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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这天下课的时候,钟馨抱着讲义夹回到办公室,看到很多老师围着一位陌生男

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钟馨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兴致,她们还是不停地谈笑着,

其中贾老师的声音最大。

贾教师摆出与人争论的架势:“既然喜欢,为什么没有想当教师呢?”

“喜欢的事多了,难道都去做不成?”男子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慢悠悠地说,“更

何况教师这个职业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哇。”贾老师双手抱胸,身子向前倾,神情娇媚,“这话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从

事教师职业的人不是一般人喽?”

“可能!”

“什么叫可能?”在陌生年轻男人面前,贾老师不会放过任何表现的机会,“你

这是自相矛盾。”

杜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喜欢争论,而是格外安静地坐在一旁。

侯老师坐在椅子上,身子却不安分地左右摆动着,不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怎么自相矛盾?哪自相矛盾了?”

“当然自相矛盾了。”贾老师得意洋洋地卖弄着,“什么叫喜欢?喜欢是一种心理

活动,是一个成熟的人所具有的心理活动,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感受,你不该使用

‘可能’这样模棱两可的词。”

“我是大老粗,不像你们知识分子讲究辞藻。”男子吸了口烟,淡淡地笑着,“只

是觉得‘可能’这个词能表达我的意思。”

“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贾老师目光炯炯,“那你对杜老师的感情也不是绝

对的喽?”

“你说什么?”本来安静坐着的杜老师急了,鼓起勇气,“喂,你咬文嚼字、刨

根问底什么意思?”

“急什么?”贾老师意味深长地说,“我想和小陈讨论嘛。”

“这是讨论?”杜老师沉不住气了,忘记给自己立下的警戒线。她给自己立下规

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在男朋友面前与人争吵,一定要给男朋友留下淑女的

印象,但现在,贾老师的话激怒她了,她禁不住脱口而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

达方式,你凭什么说小陈模棱两可了?”

“我没有说小陈模棱两可。”

“没有?”杜老师咄咄逼人地说,“抓住别人的口头语不放,还说什么讨论?”

“哎呀,你误会了。”

“误会?我有误会你吗?”眼看就要发生一场争吵了,小陈赶紧冲杜老师使了一

个眼神,这一下,杜老师仿佛被雷击了似的,神情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挥到

半空中的手臂也放下来了。

“你们想争吵也不看时候。”裴老师打圆场,“小陈,你千万别见怪,我们只是开

开玩笑。”

杜老师偷偷地瞪了贾老师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贾老师却冷笑着扭

过头去了。

“无聊透顶,吃饱饭撑的。”为了摆脱尴尬,小陈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该

回去了。”

大家都站起来了。

裴老师搓着手说:“小陈,刚才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刚才大家是开玩笑的。”

“没有,没往心里去。”小陈大步走出办公室,来到菠萝树下的摩托车旁,打开

摩托车的后备箱,取出头盔戴上。

杜老师紧跟在小陈身后,步伐松快犹如即将去旅游的少女,脸上充满敬畏的神

情,这足以见她有多么紧张了:“都到这了,吃了午饭再走吧。”

“回去,等会还有事。”小陈看也不看杜老师就跨上摩托车,他发动了马达,“还

怔着干什么?”

“知道了。”杜老师赶紧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的后座,伸出胳膊抱着小陈的腰,

“好了,我已经坐好了。”

“小陈,你千万别生气,我们都是杜老师的好朋友,平时在一起什么话都说,

所以我们开玩笑惯了。”

“我没生气,我确实得回去了。”小陈紧紧地抿着嘴唇,扭过头冲杜老师说了声“坐

好了”。

“再见。”在大家的告别声中,小陈加大马力走远了,过去那个自信而且爱辩论

的杜老师今天变成了“绵羊”,她那低眉顺眼的架势让钟馨怎么也不能理解,难道这

就是爱情的力量?看来爱情真的很伟大呢。

午饭的时候,钟馨端着饭碗来找易姬丽,一进门就看到她蹲在电炉边忙着,她

习惯性地打招呼:“今天吃什么呀?”

易姬丽站起来拉了拉衣襟,又抿了抿额头上耷拉下来的一缕头发:“早上从家里

带了旧饭。”

“海鲜、香肠……”钟馨往床沿上一坐,随口说,“嗬,真丰盛。”

易姬丽做了个鬼脸作为回答。今天她穿着乳白色的长袖衬衫,款式特别雅致,

胸前绣有美丽的花案,衣领上是一褶一褶的花边,长及膝盖的短裙,亮闪闪的皮鞋,

长腿上是连裤袜。

她优雅地伸直胳膊,小心翼翼地不让汤汁溅到身上,把锅从电炉上取下,看了

钟馨一眼:“你妈妈去和你哥嫂住了吗?”

“嗯。”

“你妈妈真奇怪,现在的人都喜欢和女儿住,不愿意和儿媳妇住,你妈妈怎么

反其道而行之?”

