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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易姬丽来了,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嘴里喊着:“哎呀,累死我了,到你

这躲一躲。”

钟馨扭过头看了易姬丽一眼:“你偷跑出来啦?”

易姬丽懒散地往床铺一躺,手脚摊开着,闭着眼睛,唉声叹气道:“管它哩,先

休息一会儿。”

“你刚才干什么了?”

易姬丽有气没力地说:“别吱声,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哎哟。哎哟。”

钟馨点点头,继续看报纸。

“哎,复习得怎样了?”

钟馨苦笑了一下:“我连课本都没翻呢。”

“就要考试了。”

“知道,到时胡乱写一通算了。”

学校给钟馨布置了一门新课,客房服务。一接到任课通知,钟馨不禁暗暗叫苦,

她想,唉,夜校的学习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怎么又加新课程?现在的钟馨倒宁

愿学校忘记了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偷得片刻的空闲,好好调整一下疲惫的身体。

但她也深谙现在没人死守本专业,很多老师为了拓展专业,千方百计去学习,这

种时候,怎么能把送上门来的课程推掉?所以,钟馨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但要想保质保量上好那些课比登天还难,钟馨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准备课程,儿

子的学习和教育她再也无暇顾及,每天和儿子的见面只是吃晚饭时短短的半小时。

钟馨觉得自己现在完全是疲于奔命,眼睛凹陷下去了,经常头疼,还特别健忘,刚

说过的话、想起的事,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还经常出冷汗、心闷。

她这个样子,总让人联想到幽灵。

干部考试的日子来到了。这天钟馨早早来到考场,她坐在教室外的草坪上,心

里想着:指标是贾老师的,别做梦了。

贾老师和易姬丽也来了,她们坐在一旁看书,想争取时间在开考前多看一点。

钟馨独自在一边坐着,她甚至连课本都没有带来,她暗下决心等开卷后能写多少就

写多少,写完就交卷。

易姬丽悄声问:“你怎么不抓紧时间看书?今天上午考的是语文哩。”

“知道。”钟馨无奈又淡然,“‘临时抱佛脚’不管用。”

“不管有用没用,我们也得试试呀,说不定能碰上一道刚看过的题呢。”易姬丽

心存侥幸地说。

“‘瞎猫碰上死耗子’,也许吧。”钟馨摇摇头嘲讽道,“你好好祈祷祈祷,上帝会

保佑你的。”

“你也一起祈祷吧。”

“我是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易姬丽怀疑地问,“别逗了,你是胸有成竹吧?你一贯对语文课

有偏好呢。”

钟馨心烦地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我有什么偏好?我连汉语拼音都不会。”

钟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和伙伴们每天放学回来就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

和玩方图,她无忧无虑,整天沐浴在童年的欢乐之中。突然有一天,院子里的小伙

伴们都躲在自己家里不出来玩了,院子里的气氛也变了。单纯的她并不知道那是暴

风雨来临的预兆,她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石子。可是,一向温和沉稳的父亲突然

把她拉到屋里,叮嘱她老实待在家里,不能随便出去玩。钟馨非常纳闷,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大事。可看到父亲一脸严肃的样子,她只好乖乖地听从。

钟馨清楚地记得,第二天一早,她像往常那样蹲在门外玩,隔壁的大叔穿着一

双拖鞋站在门口抽烟,突然,几个戴着袖章的红卫兵把大叔带走了,听说是大叔的

拖鞋惹的祸,红卫兵警告大叔,拖鞋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要与之“一刀两断”。也就

在大叔被带走的同时,钟馨看到大街小巷到处是戴着袖章的群众团体,这些人排着

队,沿着街道游行示威,有人拿着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呼喊,这些人也跟着呼喊。

“enge”运动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很快,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钟馨的哥哥也被卷了进去。他和许许多多同

龄人在一夜之间成了红卫兵,学校的教学完全停止了,很多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背

着背包徒步进行“大串联”,他们走街串巷到处播撒革命种子。钟馨由于年纪太小,

没能参加这一“神圣”的运动。在度过“enhuadageming”最疯狂的初期之后,同学们陆

续回到课堂,可是学校越过第一年级的课程,直接进入第二年级的课程了。也正因

为如此,钟馨没能接受正规的汉语拼音教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由于深受“读书

无用论”和张铁生这个交白卷英雄的影响,汉语拼音学习也就没能引起钟馨的重视。

“不会汉语拼音?”易姬丽颔首一笑,“不管怎样,多看书没错,你看贾老师,

她正在埋头苦读哩。”

“她那是做样子给我们看的。”钟馨忍不住嘲讽道,“谁不知道她已经是进了‘保

险柜’了。”

“指标笃定是她的?”

