起他……

苏凌轻轻握拳,他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疤痕。

宫中有玉颜膏,能让疤痕变淡。可他不想除掉这道疤。

皇帝看了一眼姚贵妃,续道:“娘娘方才还说,除夕夜少了一个人,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坐。”他转向姚贵妃,含笑道:“殊儿,你不是说烦了吗?叫怀思给你讲个笑话?”

姚贵妃懒懒的,没多少兴致:“不必了吧?他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正经事情。”

皇帝闻言,看着苏凌,双目微眯:“怀思真的有事?”

苏凌也看出来了,姚贵妃并无大碍,如此一来,静嫔娘娘应该也没什么事。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再提静嫔的事情。

于是,略一沉吟,他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今天是除夕夜,民间都是一家团圆……”轻轻摇一摇头,苏凌止住了话头。

皇帝接话:“也是,除夕夜一家团聚,教你孤零零的,也不好。”他看一眼姚氏,续道:“贵妃娘娘也心疼你。”

苏凌垂眸:“谢娘娘。”

姚贵妃偏了头去看宫人:“是不是该用晚膳了?”她又转向苏凌:“你也留下来吧。”

宫中用膳,原有固定时间。然而姚贵妃身子弱,又在西苑,不管这些死规矩。

皇帝听她发问,忙吩咐宫人准备晚膳。

这顿年夜饭看上去非常普通。姚贵妃只用了一点,就搁下了碗,声音柔嫩:“我吃好了,有些乏,就不守岁了。”

皇帝一笑:“你父母亡故多年,身子骨又弱,快去歇着吧,不用你守岁。”说着吩咐宫人:“还不快伺候娘娘回去歇着?”

宫人领命,扶着姚贵妃先行离去。

皇帝则又命人上酒,对苏凌道:“来,陪朕喝两杯。”

苏凌神色淡淡:“嗯。”

酒是上好的酒,菜是最好的菜。除夕夜又是最好的时候。可很明显皇帝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一杯又一杯,后来已有了些醉意:“你母亲若是殊儿该有多好……”

姚贵妃单名一个殊字。

苏凌只轻声道:“父皇醉了。”

“是啊,醉了……”皇帝轻叹一声,再次端起了酒杯,满满一杯酒,一口饮下。

苏凌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他想,怀思如果聪明一些,就该回一句:“儿臣会事贵妃娘娘如母。”

皇帝摇头:“罢了,不说那些了。贵妃娘娘待你很好,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日,你要记得她的恩情。”

苏凌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话五月份,他被召回皇宫的时候,皇帝就对他说过了。

那时,皇帝居高临下,告诉他,他之所以能以二皇子的身份回宫,是因为贵妃娘娘心善,执意要给他本该有的身份地位。要他时刻牢记姚贵妃的恩情,以母事之。

而苏凌心里很清楚,最重要的原因是姚贵妃四月份小产,再难受孕。与其皇位旁落,交到宗室子弟手上,不如给自己的儿子。尽管皇帝不喜欢那个儿子。

“你如果听话,这江山都是你的。”

苏凌眼眸低垂,对这话倒也不怀疑。姚贵妃伤了身体,难再受孕。而皇帝又唯恐她伤心难过,也不敢再临幸其他妃嫔。如今存活在世上的,只有“萧瑾”一个儿子。

即使真的再选妃生子,也未必能顺利长大。

皇帝再不喜欢,将来也是要把皇位交到他手上的。

放下酒杯,皇帝紧盯着苏凌,坐直身体:“还是那句话,好好孝敬贵妃娘娘。你想要的,都会有。”

苏凌神色平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儿臣有一事求父皇。”

“你说。”

“父皇知道,儿臣是在北和宫长大的。”苏凌声音很轻,“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哦,不包括我的母亲……”

皇帝神情微变,怀思的生母自然不是住在北和宫的妃嫔。当年他为了姚氏,差点遣散后宫,最后虽未成功,却也将她们安置在一旁,不让她们打扰他和殊儿的生活。

他是真心爱她的,爱到眼里、心里只能容下她一个人。最开始的两年,他们如同民间夫妇一样,很恩爱,偶尔也会吵架。只是他不应该在吵架后,负气离开西苑,又临幸一个小宫女。

清醒以后,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厌弃。

姚氏得知此事,哭闹着要出宫,想要和离。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回转了心意,原谅了他。

自此,他宠着她,纵着她,不想让她有丝毫不快。至于那个被他临幸过一次的宫女,他本想赐死,向殊儿表明心迹。

然而姚氏却拦住了他。她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又是何必呢?糟蹋了人家姑娘,又要人家性命,果然女人就活该这么惨吗?”

他干脆让那个姓苏的宫女进北和宫去和那些妃嫔们作伴。

此后,他就一直守着姚氏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姓苏的宫女一夕承欢,竟有了身孕。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

如今听怀思提到生母,皇帝隐约有点不自在。他咳了一声:“然后呢?”

“十四位娘娘,现在只剩下十一个。儿臣听说今日静嫔娘娘闯进西苑,惊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原本还带笑的面容骤然沉了下来:“若是为她求情,就不必再开口了。你以后只管把贵妃娘娘当你的母亲!”