“想儿子呗。”钟馨一边往嘴里塞饭菜一边回答。

易姬丽摇摇头:“你妈妈还没尝够你嫂子的厉害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妈妈与众不同,在我妈妈眼里只有儿子是好的,就是到

死也只会说儿子好。”

“咳,难道非要和儿子住?”易姬丽把饭菜送到嘴边,用嘴嘘嘘地吹着气,又忙

不迭地咽下嘴里的饭菜,她被汤烫得龇牙咧嘴,皱着眉头瞅着饭菜,“其实,我嫂

子对我的父母也不好。唉,我哥哥没主见,凡事总听她的,我母亲自尊心又很强,

见儿媳妇不喜欢自己,也不愿意和儿媳妇住。”

“你父母身体好,有房子和退休金,当然不愿意和儿媳妇一起生活了,他们自

己照顾自己,也很好啊。”

“可养育多年的儿子娶了媳妇就忘本,多让人寒心。”易姬丽不满地说,“这样的

不孝子还不如不生哩。”

“是啊。”钟馨思索着。

“所以每次我回家的时候,我总尽量多干活,经常给我妈妈零花钱,咳,这些

老人也真是的,每次我给她钱,她总是还给我儿子。”

“看来你是个孝顺的女儿。”

“怎么?难道你不是?”易姬丽颇为奇怪地问。

“也许吧。”钟馨突然心虚起来,迟缓了一阵,“不管在我妈妈眼里还是在别人眼

里,我一直是个坏女儿。”

“可能吗?”易姬丽不相信似的瞥了钟馨一眼,“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不好?”

“嗯。”钟馨痛苦地说,“我们没有信任,经常吵嘴。”

“吵什么呀?”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钟馨极力装作平静,“每次吵嘴都是因为我妈妈太爱

唠叨。”

“鸡毛蒜皮的小事?”易姬丽不满地摇摇头,“其实老人都喜欢唠叨,你要多体

谅她老人家。”

“我想改,可改不了。”

“借口,有什么不能改的?”在易姬丽看来,这无非是钟馨为自己编造的并不高

明的借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钟馨知道易姬丽不会相信自己,但她又不能不硬着头

皮说下去,“这世界上最难改的就是人的本性嘛。”

“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个坏法?”

“算了,说起来我就感到罪孽深重。这种感觉你不知道,有时候它让我喘不过

气来。我常想,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不孝的人了,我为什么会这样?”钟馨

羞愧异常,“古人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我怎么感觉自己从一生下来就这么坏

似的,如果说我是从出生就坏的话,那‘坏’就是从父母那里遗传的,可是,我爸

爸是个好人,我妈妈虽然爱唠叨,但也不至于说她是坏人。”

“不是遗传。是你父母没有把你教育好。”

“事实上从小我就很少和父亲在一起,要怪就怪我的班主任。”钟馨回忆,“我的

心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硬,我想我应该感谢我所经历的‘enge’岁月。”

“这不是理由。”易姬丽撇着嘴巴,“我哥哥也在农村插队有好几年哩。”

“没错,我没有插过队,可除了插队,谁也没有我所经过的经历。”钟馨沉重地

说,“一想起来就睡不着,那种洗脑似的教育,那种被钳制、被剥夺了自我的教育

就是造成今天的我的原因。”

把自己的过错归咎于历史,似乎站不住脚,很多从“enge”走过来的人未必像

钟馨那般叛逆、愤世嫉俗,可又不得不承认,又有多少人像钟馨那样有过班主任有

针对性“特殊对待”呢?

钟馨清楚地记得被班主任凌辱的那一幕。那个时候,张铁生,这个白卷英雄一

夜之间成全国人民的学习榜样,钟馨所在学校积极紧跟形势,开展学习辽宁朝阳农

学院大办农村分校的活动。各个班都写了申请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分校接受贫下中

农再教育。钟馨也和大家一样写了申请书,在这种重大事件面前,同学们没有一个

犹豫,谁也不敢戴贪图安逸的“帽子”,只有紧跟形势才不被社会抛弃。

那一天,钟馨和大家背起背包,挑着箩筐,扛着锄头,在全校师生敲锣打鼓的

欢送下来到了分校,这是坐落在边远地区的一个小山村,村子掩藏在山坳之中,放

眼看去,满山遍野都是绿色,一条羊肠小道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一条清澈的小

河从村边流过,村里还有一年四季不断流的清泉,这里的民风很纯朴,村民们热情

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同学们五人一小组分别住到各个村民的家里,这是典型的南方边陲农村院落,

两层土楼,上层住人,下层圈养家禽。由于水土不服,钟馨刚到农村就拉肚子,而

且拉得特别厉害,从校医那里拿药吃也不管用,几天工夫人就瘦了一圈。白天她得

参加大田里的劳动,同学们把池塘的水抽干,下到及膝深的烂泥中挖塘泥,这是很

重的体力活,需要很多体力。钟馨虽然生病,但她咬牙坚持着,不仅如此,还得装

出很高兴的样子,不然老师就会说“你思想有问题”。每天早餐是白米饭,佐料是同

学们自带的辣椒酱、柠檬酱、酸梅酱,条件好的同学则带上豆豉炒萝卜、榨菜等。

午饭是米饭、炒南瓜,晚饭也一样,天天如此。由于没有油水,所以特别容易饿,

每天吃完早餐不一会儿就饿了,那时最大的感觉就是饿,很多同学饥肠辘辘,半夜

饿醒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又得去干活。

大家上山砍柴火烧石灰,在山脚下挖地基建新校舍,到河边挑沙子,走十几里

的山间小路,到很远的地方挑砖头建校舍。同学们挑着沉重的担子,奔走在凹凸不

平的田埂上,汗水就好像喷泉,一会儿工夫衣服全湿透了;渴了喝一口田边的水,

累了就地而坐,大家必须在中午1点之前赶回来,不然下午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每天下午两点半,不管炎夏有多热,太阳有多猛烈,即使遇到狂风暴雨,班主任仍