仿佛被玩弄似的,钟馨不禁揶揄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让我们参加考试?这

不是‘陪太子读书’么?”

易姬丽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到一边看书去了。

开始考试了,钟馨拿起试卷看了看,她把填空题都填了,作文也是信手写下来,

她甚至连检查都没检查就上交试卷了。

贾老师和易姬丽还在埋头答卷。钟馨走出考场,惆怅地说:“用不着装模作样,

谁不知道指标是你的。”

下午考的是数学,和上午一样,钟馨胡乱写了一通就走人了。钟馨心里有一

种放纵的快乐,体会到放弃也是一种快乐,这种感觉很奇怪,这么多年来她一直

努力向别的老师看齐,每当贾老师鄙视她的时候,钟馨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

里总是涌上一种斗志,她拼命看书学习,去看一些别人看来容易、自己看来晦涩

难懂的课本,她要和贾老师较劲,哪怕背负“三座大山”也坚持着。

算了吧,随它去,什么争斗、什么名誉、什么地位在钟馨的心里全没了踪影,

这并不是说钟馨对这些没了欲望,而是钟馨感到背负着这些欲望太累了,还是放开,

让自己活得自在一点吧。

可即将到来的机构改革就好比一把利剑悬在钟馨的头顶上,过去一直对“大锅

饭”制度深恶痛绝的她居然改变了,在她看来,“大锅饭”虽然扼杀了大家的积极性,

纵容了贪图安逸和懒惰,可也“保护”了像她这种没有背景和不会玩弄权术的老好人,

她也只有在“大锅饭”的保护下才能生存。

可机构改革的步伐不是任何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任何想要阻挡改革的企图都

是痴心妄想,而且也是不负责任的,改革正像一股滚滚的洪流扫荡着全中国。

钟馨既没有堂吉诃德挑战风车的勇气也没有螳臂挡车的野心,她想得更多的是

钱,儿子现在还小,今后他还要读大学;父亲病重在身,需要人来照顾,还有治病……

这些都需要钱,所有这些,让钟馨不敢懈怠。

每当钟馨奔波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睁着困涩的眼睛站在讲台上时,疲倦就好

像一只沉重的铅球把她往下拖,她的意志被疲倦征服了,她无数次想放弃夜校的学

习,可一想到将来永无止境的竞争,她畏惧了,她只能强打精神支撑着,每当这时候,

她就很矛盾,她觉得日子过得真是太难太难了……

今天语文老师布置写作文,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钟馨一拿到题目,稍

加思索后便拿起笔来,她是这样写的:

初夏的晚上,我抱着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的儿子,正要把他送到床上去,我小

心翼翼地掀起蚊帐,儿子突然睁开眼睛,小嘴唇发出了一声:“妈妈。”这声音是那

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稚气动听,我不禁一怔,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我不由得环

顾四周,房间里分明只有我和儿子两个人,儿子才刚满七个月,还从来没有如此完整、

清晰地叫过一声“妈妈”呀。

虽然,丈夫平时经常给儿子读书、讲故事,说这是智力开发,可怎么也没想到

儿子在自己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叫了声“妈妈”。

从怀有身孕到儿子出生,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和儿子的血肉相连,那是一种

陌生而又幸福的体验,时常充溢着我的胸膛。

躺在产床上的我,这才知道原来要想做母亲,要经历这么可怕的阵痛。当疼痛

达到最gaochao时,我真不想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腹中的胎儿一动,哦,这是还未

出生的小生命在提醒我——不要放弃努力,他有出生的权力,我有保护他的义务和

责任。经过漫长的挣扎,儿子终于生下来了,可是怎么听不到他的啼哭?我不顾一

切地想要抬起身子,想要看个究竟,医生制止了我的动作,丈夫在我的耳朵边上小

声说:“是儿子。”