苏凌眼眸低垂,自动忽略了他的话:“儿臣想给北和宫里剩下的十一位娘娘求一道旨意。”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儿臣希望父皇能准许她们能自由去留。”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覆下一层阴影。不远处当值的内监也暗暗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大年夜里出什么状况。

“咣”的一声,皇帝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满脸不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先前教那个姓程的黑丫头给你做伴读,现在又想让宫中妃嫔去留随意。接下来是想做什么?要朕现下就将皇位传给你?!”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当值的内监下意识跪倒于地。

苏凌则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诚恳至极:“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朕愿意抬举你,你自己也该知道分寸。”

苏凌毫无惧意:“儿臣听闻十多年前,父皇也曾动过念头,想要遣散后宫。”他顿了一顿,续道:“其实今日回头看,当时如果真的放她们各自回家去,也是一桩好事。对父皇,对贵妃娘娘,对北和宫的娘娘们,都是好事。”

皇帝瞥了他一眼,神色略微缓和:若当年真将她们遣散回宫了,殊儿这些年也会开心许多。

苏凌轻轻摇头,语带怅然:“那些娘娘们青春年少的时候,为了侍奉皇上而进宫,从此父母亲人皆不能见。若真长伴君侧也就罢了……”

事实上,那十几个貌美多才的妃嫔们十多年不曾得见天颜,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冰冷的北和宫。

苏凌微微一笑:“父皇很多年没去过北和宫了吧?那里很安静,娘娘们闲着无事,自己寻事情做。柳才人会写话本子,沈美人擅长歌舞,能编排出来,然后其他娘娘都参与其中,排成一段戏来唱。”

“那时候我年纪小,以为这世上只有北和宫那么大……”

苏凌自嘲一笑,他的生母苏氏唯恐皇帝不能容下他,初时将他藏起来。后来他被人发现,然而北和宫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都决定隐瞒此事。

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刚搬进来时,有个宫女出身因为歌唱得好而得宠过的宝林,自称有孕,试图复宠。皇帝直接赐了她红花。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恨不得让所有能教姚贵妃伤心的人都消失在这世上。这个孩子虽然是皇帝的骨肉,可她们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留他。

那些无事可做的娘娘仿佛找到了新鲜玩意儿一样,开始围绕着这个孩子转。

她们拿出看家的本事,要教导他。

柳才人家学渊源,是有名的才女,她教苏凌读书写字。

周贵人父亲曾在边境经商,精通胡渚文字,她自告奋勇教苏凌胡渚文。

静嫔娘娘是将门虎女,自小学过功夫,干脆教苏凌习武。

……

苏凌后来想,可能他是她们平淡寂寞的生活中唯一的点缀和慰藉吧。

她们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他算是她们共同的孩子。

甚至是他“萧凌深”这个名字,都是她们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连划拳带抓阄,定下来的。

只是,他不大喜欢“萧”这个姓。

十岁上,他生母去世。

十二岁上,他在中秋当夜出了北和宫,认识了自己的姑姑。茂阳长公主萧宴。

……

听苏凌说起旧事,皇帝罕见地有些不自在:“不错,朕确实想过遣散后宫,只是祖宗规矩不允许。”

苏凌轻笑,心说:祖宗规矩?难道祖宗规定了要你不立皇后,将毫无过错的妃嫔统统打入冷宫?

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父皇,北和宫的娘娘们十多年没有出来过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们究竟长什么模样,是生是死,也早就没人关心了。即便是真让她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又能如何呢?何况她们在宫里,也始终是贵妃娘娘心头的一根刺吧?今日有静嫔娘娘,说不定明日就有动嫔……”

他躬身行礼:“冯家老夫人病重,还请父皇能成全静嫔娘娘的孝心。”苏凌眼眸半垂:“听说冯家老夫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早逝的儿子和这个十多年不曾得见的小女儿。”

何必呢?将人家好好的姑娘拘在宫里。一蹉跎,就是一辈子。

他想,他将来肯定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他只要他心里的那个人就行了。

听他提起早逝的儿子、不曾得见的女儿,皇帝微觉恍惚,不由想起聪明伶俐的怀敏太子。他心中一痛,轻声道:“既是过年,朕就给个恩典。让冯氏初二悄悄回家一趟吧。不过”皇帝话锋一转,眉目间染上了一丝狠厉,“北和宫的人,若再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朕决不轻饶。”

苏凌一喜:“那别的娘娘?”

皇帝摆手:“别再出现。”他面露疲态:“不早了,你回去吧。”

苏凌施礼告退。

外面寒气甚重,然而他丝毫不觉得寒冷。

夜黑沉沉的,苏凌走在回行云阁的路上。他偶尔能看到天上的烟花,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爆竹声响。

他望了望崇德书院所在的方向,内心忽的一阵柔软:不知道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此时程寻正陪父母一起守岁。

今年程嘉仍未回来。

卢氏身怀六甲,不大方便。程启陪着她早早就回房了。

真正留下来守岁的,只有程渊夫妇和程寻。

程寻素来早睡早起,此时有些乏了。怕自己撑不住,她干脆和父母一起玩儿猜谜。

雷氏不善此道,初时还兴致勃勃,后来直摆手:“不成,你们俩玩儿吧。”

程寻拉拉母亲的衣角:“娘,我和你一起。咱们俩肯定能赢过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