然雷打不动地带领同学们到地里干活,大家钻到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锄草,给甘蔗培

土,天天挥汗如雨,衣服从来没有干过。

在连续不断地挖地基、挑砖瓦、挑河沙之后,为了烧石灰,班主任组织大家上

山砍柴火。正值三伏天,钟馨又刚好来了例假。怀着“越是艰苦越能改造思想、越

能锻炼身体”的信念,钟馨咬牙和大家一起上了山,可那山经过多年的砍伐,柴火

已所剩无几,大家转了半天也只能找到一些灌木条。中午时分,钟馨又累又饿,她

和另一位女同学各自背着一捆灌木条下了山。没想到,班主任别有用心、异常残忍地,

独独把钟馨背下山的灌木条称了斤,在纸上用毛笔标明其重量,然后把它摆在食堂

大门显眼的地方示众。班主任的用意非常清楚,他就是要告诉大家,钟馨的小资产

阶级毛病又犯了,怕苦怕累、偷工减料,一个上午居然只找到这几根灌木条。在班

主任无限“上纲”、政治意味十足、大张旗鼓地宣扬之下,钟馨又一次被当成小资产

阶级思想浓厚、怕苦怕累、没有改造好的典型。就是这几根灌木条,摧毁了钟馨一

直以来的努力,她以往付出的汗水付诸东流。现在大家看不到她为了改造思想,不

顾身体状况而咬牙坚持劳动的事实,也看不到那天大家的劳动成果都差不多,更看

不到班上那个女班干“三天打鱼二天晒网”地请病假,逃避劳动(毕竟那个女班干有

当高官的父母,班主任正极力想讨好她呢)。从这一件事,钟馨隐约感觉班主任标

榜的“关怀”是怎样的不怀好意、虚伪与龌龊。班主任是要扼杀钟馨的锐气,而且

这只是钟馨遭受班主任无数次凌辱的其中一次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班主任为什么要百般折磨钟馨?钟馨到底得罪班主任什么了?

为什么班主任揪住她不放?事情还得追溯到钟馨刚入学不久。那时的钟馨正值十六

岁,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年纪,加上她高挑的身材,姣好的容貌,清纯脱俗的气质,

独立不羁的性格,这一切使得钟馨在同学中分外突出,也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班

主任经常有意给女同学们讲述他的往事。可是有一天,有同学悄悄告诉钟馨,班主

任经常借检查宿舍的名义,坐到她的床上,甚至还靠到她的被垛上。对此,钟馨惊

讶极了。她这才回想起,曾经看到的那一幕:某个下午,班主任也是借口检查宿舍,

惬意地靠在她的被垛上谈笑风生。当时,出于对教师的尊敬,单纯的钟馨虽然不悦,

但也没有多想,现在听到同学这么一说,她的厌恶感爆发了。而钟馨的反应又被同

学传给了班主任。从此,班主任很少踏入女生宿舍,也没有再靠到钟馨的被垛上。

至此,钟馨才松了一口气。可钟馨的灾难开始了,每一次劳动课都被班主任盯着,

班主任打着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小资产阶级的幌子,不仅有目的、针对性极强地

roulin钟馨的自尊,更别有用心地借南方的烈日、繁重的劳动摧残钟馨芙蓉般迷人的

肌肤。可在当时,单纯的钟馨极其害怕成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总是抱着改造思想、

立志成为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的决心,不顾一切地配合班主任。她是多么想成为

班主任眼里的好学生、合格的接班人呀。

“可是,”易姬丽惊讶地望着钟馨,她不明白钟馨为何如此激动,“大家不都一样

吗?都一样的呀。”

“我不是要清算过去。”易姬丽的表情让钟馨一愣,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

事,她不可能把班主任找来大骂一通,也不可能把流逝的岁月重新找回来,更不可

能把自己塞到娘肚子里再生出来,可钟馨不甘心就这样偃旗息鼓,不管怎么样总得

把话说清楚,“可也不能把过去一笔抹消。”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经历插队,所以还是幸运的。”易姬丽觉得钟馨如此这般

未免有点神经质,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哥哥在农村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回到

城里有了一份工作,可人到中年,碰上了改革开放,像他那种身无一技之长的人不

能适应市场经济,结果被淘汰下岗了。真庆幸我们还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庆幸?”钟馨也许认为自己是庆幸的,可她却不承认这一点,因为她已不是过

去那个单纯的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