“可他为什么没哭?”我急得快要疯了。丈夫仍然小声地说:“儿子窒息了,医生

正在抢救呢。”

正在这时候,传来了一阵清新的、清脆的哭声。哦,谢天谢地,我松了一口气,

这时才发觉头发已湿透。

还没来得及品尝初为人母的喜悦,医生却开出了一张病危通知书,说是由于产

程过长,儿子也许头颅出血……这诊断书无啻于晴天霹雳,不听话的泪水就像决了

堤似的,哦,老天爷真是太残忍了。医生见我的情绪太激动,立刻安慰说:

“哎,现在还不能确诊,只是怀疑,赶巧省医疗卫生队正好到我们这里巡诊,

专家诊断不是颅内出血,现在还在观察期间,你不要太难过。情绪太激动,会影响

乳汁的分泌。”

我暗暗祈祷,老天爷,你可要保佑我儿子啊。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天,

儿子终于平安出院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从学会翻身,到会爬行,终于能坐

起来了,他一天天变得聪明活泼,丈夫说,如果儿子能开口说话,就说明儿子的

头颅没问题。

从那一时起,我时刻盼望儿子能开口说话,谁也没有料到儿子竟然在这样一个

温暖恬静的夜晚给了我这样一个惊喜。我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一时刻,这是儿子向母

亲发出的第一声呼唤。这声音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间。

语文老师给钟馨所写的作文的评价是:文理不通,内容独特。

易姬丽看到钟馨手捧作业本不吭声,就好奇地凑过来:“哇,老师评价蛮高的

嘛。”

钟馨淡淡地说:“算了,你没看到老师的批字啊?”

“咳,只要‘内容独特’就行了。”

这时候,语文教师走过来:“从你这篇文章看,你还没有掌握写作的基础,你没

具备写作的能力,信口开河,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天马行空,你说说哪

一个段落是重点?中心思想是什么?”

换在过去,老师不管说什么,钟馨一定会唯唯诺诺、言听计从,遵照老师的教

导,深刻反省自己的不足。遗憾的是,今天的钟馨不是过去的钟馨,反思,这个正

常人应该具备的品质,已经在她心里形成了涓涓细流,这是她迈向独立思考的第一

步,也是她自我意识的觉醒。

钟馨平静却执拗地问:“为什么说‘内容独特’呢?”

“内容独特并不等于写得好,作文写得好不好,要看你有没有掌握格式,你没

有掌握基本的格式,不能认定文章是好的。”

钟馨心想,你虽然是老师,但你并不是权威,凭什么说这样结论性的话?是谁

给你这样的权利?世界上有哪一部名著是按照你规定的格式写出来的?真可笑!你

既然那么懂写作格式为什么没见有好作品问世?有好作品问世才能取信于人,空口

白牙、一家之言我才不管呢。

语文老师颇为惊异地瞥了钟馨一眼,他的心突然沉了下来,他看到钟馨的脸上

写满了不屑,在他任教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胆敢这样,她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敢这样?她在示威吗?不可能。不是示威又是什么?傲慢?为了缓解钟馨的

敌意,语文老师有意走上前来:“当然,你的构思还是蛮独特的。”

钟馨微微一笑没吭声。

钟馨这一笑,让语文老师有了另一番解读。在老师看来,钟馨虽然笑着,但她

的笑容含着挑衅,这让语文老师非常不舒服,有心再解释些什么,但突然心虚了,

这个时候愈解释就愈说不清,还不如不说。

语文老师回到讲台上,久久不能平静。语文老师暗暗咒骂:居然胆敢蔑视我,

期末有你好看的。

其实钟馨并没有蔑视老师,只是她对老师的评价做出了自己应有的反应而已,

如果说她的反应有什么错的话,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给

了老师这么大的伤害。

在往后的学习中,钟馨始终没有按语文老师的要求去做,她这种独立不羁的

性格让语文老师很头疼,但他也没再要求钟馨什么。到了期末,老师对她的评价

是“一般”。钟馨抱着“六十分万岁”的想法坚持着。(未完待续)